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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秀女大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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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墙里的初春,总带着点怯生生的意思。
砖缝里的残雪还没褪尽,檐角的冰棱化了一半,悬在那里。
风里的寒气淡了很多,却没彻底散。
这样夹着冷清的天气,姜清禾是不愿多出来的。
得等到午时,日头斜斜地晒在琉璃瓦上,暖得能焐热手。
还要小太监搬了藤椅来,才能懒懒地坐在廊下,眯着眼晒着。
怀里揣着个刚从尚食局讨来的烤白薯。
香气混着阳光的味道漫开,才觉出些许暖意。
这两日可能因着有些倒春寒,姜清禾总有些懒怠,使唤婢女和嬷嬷告了假。
旧臣里她家世不高,家底儿又清白,何况这般才貌,在这个世道里,过了复选是人之常情。
这会儿已经跻身于待选行列了,不论以后再如何,如今也能算是半个主子,宫里的嬷嬷都是人精,自是无有不应的。
新帝登基以来,宫里哪儿都像透着股紧绷的气。
谁都知道,这个月尚食局的孙娟娘,就因为给新帝布菜时手颤了下,当天就被发去了浣衣局给太监洗衣服。
不是多大的错处,可架不住新帝眼皮子底下容不得半分差池。
这些小事儿姜清禾也略有耳闻,不妨碍些什么,和她关系不大。
这会儿能偷得浮生半日闲已是很好的日子了。
“姜姐姐安,今日没见着你,问了嬷嬷才知姐姐病了,可是近几日天气不好,惹得风寒了?”话音将至,就见一名身着藕荷色襦裙的女子迈着小步进入视线。
鹅黄的披帛被垂在后面,显得她分外娇俏。
不光穿着喜人,面相也是喜人的,眉眼弯弯带点俏,笑起来时眼角都沾了些春光。
闻声姜清禾也起身,和来人对了礼:“让妹妹见笑了,昨儿看了本好书,一时贪看竟有些晚了,今早实在起不来,便托病请了假。”话间颇有些憨态。
拢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襟,发间青丝垂落,招呼起婢女:“书月看茶。”
此时有婢女在侧,也是侥幸。
姜父的官职刚好卡在六品上,饶是再低一点点,都是不能带上婢女进宫的。
“是。”书月应声退下。
“从家中带了些青茶,正适合这个时节喝。”姜清禾迎着周薇进入内室,内室这会儿仅用素面铜盆点着些质地疏松的软木炭。
周薇和姜清禾实在算不上是熟络。
只是同出自于旧朝文官,父辈间偶有工作交集,算不上深。
所以二人时常凑在一块说说话,不免落单显得可怜。
姜清禾是不喜这种拉帮结派的作风的,但大家都如此,此时她若拎出来独树一帜,到显得有些扎眼与做作。
“虽是这么说,但姐姐确实比刚入宫时清减了不少,我瞧着都心疼呢。”周薇说着,神色不住地打量着姜清禾。
一身素色襦裙,简单挽了个单螺髻,斜插一只碧玉折股钗,尽显宁静致雅。
“许是宫里的饭食不合胃口吧。”她垂眸笑了笑。
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案几上的木纹:“妹妹今日怎么得空过来了?我听嬷嬷说,昨日御花园的红梅开得正好,今日不少姐妹都去凑了热闹呢。”
