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9、第 99 章 ...
-
一瞬千里,阿九跌落在不知名的地方。
骄阳烤得土地滚烫如火,浓烈的腐臭味扑面。
她漫无目的走了很久,希望为宿主寻一处净土安息,可惜,肉身已超出极限,内里早就腐败不堪,随时都会倒下。
坚持了最后几步,阿九膝盖一软,整个人跌倒在一棵歪脖子树下。
乱坟岗?
阿九苦涩地扯动唇角,此处并非她精心挑选,而是……只能到这儿了。
“对不住,委屈你先将就一会儿!”
她倚着树干,向这具身体的主人赔罪。
摇曳的树叶在眼中无力摇晃,天空红彤彤的一片,脑中不断有画面闪回,是属于这具尸体生前的记忆……
母亲因难产死在了妓院的柴房,而她因生来患有癣症,相貌丑陋一文不值,被老鸨当成累赘,丢到了城外的破瓦寒窑里自生自灭。
乞丐一辈子过着任人践踏,打骂羞辱的日子,好似生来命该如此。
她不懂尊严为何物,每天都是吃了上顿愁下顿,有时饿极还会和老鼠抢饭吃。
干净一词不曾存在于她的世界中,或许连地上的粪土都比她纯洁百倍。
她羡慕那些不必仰着头过活的人,羡慕那些衣着光鲜,说说笑笑,从不知人间疾苦的公子小姐……
甚至连道观里石头做的道士,她都非常羡慕,不用干活,不用讲说,就会有人主动奉上贡品,磕头跪拜。
乞丐死的那天,是她此生唯一一次尝到了没有泥沙和馊臭的食物,哪怕只有一口,也已是心满意足的。
阿九面朝横尸遍野的坟茔,静止地等待着谁来为自己收尸。
纵使她法力滔天,也无法再操纵这具身体前行,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乞丐渴望的干净与尊严。
马蹄声响,黄土飞扬。
随着一束紫光窜入天空,女子漆黑的瞳孔散开了焦距,清澈倒映出一辆由西向东载满死尸的马车,朝着乱坟岗缓缓驶来。
——
梦境。
残存的痛意鲜明如昔。
“别再逼我了,南烛,我就是砍了这双手脚,碎了这一身的骨头,也绝不会帮你完成殉结!”
混沌的光晕在昏暗间明灭,哭声灌入耳道。
这是一场无法逃脱的灾难。
“久儿呀,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不是请求。”
“我不接受!死都不可能答应!!”
属于孩童稚嫩的怒喝,带着绝望锥心泣血。
“凤南烛,你好残忍!以我肉身弑主,以我元神渡人,让我生生世世往复于梦魇,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仅仅是作为一个替你完成遗愿的工具吗?”
气息在天光下消散。
女子宁静弯着的雾眸里,尽显诀别。
“吾已无颜再返故土……今生我罪恶难涤,但求魂飞神灭,永不入世。”
“不。”
剑灵瑟缩后退,却被她一把抓住了胳膊。
凤南烛注视着她惊恐的眼睛,下达了强迫性的命令,“听着!你必须给我做到!因为这世上除了你,没有人可以取走……”
“虽说殉结会封住你的七情与记忆,然吾相信,你会有记起的一天,所以……在此之前,好好活着……知道吗?”
孩子下跪哭求。
“久儿誓与主人同生共死,求您……收回成命吧……”
“南烛!!!我求你了……”
在那一连串沉闷的磕头声中,凤南烛抬起脸,望着烟魂江外的彼岸,念出了那句苍白的法咒。
“肃清界途,引元归位!”
——
浮屠山,娑罗天池。
白雾笼罩亭台,阿九泡在热泉里,凝视着手中的空瓶,瓶内神血已倒干,隐约留着一丝殷红的痕迹。
三千云丝倾泻水中,宛如一泼浓墨,女子不施粉黛,容色惊人,连趴在池岸对面的梼杌见了都忍不住恍惚。
“瞧你这脸色,昨晚出去做贼啦?”
阿九将琉璃球压入水中灌满,拿起对着亭外下坠的夕阳道:“大虎,你说如果这里面装的是毒药,你会喝吗?”
“呃……”
“但凡是个正常人,谁会想不开寻死啊!”梼杌被她浑浊的目光盯得一怔,连忙找补道,“女娃儿应该……也是这么觉得吧!”
