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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信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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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山律并不知晓自己此刻身处何处。
意识犹如坠入泥泞中的一片轻羽,被黏稠湿漉的淤泥侵染渗透,拉扯着他不断向着更深处坠去。
残存的本能令影山律下意识想要挣扎起身,不愿就此被这不知名的力量彻底吞没,然而,他的四肢百骸却在这关键时刻使不出丝毫反抗的力量,就连本就昏沉的意识,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向其妥协。
无力得如同年幼时的他一般,又或者……其实他一直没有改变过,影山律有些模糊地想到,即使侥幸拥有了非凡的力量,也还是有许多单凭他一个人做不到的事。
好像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耳畔有仿佛熟稔的声音在低语,温柔而缱绻,带着一丝隐秘的蛊惑意味,轻声细语地告诉他,就这样睡过去,什么都不必再烦忧,也什么都不用再考虑,只当是给辛苦压抑了这样许久的自己,放一个小小的长假。
影山律几乎就快要被说服了。
然而,就在影山律打算听从喋喋不休的耳语,不再挣扎抵抗,任由自己在无边的黑暗中沉沉睡去时,一道不合时宜的嗓音,却突兀在他的脑海中炸响。
“律……律!醒、快醒醒——”
这声音由远及近,仿若烟火大会上那些愈来愈近的烟火,从一开始只是敲金击玉般清脆悦耳,再到漫天烟火响彻云霄,中间仿若只是过去了不过短短几个眨眼的功夫,影山律原本即将陷入深眠的意识,便被强行唤醒,再没了睡意。
而那些附着在声音上的情绪,也在影山律醒来的同一时刻,不由分说地传递至他的心房。
焦躁、担忧,以及许多十分明显的关切与恐惧,它们不分彼此地混杂在一起,以至于影山律初次感受到时,第一反应竟是下意识觉得处理起来有些麻烦,随即一抹不算模糊、却也并不特别清晰的男人身影,逐渐浮现在他眼前。
分明没有亲眼见到,只是依稀听到了一些声音,但影山律却莫名能够清楚肯定地想象出对方在说这些话时,脸上会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明明毫无特殊能力,明明满口虚伪谎言,却又偏要在他和哥哥面前强撑起一副‘万事有我’的成年人姿态,就好像真的可以无所顾忌地依靠、信赖对方一般,他——
影山律做不到。
但影山茂夫做到了,并因此得到了男人的倾其所有,甚至连性命都可以不顾。
影山律其实一直都很清楚,他并非是不相信或是真的讨厌那个人,也一直都很清楚对方的的确确是个确凿无疑的好人,他只是……只是有一点不甘心。
不甘心分明与生俱来就拥有旁人无可比拟的强大力量的哥哥,还能如此幸运地拥有为他指引前方道路、无论发生何种情由,都绝对不会放弃他的人,不甘心那个平日里的言行举止看上去分明尽是虚伪狡诈的男人,唯独在对待与哥哥有关的事时,却一反常态,极尽负责。
不甘心……他不是那个率先推开相谈所大门的影山。
“灵、灵幻先生……”影山律喃喃着伸出手,夹杂着细微的哽咽,试图回应那道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响,“其实我一直都很想——”
