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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老槐新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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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清禾转身去取案上的绣绷,上面是幅已近完工的兰草图。
最后一针落在兰草的根须处。
她忽然想起。
听说张永宁要穿孔雀蓝,裙摆上缀满米粒大的珍珠,走路时能晃得人睁不开眼。
“走吧。”她放下绣绷,声音平静得像结了薄冰的湖面。
月白攒花窄袖衫贴在身上,领口的暗纹被晨光浸得半明半灭,铜绿色襦裙上印着不打眼的宝相花纹,碧色披帛松松搭在臂弯。
风过时轻轻扫过裙摆,不惹眼,却经得住细看。
穿过回廊时,微风卷着早春的花瓣掠过肩头,粉白一点,转瞬便被风吹走。
宫道尽头的殿宇已隐约可见,姜清禾拢了拢衣襟,将那点忽然涌上喉头的涩意咽下去。
她知道,今日跨进那扇门,脚下的路就再也不能回头。
是成是败,全在这一步里。可她不能怕,甚至不能让人看出她在乎,哪怕腿肚子在打颤,也得挺直了脊梁。
书月在身后小声提醒“该加快些步子了”,姜清禾点点头,脚步却没快多少。
晨光落在她素净的裙摆上,投下的影子又细又长、
她忽然想,若是终选过了,若是能在这宫里活下来,便央求皇后赏半亩地,种些兰草吧。
只是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按了下去。
现在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周遭的石榴红、孔雀蓝、藕荷色在晨光里争着晃眼,她这一身素色反倒成了最妥帖的背景。
可真要细看,又觉出不同来,明明在人群里占着一席之地,却让人挑不出半分争的意思。
管事嬷嬷从头看到尾,目光在她身上停了片刻便移开了。
没什么可看的,衣裳合身,颜色规矩,连披帛的长度都恰好垂到膝头,不多一分,不少一寸。
就像她本人站在那里,安安静静的,既没被旁人的珠光宝气比下去,也没显出半分想压过谁的锋芒。
巳时初刻,蓬莱殿外。
秀女们按家世高低列队,立于殿外回廊下。
管事嬷嬷逐一唱名。
姜清禾排在中间偏后的位次。
听见唱名时微微屈膝,声音不高不低应了声“在”,抬手拂过裙摆的动作自然流畅。
既没像前排贵女那样带着矜贵,也没像后排小家碧玉那样瑟缩,恰好在恭谨与自持之间卡得稳妥。
按着排班顺序入殿,行三叩九拜礼后,秀女们立于殿中红毡上听问。
罗川极少开口,多是皇后白氏发问。
“在家中有何特长?”
张永宁站在很靠前的位置,对上皇后的问题也丝毫不怵。
她知道,凭她的家世,选秀不过是走走流程罢了,那身孔雀蓝色襦裙上的珍珠随着动作轻颤,晃出细碎的光。
她抬眼时恰好与罗川的目光对上,虽只一瞬便慌忙垂下,声音却带着难掩的扬高:“回皇后娘娘,臣女自幼随父亲习过骑射,能挽三石弓。”话落时,她悄悄抬眼瞥了皇后一眼。
见白氏面色如常,便又补充道:“当然,针织女红臣女也略通,只是比起这些,臣女更盼着能像父亲那样,为景朝尽份力。”这番话半是炫耀将门出身,半是往皇帝的心尖儿上凑,可到底凑没凑明白,就不敢苟同了。
姜清禾垂着眼,敏锐地听见周薇站在不远处轻轻嗤笑了一声,许是在看不起张永宁这般摆架子,总想着踩着武将的家世出头。
“是好样的,女儿家不拘在内室,不愧是张侍郎的爱女。”皇后微微敛下眸子,轻轻看了一眼罗川,见其执盏饮茶,不说什么。
......
平日里总觉得慢的时光,今日反倒匆匆起来。
殿外的铜壶滴漏敲过两记。
各位秀女的应答声都像是隔着层水,朦朦胧胧地漫过来,又悄无声息地沉下去。
管事嬷嬷尖锐的声音穿透了殿内的寂静:“姜清禾——”
姜清禾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顺着喉咙往下走,熨帖了方才被周薇嗤笑勾起来的一点乱。
她提着铜绿色襦裙的下摆,步子迈得不快不慢,每一步都踩的极稳。
行至殿中,屈膝跪地,额头却未触及地面,鼻尖离地面一寸,既显恭顺,又不失体面。
三叩九拜间,袖中的碧色披帛滑落到肘弯。
起身时,她刻意让裙摆先落定,再抬眼,目光恰好落在皇后身侧的软垫上,那明黄锦缎上绣着的缠枝莲,针脚竟与她裙上的宝相花有几分相似。
白氏的目光落下来时,带着些沉郁,慢慢扫过她月白衫上的攒花暗纹,才开口问:“入宫前最牵挂何事?”