“换一种说法。”阿九漠漠倒出瓶子里的水。
“你替人卖了一辈子命换来的毒粥,喝不喝都是死路一条,与其空着肚子的饿死,不如用它给自己一个交代,不枉一世匆忙,说来也是可笑……”
“宁为饱死鬼,不作饿下魂,话虽如此,可女娃儿,你这未免也太悲观了。”
“哪里叫悲观。”
阿九浅勾唇瓣,抬手召出霜翾剑,“我只是习惯提前做好应对一切的准备。”
虽然可以像疯狗一样愤恨周围的一切,歇斯底里地诅咒着命数,但是等到最后一刻到来之时,还是得平静地放手而去啊!
剑气涌出娑罗天池,朝着浮屠山外扩散,相信很快,就会有猎物上钩。
老虎眨眼化作彪形大汉,光着膀子,捡起身边的脸帕甩向肩头,旁若无人地迈进了热腾腾的水中。
天池水位因他下沉的身躯,足足涨高了半尺。
两人泡于一池,体型相差巨大,让画面看上去十分滑稽。
“老夫不管你是怎么打算——”梼杌挑动着虎眸,“就一个问题,你为何不让我杀去天宫?”
“你自己心里没数?”阿九苦闷扶额,直截了当道,“凭你现在的功力,连火神容灮都赢不了,更别提什么报仇雪恨了!不过嘛~努努力,倒是可以和炎麟,梦彰这种货色战个平手。”
梼杌被她几句话贬得一文不值,恼羞成怒地锤向水面,“老夫打不过,你就能打得过了?”
洒落的水珠溅在阿九身前,她也只是冷淡地看了眼,似乎对男人的这个问题表示出一抹深深的困惑。
为什么所有人总觉得她很弱?
弱到……连一个巴掌大的天界都毁灭不了的样子?
湿润的手指抵住下巴与人中,阿九眼底浮现出猖狂病态的笑容,“我是什么人?凤知予欸!六界之内,谁能阻我!”
“是喽。”
梼杌被她脸上的狂妄搞得无语,这女娃儿的身手确实很强,出招凌厉狠辣,兵器也算是一等一的上乘。
可这是在下界,要真遇上那些道法通天的神仙,再好的武力都是以卵击石。
想到这儿,梼杌突然觉得奇怪,他几乎没怎么见过凤知予动用灵力,相比那种干脆利索的方式,她好像更钟情于用暴力解决问题。
“算了算了,想不明白!”梼杌烦躁地挠了挠后脑勺,直截了当道,“总之天庭老夫是闯定了,谁劝都没用!”
“真是个四六不懂的夯货。”阿九叹出一口气。
讲了半天的道理,最后还是一句都听不进去!
梼杌最恨旁人骂他四六不懂,登时气得一把将脸帕摔进水里,“信不信老夫一口咬碎你的小脑袋!”
阿九苦闷地垂下脸,“是谁说三年而已,大丈夫能屈能伸的?”
她抬起幽怨的目光瞪向男人,鼻尖委屈得发红。
“报仇的本事没有,就只会欺负我一个弱质女流!大虎,你摸摸自己的良心,这样贸然送命,对得起我吗?”
“老……”
梼杌噎住。
阿九在水中待腻了,转身说道:“罢了,你想去便去!让人继续关在笼子里头豢着,等到时候九霄送上门来,我就当做做善事,顺手替你把仇报了吧!”
“等等!!”梼杌虎眼放光。
“你说那贼婆娘会送上门是什么意思?”
“反正你都要闯天庭了,知道那么多干嘛?”
跨出暖池的阿九从侍女手中接过长衣系上。
芊芊递上手里精心准备的荷包,“鱼儿公主,东西我都收拾好了,有吃的、用的、穿的……”
“我就去一日!好生守着浮屠山,要是有外人登门,记得立马传信给我!”
阿九头也不回地离开。
“欸?鱼儿公主不带我去呀!”
“女娃儿!!你给老夫说清楚,送上门是什么意思!”
梼杌光脚赤膊,抓了件灰色的短衣,从芊芊的背后冲奔出去。
目送老虎,蜃夭的背影,芊芊傻站在原地,可怜得像只被抛弃的小狗。
——
梼杌壮硕的虎躯飞驰于星云之间。
沁凉的晚风吹拨着女子的长发,阿九单膝盘坐在老虎后背,投向结界外的眸光深邃深沉。
在回溯过往的这段时间,她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如果重生不是上天给予的机会,而是选择,在结局注定的故事里,选择一种合心的死亡方式……
那么一切就会像鱼娘所言那般,改变命数非但无法自救,还有可能会坠下万丈深渊!