不待影山律把话说完,一股完全不同与此前的阴冷潮湿,而是透着温暖热意的力量,忽地牢牢回握住了他的手,紧接着一把将他拽起,周遭的景色也从不见五指的昏沉黑暗,奔赴向光明。
在那光亮处的尽头,影山律看见了灵幻新隆那张熟悉的脸庞。
只是,有别于平日里似乎总是维持着一张笑脸的模样,现下的灵幻新隆,可谓是狼狈得厉害:
金发如同枯萎的稻草秸秆,被汗水与尘土脏污,贴着头皮与前额,粘作一片,往日整洁到一丝不苟的灰色西装,现下却不知所踪,只见到满是灰土与撕裂破口的白色衬衫,以及一条松松垮垮挂在脖子上的粉色领带。
“咳……哈,你总算醒了啊,律,咳咳——”灵幻新隆勉强勾起嘴角,却又因为咽喉突兀涌上的腥甜痒意,咳嗽不止。
或许是因为距离太近的缘故,随着咳嗽声的不断加重,影山律甚至能看清从男人嘴角伸出的鲜血,以及对方分明愈发苍白的脸色。
“灵幻先生……这、这是怎么回事?”影山律下意识看了眼四周,却发现周遭入目所及皆是缀满豆荚的豆苗植株,“你怎么……”
他试着撑起身,却忽然发觉,从掌心传来的触感并非是土壤的颗粒感,反倒是意料之外的柔软布料,以至于他话音顿住,不自觉地向下看去,并在下一瞬,不出意外地见到了灵幻新隆失踪的西装外套。
然而,真正令影山律瞪大双眼的,是不知何时沾染在西服外套上的大片淋漓鲜血,甚至连他的衣裳上也有所沾染,无不散发着浓重的铁锈味,随着他低下头,一股脑地涌入了他的鼻腔当中,几欲令他反胃作呕。
影山律猛地抬头再次看向支撑在他上方,差不多将他整个护住的男人,这才恍然发觉,对方的腹部下侧不晓得被什么东西穿透,连带着衬衫一齐破了个大洞,血流不止。
“灵幻先生!”影山律彻底回过神了,他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他只知道,若是自己再不做点儿什么,眼前的男人只怕会因为失血过多而休克。
他手忙脚乱地寻找一切可以用作绷带的布料,甚至环住对方的腰身,试图用自己的身体为其堵住伤口,死死皱着眉头,略显慌乱的语气中,透着一丝不自知的恐惧,“我、你……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止血,快……快止血,你需要止血,不、不然的话——”
“律……冷静下来。”
灵幻新隆无力到几近气声的低弱嗓音再次响起,如同颠簸的帆船,摇摇晃晃地传递至影山律的耳畔,与之跟随一起的,是颤抖着抚上少年发顶的大手,带着一如既往的宽慰与安抚,缓缓说道,“你先……先听我说,不会有事的……”
“怎么可能不会有事!!!”
却不想,这句不算有力的安慰,反倒激起了影山律心中的怒火,他松开环抱着对方的双臂,通红着双眼恶狠狠瞪向面色愈发惨白的男人,却又在对上那双眼睛的一刹那间,周身不自觉颤栗了一瞬,还未来得及再说上一句,泪水就不自觉地顺着眼角滑落。
“怎么可能不会有事……”
意识到这一点的影山律猛地低下头,不再与灵幻新隆对视,连带着激动的嗓音也渐渐平息和缓,他紧紧抓着男人的衬衫衣角,感受着那仍在不断扩散浸染的鲜血,无法控制地低声哽咽道,“再这样下去,再这样下去的话,您真的会……”
随着影山律的话语越发接近呢喃自言,中间不曾开口一字半句打断的灵幻新隆,再一次艰难抬起了自己的手臂,将少年轻轻揽入怀中,抚上对方的后脑勺,在耳畔低语道,“所以,接下来的一切,咳……恐怕都得全权拜托你了,律。”
说完,将一直搁在身下被血染透了的帆布袋,一点一点塞进了影山律的手中。
“我们先前……在荒丘那里遇见的,大概,咳咳……大概就是村民口中的‘旱魃’。”
灵幻新隆尽量简短地解释道,“还记得从荒丘里冒出的黑烟吗,或许从那个时候起,我们就被拉进了它的领域范围当中,好、好在,咳.....这里面除去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外,其他的并没有什么变化,大豆田也还在,如传说的那样,它并不敢随意靠近……”
