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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第 9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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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煽动着烈焰,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彼此。
阿九仰着脸,眼底流露出深切的思念,而就是这短暂的迷乱,让她堕入险境。
对魇昧而言,她魂灵内的梦境堪比珍馐美馔。
少年不费吹灰之力便摄住了她的元神,饥饿地咬了上来,生生将她一缕精魄从身体里撕出。
“呃!”
魂魄剥离之痛,犹如抽筋吸髓。
阿九脸上生出几分释然。
她本就是残缺的,魂魄多少对她来说,无非是清醒的程度罢了。
就像一个烂醉如泥的人,多喝一杯,少喝一杯又有什么差别,反正也已是不省人事了……
唇间字句成咒,一寸寸铺满了两条手臂。
阿九奋力摆脱掉上半身的束缚,抬起施满符咒的双手,狠狠拍在少年两颊,嗓音战栗着喊出。
“阿夜!!!!”
气流狂暴飞旋,咒术斩除了魇力的来源。
围绕着两人蔓延的黑影渐渐消退,魇昧的庞大的身形在空中沦为烟尘,火焰重新恢复了红色,被一阵激荡的鞭风熄灭。
阿九接住泽漆跃回地面,缺损一魄的她,看上去精神恍惚。
离开白渠城,阿九劈开了城池连通外界被坠石堵死的山道,背起少年,马不停蹄踏上前往西塘的路。
大雨过后,崎岖的山道泥泞难行。
阿九没有使用瞬息术,全程靠着双腿徒步翻越,从黎明走到黄昏,从雪岭走到岩腹,最后,再到郁郁青青的山麓。
她用捡来的布帛将少年固定在肩膀上,远远望去,像是背了个大箩筐。
阿九不想时间过得太快,所以选的都是渺无人烟的险路。
天气变得暖和,阳光越发明媚。
她每天都会换上一件干净清爽的衣裙,处理掉身上散发的尸臭。
少年昏睡了两天两夜,其间不停地在讲糊话,直到第三天傍晚人才苏醒过来。
荒郊野岭。
两人隔着燃烧的柴堆对望,有种如履薄冰的紧张氛围。
“喂,你是狗皮膏药吗?我去哪儿,你便要跟到哪儿?”
少年开口尽是刻薄,绝非泽漆会有的语气。
“凤疆夜?你……不是应该什么都不记得了么?”
阿九搁下手里烤得半焦的鱼,神色困惑着。
夺舍算是另一种投胎,主观意识沉睡,直到肉身亡殁才会被唤醒,按理说,他现在就是泽漆才对。
“半路的买卖,总归要有个适应的过程嘛!”
凤疆夜捋了捋雪白的羽裳,厚颜无耻道:“小骗子,你不是说再也不想见到我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变卦了?”
一双熏伤的水眸被火焰照得轻狂,兴趣露骨地在她脸上打转。
阿九把烤好的鱼递给他。
“那你呢?不是最恨天人?干嘛要替一个神仙渡劫?”
“我欠那丫头一次!”
凤疆夜赏脸地尝了口,到嘴的肉腥味让他有些不适,旋即,从身旁捡了颗果子啃起来。
“之前在不周山是她救的我,而我,却在桃源杀了她最重要的人。”
下意识的叹息悄然流出,凤疆夜继续道:“其实我和她……早在很久以前就结识了,只是没想到她竟做了仙!喜怒尽形于色,俨然不再是我过去认识的模样。”
阿九举着树枝将火挑旺,微颤的睫翼下眼波无澜。
“可你差点被烧死。”
商羊会出现在白渠不是巧合,他目的明确,就是想以雨祸煽动百姓,借凡人之手杀死黎山仙尊的托身,致其渡劫失败。
凤疆夜起身绕过火堆,颇为随意地往她身旁一坐。
“世间能杀死魇昧的,除了同类,只有自己,万不会亡于他人之手,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如无天敌,为何数量寥寥?”
至少在阿九活的这些年里,从未听说过有第二只。
月光洒在水塘中,像披拂了一层白丝,凤疆夜的脸上凝聚着平静,酷似风暴过后的大海。
“生长之道有如蛇蜕皮、虫结蛹、仙灵渡劫,魇昧也不例外,基本在幼年时期出现,连形态还未化出,便要被迫自噬。”
“自噬?”
阿九对这个词感到陌生。
凤疆夜弯起好看的唇角道:“我一共经历过七次,就是忍着骇痛与恐惧,躲在敌人发现不了的地方……一点一点啃食自己,从而获取新的蜕变。”
阿九怔了瞬,不明白他是如何从容讲出这段话的。
自噬七次,究竟需要何等的勇气和意志才能扛过去?
“收起你的怜悯,本君能到活到现在凭的是本事,不是别人的同情,何况,你比我也好不到哪儿去!”