到底是选择,还是……阴谋。
为什么会觉得是天意弄人?
为什么不能是有人故意为之?
假使有人主导了她的死亡,又“赐予”了她选择死亡的权力,从而达到某种目的呢?
阿九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内心涌来一股寒恶。
这样的人,放眼六界九州,也只有一个。
帝俊。
一个永远置身事外的万乘之尊,看她的眼神总是带着淡淡的怜悯,原以为是造物主对众生的一视同仁,可现在才发觉,那种目光始终只对她一人。
他是将自己捡回天界的人,也是赐予自己度厄仙使身份的人。
替神仙挡灾渡祸,承受千劫身死。
而今细细想来,竟巧合得像是专门为谁赎罪而特别设立的司职一般。
阿九蜷缩起麻木的手脚,将自己全数埋进老虎柔软的皮毛里,心底的迷茫随着时间渐渐模糊。
一个毫无依据的猜测,就险些击垮了她……
难怪旁人都觉得她弱,确实不堪一击呢,雪上加霜的精神状态,早在崩溃之时,便已无力回天。
没有希望,没有期待……甚至连绝望的心情都所剩无几。
她的世界,早就完了。
睁开索然的双眼,阿九定睛瞧着脚下那座光溜溜的古怪建筑。
封冕楼雄峙于皇城东侧,像一只巨大的笔筒倒扣在地里,无门无窗,通体墨黑,楼身镶嵌元古妖龙的鳞甲,一面被珠光照耀,一面被黑暗吞噬。
远在百里开外都能清楚地听到楼中激烈的厮杀,日夜不歇地进行着。
隆山以它为核心,分为南北两城,南城修建宏丽,每座屋楼都是由黄金打造,屋顶悬置鲛珠,黑夜亦是灯火通明,美轮美奂。
与之相比的北城显得黯淡许多,即无雕栏玉砌,更无金碧辉映,整座城充满了岁月的痕迹,古朴沧桑,千万年的光阴在此停滞,没有任何变化。
暮色苍茫,皎月初上。
北城街道暗如渊沼,蜿蜒在浓密的树影里。
当阿九骑着大虎入城,满街烛火齐齐点亮,指引着昏黄的通途。
“我不太对劲。”阿九抓紧了缰绳。
手好痒。
“是杀气在惺惺相惜,莫说你,连老夫都被它勾得浑身沸腾!你要是善心发作不敢杀生,现在逃跑还来得及!”
三人中,唯独蜃夭没受影响。
封冕楼有着放大恶念的力量,修为越高越容易沦为杀戮的工具。
“照你这么说,这场杀孽我是造……呃!”阿九捂住眼睛,懊悔摇头,“什么乱七八糟……我心乱着呢!你少对我用激将法!”
还没进楼就癫了,这要是去了还得了?
“咳咳,容老夫说句实话!眼下的魔界能逃的都逃光了!剩下一帮被权欲迷了心窍的家伙,丝毫不管自己有几斤几两就一股脑地往里冲,你觉得他们值得你手下留情吗?”
阿九挺直了腰杆,“管好你自己!”
“慌啦?哈哈哈,放心!待会进了楼老夫会帮你的!”梼杌仗义道。
“你?”阿九上上下下扫了他两眼,“还是别了吧!我的鞭子不长眼,小心误伤了你这把老骨头!”
梼杌一口血险些哽住。
“你这女娃儿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老夫好歹也是元古凶兽,还能被他一座楼给刁难了?小心闯不过,跑来我这哭鼻子!”
几人在封冕楼前站定。
玄楼投下的庞大阴影,笼罩着身体,压迫感十足。
阿九利落地翻下虎背,视线直逼楼顶。
“人家只是没见过世面,想来一睹这魔界第一楼的风采而已!再说了,就算闯不过,还是会有人乖乖地把逐鹿送到我手上。”
她笑得意味深长,纵身飞至圆形的传送台。
落地的一刹那,无窗无门的楼身拔地悬起,展露出底部的整扇魔腾古门,就像筛盅盖住了骰子将来者一口吞下去。
楼内广袤千里,洁白无瑕。
九束不同颜色的光芒直射楼顶,每束光源都是一块能容纳万人的魔物图阵,阵中聚满了形形色色的魔人,正凶狠搏斗,血战不休。
四十八层,一目尽头,宛如一座通天的隧道。
每层人数皆肉眼可观,而继君圣器逐鹿就浮于顶端,给人一种唾手可得的错觉。
阿九徐步踏进图阵,走了没多远,便迎面与一条青面狭眸的蛇魔对上。
见是同类,蛇魔立即张开下颌,吐出鲜红的蛇信与毒牙不由分说地朝她咬来,正到眼前,梼杌提掌一拍,直接将其踩成了肉泥。
“合着全城的人都在这呀!”