“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咳……我们得想办法离开这儿。”
“听着,律……旱魃它,咳咳……现在就徘徊在这块田地的边沿,用你的超能力,将这些豆子砸向它。”灵幻新隆覆上影山律的手背,缓缓握紧,“你一定记住两件事:一、绝对不要吸入弥漫在旱魃周围的黑烟;二、你一定要相信……相信你手中的豆子,可以驱逐一切鬼怪。”
耳畔的声音愈渐低沉,被揽在怀中的影山律无法看见男人现下的面庞,心中的不安随之成倍俱增,他不安地攥紧了手中的帆布袋,下意识开口喃喃呼喊道,“灵幻先生……”
他有许多想要问的事,想要问对方是如何确信,击败旱魃的关键必定是帆布袋中的豆子无疑,又是如何知晓要尽力避开触及旱魃的黑烟,最为重要的一点是,对方伤口……到底严重到了什么程度,又究竟还能坚持多久。
“抱歉了,律,咳咳……”来不及将越发繁乱的思绪梳理,影山律忽觉环在他腰间的手臂倏然一松,下一秒,径直坠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还不待他有所反应,就只听见灵幻新隆在他耳畔最后说道,“相信我……也相信自己。”
一阵死寂。
若不是仍有细微的鼻息声在耳边回响,影山律几乎不敢松开自己的双手,直面此刻的灵幻新隆。
“灵幻先生。”
影山律不自觉收紧手臂,靠着灵幻新隆的耳鬓,看向远处的田地边沿,隐约能看见如同大雾般弥漫的黑烟中,徘徊着一道似人非人的鬼魅身形,他定定的看着那抹黑影,泪水逐渐干涸,眼中的情绪层层剥离,只余下黑曜石般闪耀的坚定,轻声道,“我果然还是.....讨厌您。”
影山律曾听过一句话,‘他人之期许尽为桎梏’,而他……似乎一直活在自己给自己预设的囚笼中。
过去,他为不能触碰哥哥影山茂夫眼中的世界而压抑自己;现在,又为了怀中已然昏死过去的灵幻新隆而抑止满腔翻涌的情绪。
小酒窝曾告诉他,超能力源自情感。
“我的感情吗……”影山律阖上双眼低声喃喃,就着这个拥抱,轻轻蹭了蹭男人鬓边翘起的发梢。
影山律并没有在这份单方面的相拥中滞留太久,只见他扶着灵幻新隆的头与半身将人小心安放下,又拿起西服外套为其盖上,看着男人仿佛只是沉睡的眉眼默默了须臾,随即手执帆布袋站起身,一步一步迈向田野边际。
四周的作物也似有所觉,又或是受到能力影响,自行向两边避让,为影山律开辟出一条畅通无阻的长道,直通旱魃所在。
“嘶呃——”
远处,黑色烟雾中发出难辨的嘶吼,就好像拥有生命一般,朝着影山律所在的方向不断膨胀增长,蔽日遮天,对此,影山律眼中却再没有泛起一丝波澜。
他只是一味执拗地紧盯着位于黑雾中心的鬼影,帆布袋随念想悬浮在半空中,无数粒豆子从中涌出,仿若水中游鱼,在超能力的拥裹下,排兵布阵在他左右,蓄势待发。
“是你弄伤了他。”影山律低声说道。
他嗅到了自空气中飘散来的淡淡血腥味,混杂着硫磺气息,刺激着他的每一寸神经,随着话音落下,耀眼光彩自他双手乍现,犹如一道道无形的利刃,穿破重重黑雾,直指旱魃。
“嘶呃!!!”旱魃发出凄厉的嘶鸣,几乎叫人震耳欲聋。
影山律却是不为所动,只一瞬不瞬地看着旱魃,唇齿轻启,一字一顿道,“不会饶了你的。”
“轰——”
————
灵幻新隆睁开双眼时,入目所及是一片陌生的灰白色天花板。
还不待他因为刚刚苏醒而稍有迟钝的思绪,思索自己现下身处在何处,只一眨眼的功夫,鼻息间就涌上了一股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儿。
这味道太过具有辨识性,加之视野范围内的景色,灵幻新隆很快便意识到,他这是已经躺在了不知哪所医院的病床上。