少年合衣躺平,不客气地将后脑勺枕在她腿上。
模糊的视野因角度变换而清晰,少年淡淡凝视上方,“我在那一缕精魄里都看见了。”
阿九垂下头,迷惑地看向自己阴影里的人。
发丝垂泻,散落在凤疆夜的头顶。
“这些天我做了好多梦,梦到各种各样的人,千奇百怪的事,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还要属刚才……”
他伸手捉住扫在鼻尖的一缕秀发,嗓音柔和得令人心动。
“所以,你恨离阙是因为他杀了你?”
头皮被微微拉扯着,阿九的脸埋得更低了,左颊无意中蹭到了少年握发的指。
“你看到什么了?”
人的三魂七魄或多或少会存放一些记忆,这很正常。
凤疆夜眼神摇晃了一下,“很模糊,似乎是在九重天上的镇魔塔,你被离阙重伤塔下,生命垂危……”
究竟是何时发生的事?天庭居然没有传出过半点风声。
“不错!”
阿九坦然地接过话,“我殁于折仙杀阵,肉身被离阙千刀万剐,仙骨毁尽,幸得元神逃过一难,流落禅域,这才与令妹结下了不解之缘。”
她丝毫不担心会被识破,任凭凤疆夜聪明绝顶,也没可能将她与另一个还存在的人联想到一处。
“你这是拆了广寒宫还是炸了凌霄殿?居然能让离阙那软柿子对你痛下杀手?”凤疆夜轻揉眼眶,打趣着走回对面。
阿九笑而不语。
漆黑的夜,像无边的浓墨泼在天际,凤疆夜疲惫地眺望着山林外模糊的星空。
“过了今晚,我的意识估计会彻底沉睡,有什么要交代的趁现在。”
“没有。”
“呵,我有!”
凤疆夜目光变得严肃,“我要你手里的桃晶,无论条件,我都答应。”
“夜君凭什么认为你想要的我就一定得给?”阿九暗自发笑,“……也罢,你提个最值钱的条件我听听!满意我再考虑!”
“我愿意拿整座不夜城跟你交换!”
阿九愣住,唇角掀起淡淡的嘲弄,“真是笔寒酸的买卖。”
她不屑一顾地掸着素袖上的灰尘,用咄咄逼人的语气道:“一座死城,我要来何用?夜大城主还是自个儿留着吧!桃晶啊,你想都别想!”
为了得到肉身,她尝尽苦楚,拱手让人?
可能么?
即便对方是过去的自己也不行!
那种舍己为人的美好品德,很抱歉,她没有,要是换做度厄,相信也会是一样的选择。
“我就知道!”凤疆夜索然无味,转过身不再和她讲话。
这一夜的交谈,不欢而散。
木柴燃烧的动静伴着少年均匀的呼吸声,渗透到了夜晚的丛林中。
温暖的火苗在太阳升起的前一刻熄灭了。
天刚蒙蒙亮,阿九便背起熟睡的少年整装出发,朝着目的地前进,寻找那对命定的祸人……
一路跋山涉水,穿过无数片荒芜的废墟,阿九还是没有使用任何法术。
这是她和泽漆最后相处的时光,她格外珍惜。
少年这一觉像是睡了半生。
待他睁开眼时,周身星海如昼。
他们已经远离了野岭,西塘之地遥遥在望,脚下是一片辽阔壮丽的平原。
夜雾缭绕,千里烟波。
流萤成群地在夜空下飞舞,闪耀着银白、灵动的光点,这些弱小的昆虫神似不夜城的魔萤,却不会带来沉重的负罪感……
阿九情不自禁沉醉在这场盛大的光宴中。
此情此景,宛如仲冬之月的子鱼镇,家家户户点上的灯笼,又像是露台上,众人举杯高呼着年年岁岁有今朝时,天空绽起的银花火树。
像一个被内心渴求了千百万次的梦,美得令人目眩神迷。
阿九呆呆地抹着眼角的湿润,手指却变得不受控制,眼泪越擦越多,直到顺着掌心滴落,她才猛然停住脚步。
心底的痛苦找不到根源,每天都在迷雾里打转。
“你……是谁?”
肩膀上传来微弱的询问。
少年盯着女子后颈的淤青,迷迷糊糊地眨着眼。
“泽漆?”阿九小声确认。
少年松开搂在她脖间的手臂,捂着额头沉吟了会儿,“泽什么泽?大白天犯花痴,有完没完!”
凤疆夜不耐烦地将散乱的碎发撩往脑后,神情莫名地恼火。
“你好大的火气呀!”阿九一把将他丢下。
当牛做马背着走了几天几夜的路,到头来就得了这么句好话?
望着眼前那双惨不忍睹的脚,凤疆夜皱起了眉头,“怎么伤成这个德行?”