周薇闻言神色一动,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红梅有什么好看的?光秃秃的枝桠上就那么几朵,哪比得上姐姐这里清静。”语毕往姜清禾这边凑了凑。
玉手轻抬,挡在嘴边,声音也轻了许多:“说起来,姐姐可知晓?兵部尚书张家的女儿昨日在御花园偶遇了陛下。这不,大家伙儿都巴狗儿似的去赏梅呢。”话虽这么说,像是很不满这些人的作风一般,语间却沾了些酸意。
不经意地周薇腕间那只成色极好的羊脂玉镯露了出来,姜清禾认得那镯子,是周主事前几日托人从江南捎来的。
在秀女堆儿里亮过一回,惹得不少人眼热。
“张姐姐是有福气的人。”姜清禾语气淡淡的,也不表态,敛下眸子。
“我告假这一日,没想到错过这么多趣事,倒是可惜。”
“可不么,姐姐你是不知道,这还没终选呢,那张永宁就好像已经做了主子娘娘般,好不威风。”周薇略一停顿,撇了姜清禾一眼,见其神色自然,接着开口,“这放以前,这般作风的姑娘,怎么可能选进宫来,说来还是姐姐的规矩好,在家中时,爹爹就常说姜伯父的教养最好。”
这话听着可太刺耳了,虽是夸赞之语,不免有些试了分寸,挑拨的意思摆在明面上。
姜清禾抬眸,心里不喜极了。
她本就厌烦这些虚伪的攀交,这周薇张嘴闭嘴都是些污糟话,让人心烦。
这节骨眼上,她可不想拉帮结派。
也不知是有意无意。
顺着周薇那精致的玉镯,正能看见她袖口露出的锦缎里子,那料子比寻常秀女该穿的服制鲜亮多了。
姜清禾心里替周薇捏一把汗,这样的衣裳,别是把宝都押在了这次终选上,那可就麻烦了。
就在这时。
书月端着茶进了殿,脚步踉跄了一下。
滚烫的茶水就溅在了周薇的裙边,留下了零星的深色印记。
“奴婢该死!”书月吓得扑通一声跪下,脸白得像纸。
周薇也吓着了,惊叫一声,猛地站起身拍打着裙角,也顾不得什么了,克制又克制,还是没忍住出声埋怨道:“你这!这......这可如何是好,这料子是江南新贡的云锦,沾了茶渍怎么洗!”
见此情景姜清禾心领神会,也跟着起身,先扶起书月,再去看周薇。
满脸全是歉意,轻声道:“妹妹勿恼,实在是姐姐管教不力,我替她给你赔个不是。”语毕便屈膝行礼。“去取那匹彩色细锦给妹妹送去,权当是赔礼,只是入宫时没带什么好物什,妹妹莫嫌弃才好。”给书月使了个眼色,书月躬身退出屋内。
彩色细锦虽比不上云锦,但也算民间顶好的绸缎了。
“姐姐这是做什么?”周薇见她这样,倒不好再发作。
“罢了罢了,不过是一件衣裙。”她坐回椅子上,摸出帕子反复擦拭裙角,语气里带着薄怒:“姐姐也该好好教教下人,宫里不比家里,一句话说错、一个动作做错,都是要掉脑袋的。”
姜清禾没接这话,反而端起桌上的龙井茶糕递过去:“妹妹尝尝这个,更鲜醇些。”
周薇瞥了眼那碟子茶糕,又看了看姜清禾这身打扮,眼里浮上轻视,接过茶糕咬了一口便放下了:“时候不早了,我且先回去了,就不打扰姐姐歇息了。”
她起身时,看了看手指尖沾上的糕渍,眉目间带着股若有似无的浮躁。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姜清禾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门外的书月见周薇离开,行了个礼便走了进来,面色有些许紧张:“小姐,奴婢知错。”小丫头似是真的有点被主子的神色吓到了。
姜清禾指尖在桌上的随意的划了划:“无妨,你做得很好,她衣裳穿的金贵怨不得你。膝盖可跪疼了?”