看样子律成功了,灵幻新隆心中第一时间想到,随即才后知后觉地觉察到,自腹部传递来的阵阵刺痛。
这感受就好像是将肌肉拉伤带来的痛楚放大十倍,却又只聚焦于腹部上的一点,以至于就算他现在清醒了过来,也完全不敢自行挪动身体哪怕一寸一毫的距离。
嘶……这可比mob‘发飙’那次厉害多了。
就连呼吸起伏都得小心控制,一动也不敢动的灵幻新隆,不由得有些苦中作乐地想到,那时候他虽然也有这样那样大小不一的伤口,但至少身体没有被捅个对穿。
念及此,灵幻新隆不自觉地战栗了一瞬,仿佛再一次清晰地感受到旱魃那犹如冷铁般的利爪,以迅雷之势,在他抢跑逃进田地的前一秒,径直捅穿了他的肚子。
诡异的阴冷与灼烧感共同交织在一起,顺着腹部的破洞,眨眼间弥漫至他的四肢百骸。
天知道彼时灵幻新隆是如何强撑着一口气,怀抱着尚在昏睡中的影山律,步履蹒跚着一点一点走进了田地深处,这才勉强躲开了旱魃紧咬不放地追杀。
“呃……”纵使能够清楚地感受到伤口已经被妥善处理缝合,甚至能感觉到伤口之上纱布和绷带的贴合,但灵幻新隆还是没法控制自己不去回想旱魃铁爪穿过自己身体时的感触。
以至于哪怕是现在,他仍会时不时地生出一种莫名的错觉——他的肚子就和破了口的气球一样,正在漏风。
阖上双眼,为了将脑海中自知离谱的念头驱逐淡化,灵幻新隆试图把思绪放在别的事儿上。
他先是稍稍偏过头看了看周围,如他所想,窗外正值深夜,除了一片漆黑外,只能看见依稀点儿零星灯光,而这,或许也正是现下他的身边不见有影山律或芹泽克也的原因之一。
也不知道他这回到底睡了多久,灵幻新隆默默想到,他现在只觉嘴里干涩得厉害,可他的身体又实在不允许自己做出起身倒水这样大的动作,正当他目光左右扫视,想要找到能够呼叫护士的按钮时,眼角余光不经意间一瞥,在他的床尾,似乎正蜷缩着一团黑色毛茸茸的东西。
灵幻新隆一顿,双眼下意识追了过去,却在看清床尾的那团身影后,神色一怔。
是影山律。
少年不知在床尾的位置睡了多久,整个人如同一尊精致的塑像,静静地阖着眼睛枕着双臂,一动不动,身上除了一层浅色的薄毯外再没别的。
也是在看清影山律此刻眉眼的一刹那间,灵幻新隆便近乎可以百分百笃定,他昏睡的时间必定不短,而影山律眼下那两抹淡淡的乌青,以及那身被压皱得有些过分厉害的衣裳,就是最好的证据。
灵幻新隆不禁沉默了许久。
大约是灵幻新隆的视线太过强烈,又或是少年本身就睡得很浅,只见睡梦中的影山律皱了皱眉,身上的薄毯随着他的动作向下滑落了几许,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响,也间接进一步削减了他愈发浅薄的睡意。
“唔……”影山律抬起被压得有些酸麻的手臂揉了揉眼尾,习惯性地向着床头的位置看去,本以为映入眼中的依然会是紧闭眼睛,不知道究竟还要睡多久才甘愿的男人,却不想下一秒,他一头撞进了一双绽着血丝、满载倦怠的黑色眼眸。
影山律起身的动作一顿,立时瞪大了双眼。
“呦,律。”不知为何,大概是少年眼下的惊讶模样太过难得,灵幻新隆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连带着眼角眉梢都顾不上周身连绵的伤痛,浮起了些许浅浅的笑意,他半开玩笑似地轻声说道,“辛苦你了。”
一阵静默。
“灵幻先生……”随着时间流逝,影山律的眉眼神态渐渐恢复平静,直至完全面无表情后,方才缓缓开口道,“您知道您躺了多久吗?”
不知是否是灵幻新隆的错觉,他莫名觉得影山律的这番话里,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质问意味。
“呃……我不知道。”闻言,灵幻新隆眨了眨眼,心底莫名生出一丝微妙的心虚,看着少年沉默须臾后,低声询问道,“有多久?”