此刻,姜清禾反倒定了神。
垂着的眼帘颤都没颤:“家中的老槐树,今春......该冒新芽了。”话音刚落,殿内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下撞着肋骨,像要破腔而出。
周薇站在不远处,视线直直的扎过来,随即便垂眸不敢再看,大约是怕惊了圣驾。
可这视线或许太沉了些,像根针,刺破了姜清禾强装的镇定,指尖暗暗攥紧,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罗川执盏的手果然顿了顿,此刻缓缓抬眼。
他的目光宛如北境的寒风,落在姜清禾的兰花簪上,落在她铜绿襦裙的暗纹上,最后停在女子那垂着的眼睫上,似在掂量着什么。
殿内静得能听见铜壶滴漏的水珠砸在铜盘里,“嗒”的一声,脆得像冰裂。
一众秀女或言父母安康,或表忠君之心。
偏她提了棵不相干的树,质朴得近乎憨傻,反倒像幅素墨画里忽然点了笔浅绿,突兀,却让人移不开眼。
茶盏被他捏在手里,指节泛着力,青瓷的冷光映得他眼底没半分笑意。
一时间姜清禾只觉得这大殿实在太空旷,满屋子金碧辉煌冻得吓人。
白氏心里也轻轻揣摩着。
这回答既藏了锋,更留了白。字字不提忠顺,却字字都是忠顺。
她瞥了眼罗川,见他眉峰微蹙,那是在琢磨事的样子,便知道这姜清禾的心思,比她身上的素衣要深些。
“满院子的人丁器物,偏惦念棵树?”白氏追问,声音里添了些审视,“是觉得家人不及草木?”
这问话带着几分考较的严厉了。
姜清禾膝盖一软,几乎不堪重负就要跪下去。
绷紧身子,声音压得更低,却稳得惊人:“回娘娘,那树是祖父亲手栽的。他说过,树扎根越深,风越刮不倒。臣女……臣女只盼它枝繁叶茂些,能替家里挡挡风雨。”
“挡风雨”三个字说得极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罗川忽然放下茶盏,“当”的一声脆响,在这死寂的殿内炸开,惊得好几名秀女身子一颤。
姜清禾的后背瞬间绷紧,像拉满的弓,等着那支不知何时会射来的箭。
罗川却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目光里的锐势淡了些,多了丝沉沉的探究,像是在看一株长在墙缝里的草。
不起眼,却偏生在最难活的地方。
这目光比疾言厉色更让人发慌,姜清禾的睫毛颤得像风中的蝶翼,却死死咬着唇没敢抬眼。
白氏轻轻吁了口气。
她懂罗川的意思了。
宫里的女人只会喊分忧可不够,姜清禾这种懂得审时度势、藏拙守锋的,或许和深宫更加适配些。
她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簪子,声音缓了下来,带着点定局的意味:“知道了,退下吧。”
姜清禾屈膝行礼,起身时膝盖有些发僵。
经过殿门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罗川又端起了茶盏,只是这次,他的目光掠过她的背影,比先前多停了半瞬。
那半瞬,足够让她知道,自己这步险棋,赌对了。
只是后背的汗湿,还在一点点洇开,提醒着她方才那片刻的窒息,是真的。
姜清禾随着引路宫女转过回廊,偏殿的木门虚掩着,里头飘出些微脂粉气,混着檐下春风带来的草木香,倒不显得腻人。
推门进去时,殿内已有不少身影,她找了个靠后的空位坐下,刚整理了一下衣衫,就见周薇被宫女引着进来。
她那身石榴红色的襦裙在日光里泛着金线的光,落座时特意理了理裙摆,目光扫过殿内众人,嘴角噙着点说不清的笑意。
既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在掂量着什么。
殿外的铜壶滴漏依旧嘀嗒作响。
姜清禾望着窗棂外掠过的燕影,忽然想起方才在蓬莱殿里,罗川放下茶盏时那声轻响。
这宫里的等待,从来都不是空落落的,每一刻的寂静里,都藏着未说出口的定数。
似是老天爷开眼,终于是放过了这满殿里年轻的姑娘们。
檐角的铜铃忽然停了响,风也知趣地收了声,偏殿里的呼吸声一下子清晰起来。
姜清禾刚端起茶盏,就见殿门被轻轻推开,陈顺那身熟悉的石青色总管太监服先探了进来。
手里明黄的圣旨卷轴在昏暗里泛着光,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人不敢直视。
“奉陛下、皇后娘娘旨意——”
陈顺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人心的气力,刚在殿中落定,原本交头接耳的细碎声响便戛然而止。
不少姑娘下意识挺直了背,目光直勾勾盯着那道圣旨,连一直故作镇定的张永宁,孔雀蓝裙摆下的鞋尖都悄悄蜷了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