阿九放眼望去,光第一层少说也有数万人。
顾看四周的功夫,又有四五只不要命地冲了过来,蜃夭果断拔刀,一阵横砍竖劈,将来者统统斩碎。
尸首相继沉没,眨眼变为图阵的大餐。
三人不俗的实力很快引起阵内妖魔的注意,近乎是同一时间,众魔群起而攻之。
四面八方的杀气汇聚而来。
阿九下意识掐紧了虎口,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察觉到她在隐忍,梼杌斗志昂扬道:“不想大开杀戒,就找个地儿好好坐着,看老夫施展!”
“少说些没用的,我只是不喜欢平白无故地发疯!”
“这样啊。”
大虎伸出满是倒刺的舌头,舔舐着森白的獠牙。
厉眸一扫间,梼杌已掠至魔群中心大开杀戒,一口将其中修为最高的炎魔咬成了两截。
吐出嘴里的肉块,梼杌冲着她火上浇油道:“女娃儿,别忍了!疯就疯吧!你看这楼里哪一个不是疯子,你就当是回家了!”
“我呸!!呃————”
阿九痛斥,奋力维持的清明险遭不保。
“哈哈哈哈!”梼杌大笑着将注意力转回战场,“小崽子们,能死在老夫手上,是你们祖上积德!!”
他虽功力不负当年,但对付几个喽啰还是绰绰有余的。
梼杌魁梧的身躯衬得脚底妖魔犹若虫蚁,轻轻一扒,便将百十人拍飞出去,就像是拨开了饭桌上的头发丝,不费吹灰之力。
正值大显身手之际,一只蜂魔趁乱扑到了背上,用螫针狠狠刺进了他的脊椎。
“小杂碎,敢搞偷袭?!”
大虎仰头发出一记震耳欲聋的吼啸。
强大的气波将蜂魔震开,也让阵中半数人直接晕厥。
几番来去,一层的人已然没了还手之力,大片尸骸被魔物拖入图阵。
蜃夭扔掉手里的头颅,走到大虎身边,对着他背上高高隆起的肿块,面无表情道:“好大的包。”
“年纪大了,总有失手!”
梼杌乖巧地蹲坐起,用后脚掌挠着后背,“底层全是渣渣,没有一个能打的!”
“……他在动。”
蜃夭发现了地上蠕动的肉块。
梼杌闻言看去,当即大喊,“不好!快躲开!”
可对反应迟钝的蜃夭而言,示警向来是起不了什么作用。
大虎喊声刚落,脚边断手赫然跳起,掌心处裂开一张长满尖刺的血盆大口,向女子心脏攻去。
锋利的牙齿刺入肌肤,一合一拽,撕下满嘴血肉。
蜃夭低头瞧了瞧胸前碗大的洞,“扑通”一下栽倒,海晏双刀脱离手腕,失去了全部的战斗力。
“这玩意儿怎会在封冕楼?!”梼杌惊诧。
不死魔向来都是蛰伏在魔界荒郊,他们不受欲念引诱,所以根本没有理由会出现在此!
“女娃儿,你快看,他和之前我们在浮屠山脚遇到的是不是同……”
梼杌回头询问,脸色陡然一惊。
身后,方才撕作碎片的魔人居然一个个恢复如初地站了起来,数量之多,令人瞠目结舌。
无数张血口在不死魔的掌心跃跃欲试。
预感到大事不妙,梼杌缓缓往后撤了半步,“他娘的!这是捅了贼窝啦?”
蜃夭脸颊紧贴着地面,双眼干瞪着想要勾住身侧的刀柄,奈何尝试数次也未能如愿。
“喂!死了没?”
头顶上方传来平静的问询。
一只手从蜃夭身前探过,捡起了海晏双刀。
她只觉喉头一紧,一阵天旋地转,接着,整个人摔落在梼杌背后的蚊子包上。
“啊呜!”大虎吃痛地皱起了猫脸。
“呼~全是熟人的味道。”
深嗅了口这满满的血腥气,阿九扭动着脖颈走到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