“三天。”影山律说道,落在双膝上的手死死握紧,以至手背绽出道道青筋,他几乎是压抑着一字一顿道,“你已经睡了整整三天了。”说完,他低下了头,露出了发丝下纤细的脖颈与佝偻的背脊,隐隐颤抖着。
男人又一次救下了他,自己却落得一身的伤。
“糟透了……”少年的嗓音染上了几分哽咽与沙哑,灵幻新隆听得出,对方极力想要将这份脆弱压制,却不想适得其反,反倒让咽喉愈发干涩得厉害,还不待他开口说点儿什么,就听见影山律继续发泄似地说道,“你这个人简直……简直糟糕透了!”
“嘀嗒——”
几乎随着话音同一时间落下的,是一滴自少年脸庞上滑落的小小的泪珠。
缀满颤栗的话尾里,隐隐透着几许怒意,又仿佛掺杂了一丝不自知的后怕,反复拉扯着,连同这滴眼泪,跌跌撞撞地落进了灵幻新隆的心底角落里。
并在悄无声息中生根发芽。
“律……”顾不得尚且插着针头的手,与腹部时不时涌起的撕裂般的阵痛,灵幻新隆向着少年所在的方向缓缓抬起了手臂,轻声说道,“你抬起头。”
闻言,影山律身形一顿,安静须臾后,还是听从了灵幻新隆的话,在飞快地抹了下眼角后,不情不愿地抬起脑袋,注意到了男人伸过来的那只手。
影山律下意识将手回握住,却在回过神来后的下一秒,立时蹙起稍稍有些泛红的眉眼,抿着嘴角哑声说道,“你的伤——”
“你做得很好,律。”没有任由少年继续说下去,灵幻新隆虚弱而温和地打断到,“这次全都多亏了你。”
“还有……对不起。”灵幻新隆笑了笑,强撑起倦怠不减的眉眼,小小地玩笑道,“就……原谅我这一次吧?”
一阵短暂的安静。
“不要。”
影山律用力握紧了男人的手,像是要将自己的满腔情绪通过彼此相连的掌心尽数传递。
眼泪在不知不觉中顺着眼角又一次无声滑落,少年本人却仿若无所察觉似的,只一味紧盯着灵幻新隆的双眼,咬紧牙关低声说道,“才不会原谅你。”
“像你这种人,你这种人……”
眼泪仿佛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滚落,渐渐掩盖了少年呢喃似的话语,最终只剩下克制的小声抽噎。
作为‘始作俑者’的灵幻新隆,这次却是一反常态,没有作哪怕一字半句的辩解,而是放任影山律死死握紧他的手,默默陪伴在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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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幻先生。”
芹泽克也稍有拘谨地坐在灵幻新隆的病床旁,看着在影山律的悉心照顾下,一口一口吃着清淡流食的男人,一本正经道,“藤泽村长刚才回复我简讯说,关于您先前提起的荒丘,他已经照您说的,在警方确认完了中村妻子的尸骨之后,找人在那儿就地给她立了块石碑……”
“嗯,那就好。”闻言,灵幻新隆点了点头,将清汤寡水没什么滋味的流食悉数咽下后,瞥了芹泽克也一眼,似发觉出什么,神色微顿,小幅摆手短暂打断了影山律试图继续喂食的动作,偏过头询问道,“还有别的事?”
“呃,那个……的确还有一件事。”芹泽克也眨了眨眼,不觉抬手挠了下脸颊,看着有些为难道,“藤泽村长说,还是想要当面向您表示谢意,并且……希望您能收下他和大家一起准备的谢礼。”
“谢礼?”灵幻新隆不解,眉宇微蹙道,“先不提当面道谢,不是已经说好,这次的酬金用立碑这件事替代就算完了吗,他们还打算送什么谢礼?”