窗外,檐角的冰棱正在往下滴水,一滴一滴砸在青石板上。
“奴婢没事,就是可惜了那缎子了。”书月是自小跟着姜清禾的,自认非常了解自家小姐。
在家里,每逢主母查问功课内务,应对不暇时,她们二人便能打起配合,那默契天衣无缝。
可宫里不比宫外,她也怕给小姐惹事儿。
“她那身云锦,沾了茶渍倒好,省得太扎眼,被人当成靶子。”同为旧朝文官,姜清禾不想后宫第一枪就打在周薇身上,那样只会对她不利。
书月若有所思,也明白过劲儿了:“就怕周主子不领情呢。”
“我倒是怕了她了,希望她永远不领情,或许我还能多几天安稳日子。”若是周薇非要做那扑火的飞蛾。
那姜清禾也不会再多干预了,人各有命。
况且。
她垂眸望着廊下被风卷得打旋的枯叶,指尖无意识绞紧了袖口暗纹。
姜清禾自己也算不得什么,不过是檐角漏下的一缕微光,风大点便灭了,雨急点便散了。
周薇要扑火,尚有烈火可扑,可她连扑火的力气都得省着。
姜清禾轻轻吁出一口气,将快要掐破的袖口抚平。
那点凌乱很快被她指尖的力道抚平,连带着方才一闪而过的怅然也悄悄压下。
“辛苦你了,一会便给她把彩色细锦送去,若脚程快些,或许还赶得上终选。”话音落时,她眼底的温静忽然浸了点冷光,“顺便.....”
方才还懒洋洋趴在檐角的日头,忽被一团游云轻轻盖了去。
窗外一时又卷起了风,撞在窗棂上,沉闷,却带着股子狠劲,震得窗纸簌簌发抖。
姜清禾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打听打听,她和张永宁怎么了,竟能让她连体面都顾不上,急成这副模样。”
待书月回来时,手里捏着块碎银,是周薇宫里的婢女塞的。
“周主子把细锦留下了,还让回禀小姐,原不是什么事儿,让别放在心里。”书月把碎银放在案上。
姜清禾望着那枚碎银在阳光下泛出的冷光,“知道了。”她没碰那碎银,转身从书箱里翻出昨夜没看完的书。
“小姐,奴婢打听到,昨日在御花园,张主子和周主子本是一块儿遇上陛下的,可惜,陛下只夸赞了张主子,反对周主子淡淡的,当时没说什么,后来二人又争上了红梅枝,现在怕是整个掖庭都在看笑话呢。”
“如此便沉不住气,亏得他父亲如此替她盘算。”姜清禾闻言轻叹。
“总归是些拈酸惹醋的事儿,与我们无关。”
终选的脚步还是近了。
姜清禾对着铜镜绾发时,指尖忽然在发间顿住。
铜镜是前朝旧物,边缘磕了个小豁口,照出的人影总带着点模糊的虚浮。
鬓边那支白玉兰花簪在晨光里泛着哑色。
“小姐,时辰差不多了。”书月捧着铜绿色襦裙进来,声音里带着说不清的紧张。
姜清禾没应声,只抬手抚过鬓角。指腹触到的碎发,是昨夜没睡安稳揉乱的。
她其实不困,只是闭上眼,总是不安的。
她年岁十七,是家中独女,门第虽然不高,父亲祖母却宠她如天上皎月。
如若不是要进宫,也会许一户清流人家过自己的小日子,但如今改朝换代,这些便都不能了。
姜家作为前朝无党无过的文官,虽被新朝留用,却始终处在旧臣的尴尬地带。
此次选秀,若终选失利被遣返,在外人看来,便是“新帝不纳旧臣之女”,姜家会立刻被贴上不受信任的标签,轻则仕途无望,重则可能被卷入清算旧臣的风波里。
姜清禾必须留下,哪怕只是做个最低阶的御女。
入宫这些时日,她看得分明。
周薇的急功近利,张永宁的恃宠而骄,都是摸不透帝后心思的浮躁。
而终选恰恰是捅破这层窗户纸的机会,若帝后真的偏爱“规矩、低调”,那这便是她的生存之道。
若反之,她必须要立刻调整策略。
她要的从不是安稳度日,她要借后宫这方寸之地,为自己、为家族争得更高的位置。但这一切的前提是......
留在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