“我照您教的话和他们说过,可他们在听说您因为除灵受伤住院之后,无论我怎么推辞也不肯听,坚持要送。”说着,芹泽克也眉眼间泛起一抹无奈,以及更多对灵幻新隆的由衷敬佩,“不过多多少少也能理解吧,毕竟灵幻先生这次可是一下子解决了困扰他们村子整整三年的大麻烦。”
“至于谢礼……非要说的话,其实也不是什么太贵重的东西,是他们今年才收成上来的新鲜豆子,以及一些别的干货。”
“说起来,在您昏迷住进医院的当天,村子就开始下雨,下了整整一天一夜才算完。”说话间,芹泽克也看向窗外,不觉感慨道,“真是好大的一场雨,就好像要把这三年攒下的雨水通通下完一样。”
“他们说,这都是多亏了您,灵幻先生。”芹泽克也笑道,“我也这么认为。”
一阵安静。
“……你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嘛,芹泽。”沉默须臾后,灵幻新隆轻笑了一声,忍不住轻拍了下芹泽克也的臂膀,打趣道,“可比你刚来的时候强多了。”
“诶,是、是吗?我自己倒不觉得……”一听这话,方才还似有所悟般慨叹着什么的芹泽克也,立时慌乱了起来,明明已经三十岁出头的人,这会儿却像是个羞赧的高中生,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再次道,“这些都是多亏了灵幻先生。”
“嘛,你的优秀短期内的确还离不开我。”早已习惯芹泽克也这副模样的灵幻新隆弯了下眉眼,当即语气轻快地小小玩笑了一句,紧接着话锋一转,扭头看向另一边上沉默不语的影山律,抚上对方落在双膝间的手,温和道,“不过,这次事件能顺利解决,更多原因也是因为有你和律在。”
“真要收谢礼,也应该是你们收下才对。”
原本低着头的影山律,闻言先是一愣,下意识就抬起头看向了灵幻新隆,却在下一秒,不经意间对上了那双满载包容的眼睛,他张了张嘴,想要说点儿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这怎么能行呢!”
倒是另一边的芹泽克也闻言,当即蹙起眉头,难得有些郑重其事地反对道,“明明这次都是因为有灵幻先生安排的关系,我们才能这么快地把旱魃的事给解决掉,更何况您的伤……”说着,芹泽克也顿了顿,抿着唇角低声道,“要是当时我的动作能再快一些就好了。”
显然是将灵幻新隆所受的伤,悉数怪罪到了自己头上。
“不,不怪芹泽先生。”还不等灵幻新隆开口说些什么,方才还只知道做个闷葫芦的影山律,这会儿倒是主动开了口,只是话里的意思却是和芹泽克也一样,试图将所有过错揽到自己身上,咬紧下唇道,“这……全都是我的责任。”
没有将自己的手从影山律手上拿开的灵幻新隆,甚至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少年在说这番话时,愈发紧绷乃至绽起青筋的手背。
“如果不是我反应不及时中了招,拖累了灵幻先生,害得灵幻先生为了保护我不得不一路逃到田地里,灵幻先生也就不会——”影山律忽地顿住,像是极其不愿提及灵幻新隆的伤势,抿紧了唇角,只一味埋着头道,“对不起……”
仿佛是要将在灵幻新隆昏迷不醒的那三日里所压抑的情绪一齐宣泄,少年青涩的声音里透着再明显不过的激动与颤意,以及染就在字里行间的浓浓后怕。
在灵幻新隆没有醒来的那三天里,影山律几乎没有睡过一次整觉,总是在半夜时分毫无缘由地惊醒过来,喘着粗气,满身虚汗,他试图想起梦中的画面,绞尽脑汁却也只能回忆起一片模糊的血色,以及一丝莫名的惊惧。
无形的死寂在病房中弥漫。
“我说,你们是在开什么道歉表彰大会吗?”率先打破沉寂的,却是躺在病床上的灵幻新隆,只见他就着姿势一把抓住影山律的手,像是要将自己掌心的温热传递过去,用力握紧,迫使对方重现抬起头看向他,微蹙着眉头认真说道,“芹泽就算了,他这样的个性也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说着,还不忘瞥上一旁的芹泽克也一眼。
“倒是你,学什么不好,净学人胡乱往自己身上揽责任。”灵幻新隆看着被自己裹在掌心中足足小了一圈的手,继续说道,“搞清楚一点,你现在也不过只是个刚十四出头、国中二年级的学生而已,距离法定成年年龄还差整整六岁!”
或许是为了让影山律不要陷入不必要的自责当中,灵幻新隆难得严肃了神情,带着几分斥责意味沉声道,“当时就我们两个人,我作为在场唯一的成年人,还是这次调查行动的主要发起人,就是有义务保护你的安全。”
“更何况当时事发突然,我们又不能够未卜先知,哪里能料到,那旱魃自带的黑雾居然还能影响到人。”
回想起彼时眼神空洞、口中呢喃不断的影山律,灵幻新隆心中不觉一沉,面上却不显分毫,他看着咬紧下唇的少年,叹息着将对方的手拉近了些,软了语气轻声宽慰道,“这不是你的错,律。”
“非要说的话也是我,明明初衷只是想带你出来转换一下心情,结果却弄巧成拙,害你遭了不小的罪。”灵幻新隆想了想,向两人提议道,“既然藤泽村长他们非要送谢礼,那你和芹泽干脆看情况各自收一些,就当是这次的报酬了。”
随着灵幻新隆的话音落下,影山律也终于放过了自己的嘴唇,定定地看着男人。
就在灵幻新隆以为影山律不会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听对方倏然开口道,“然后……您就可以略掉我这次兼职的薪水了?”
灵幻新隆:“……”
“哈、哈哈,开什么玩笑,你看我像是那种人吗?”
只见灵幻新隆慌忙松开影山律的手,顾左右而言他道,“说起来,我记得豆子能做的东西不少,像是豆浆、豆腐、豆皮,还能发豆芽……总之,回去之后你们可以试试看,别浪费了藤泽村长他们的一片心意。”
“对了对了,还有出发前答应你们的烤肉。”
灵幻新隆看向芹泽克也,试图强行扭转话题,提议道,“芹泽,你可以趁这段时间找一下最近比较受好评的烤肉店,毕竟总去咱们所附近的那家烤肉店,感觉也没什么意思,偶尔换一下口味嘛。”
芹泽克也自然满心欢喜地点头应下。
“灵幻先生。”
只可惜,影山律并不吃男人的这一套,直接面无表情地打断道,“虽然很感谢您还记得烤肉的事,但很抱歉,我已经问过医生了,至少从现在起的半个月之内,您都不能再碰任何类似烤肉这样重盐重油的食物,这些都不利于您伤口的恢复。”
“我会监督您的。”无视身体逐渐僵硬石化的男人,影山律越过灵幻新隆看向对面的芹泽克也,拜托道,“也请芹泽先生在我上学不在相谈所期间,帮忙看管好灵幻先生,务必不能让他贪嘴。”
灵幻新隆:“……不,等等,拉面也不行吗,拉面也算半流食吧,我都想好了,出院以后就去相谈所楼下的拉面馆点一份大份的味噌奶油玉米拉面,又香又浓的那种!”
影山律瞥了灵幻新隆一眼,依旧冷酷道,“拜托了,芹泽先生。”
知道事情轻重的芹泽克也忙不迭地答应下来,并向灵幻新隆——他名义上的老板投去一抹爱莫能助的抱歉眼神。
眼见芹泽克也这边没戏,灵幻新隆试图用自己最擅长的言语攻势让影山律心软,“……律,独裁是不好的,再说了,只是一碗拉面的话……唔——”
可惜,刚说到一半就被影山律用一勺方才尚未吃完的流食——鸡蛋清粥堵住了嘴。
“这段时间我会尽量抽出时间照顾您。”影山律接着说道,一点儿没留给灵幻新隆拒绝的余地,“还请您不要拒绝。”
不,你也没给我回绝的机会吧……知道事已成定局,无可奈何的灵幻新隆只得在心中默默想到,算了,至少顺利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之后再找个合适的时间,稍微问一下他最近的‘压力’情况好了。
心中打定主意的灵幻新隆,没有注意到在一次次投喂中,他与影山律之间不断悄然拉近的距离。
他更没有发觉的是,少年注视着他时,自眸底亮起的不自知的光彩。
仿若黑暗中的一盏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