他想要上前查看,却被阿九无情拒绝。
“我可不敢劳驾夜君!”
凤疆夜自讨没趣地撤回手,顺势从布帛里掏出一颗酸枣讽刺道:“有些人呐!嘴比枣核都硬,说句漂亮话像会死一样。”
“彼此彼此!”
经过漫长的对峙,两人同时转开了脸。
凤疆夜面色苍白,呼吸愈促。
日渐沉重的身躯如一床湿透的棉褥压得元神喘不过气,他勉强维持着神志,然而,潮水般的倦意却一浪接着一浪涌向双眼……
一缕无奈溢出唇角,阿九闷声走过去,替他掖好肩头的布帛盖住羽裳的花纹,背起,继续赶路。
“你,咳咳……”凤疆夜调整了一下杂乱的气息,“打算带我去哪儿?”
萤火虫的光照亮了幽暗的前路。
阿九背着他不紧不慢地走在大草原上,失去血色的脸颊流溢着静谧的光泽。
“找该找的人,做该做的事。”
凤疆夜昏沉地趴在她肩上,逗弄起指边的萤火虫,“初次自噬,我疼得只剩半口气,她也是这样一路将我从郊外山洞背回了不夜城。”
【阿夜不怕,我带你回家!】
“本君……当真厌极了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不想再体会了……”
虫儿于指间溜走,凤疆夜阖上双眼,手臂失重落下。
“睡吧!七年很快就过去了。”
阿九缠住少年垂下的手指,摩挲着那道狰狞扭曲的树形疤痕,无奈地摇了摇头,“原来人间陪伴我的人,一直是你!”
或许是因为溯年鞭伤难以愈合的缘故,打在凤疆夜手掌的痕迹,居然会长在了泽漆的身上。
荒草萋萋,温风如酒,一不小心醉人心肠。
“红罗裙,千里行,渠水向东走不停。”
“璞石岸,姊妹情,浮生倥偬半生伶……”
轻柔的歌声飘荡在广袤的大草原。
时近拂晓。
东方泛起一抹鱼肚白,破土而出的金霞,绚丽地刺入阿九眼中。
她颠了颠背上的人,稳步爬到山坡上。
阿九站在山顶,看着日出有些放空。
“谁?你是什么人?!”
咽喉忽然一阵窒息,身后的少年扑腾了起来。
阿九扒开他的手,弯腰将其放下。
落地后少年慌乱不已,飞快退至芭蕉树底下,摸索着抱住一旁的树干。
他畏光地眯着眼,似乎还不太能看清东西,对这个背着自己的人充满了未知的恐惧。
阿九捡起一颗酸枣,慢慢走近,将枣子递到他脸前。
“我不会伤害你的。”
少年盯着那团模糊的人影,犹犹豫豫开口,“……是你救了我?”
没来由的,听见这个声音他觉得好亲切。
阿九眼眶泛红,轻柔地为他整理了羽裳的褶皱。
“泽漆,还能见到你,真好。”
“你是谁?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少年小心翼翼接过她手里的酸枣放进嘴巴,咬了一口,又酸又涩,那味道竟出奇的合胃口。
他用力揉了揉眼睛,试图看清对方的长相,可惜没有效果。
阿九掀开布帛,将满满当当的酸枣一股脑地倒在他身边的芭蕉叶上,“我只是个路过的!你不必追问我是谁。”
“但我希望……”她抓住少年的手诚恳道,“你可以好好地活下去。”
泽漆感受到了那只手带给他的力量,虽然冰凉,却真诚坚定。
“嗯。”
少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姐姐声音真好听,不光救我,还给我吃的。”
泽漆摸索着芭蕉叶上的枣子,将它们捡起来,一颗颗擦干净兜进羽裳里,捧到她面前。
“我不饿。”
阿九强撑着这具千疮百孔的身躯,轻描淡写地笑了笑。
素手一扭,布下保护结界的同时瞬间清除了周身的狼狈。
在那片模糊的视野里,泽漆依稀察觉到有零星的闪光,原本灰暗的人影,一下子变得洁白亮堂起来。
“哇!!”
一双涉世未深的眼睛,顿时迸发出了惊奇的光芒。
“你一定是仙女吧!!”
阿九愕住,没有回答他,而是看向山下来来往往的马车,“这堆酸枣足够你撑到那天,往后的路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可是。”泽漆欲言又止,“他们是不会放过我的。”
阿九摸着那脑袋弯下腰,“没关系,外人发现不了你。”
见泽漆仍在惴惴不安,她扑哧笑了,“适才不还说我是仙女吗?怎么这会儿就不信了?”
“我信!”泽漆哽咽点头。
但一想到那些凶神恶煞的人,他就忍不住害怕,嘴上说信,实际却没有多少说服力。
阿九欺身抱住他,努力安抚少年内心的恐惧。
“别怕,无论天涯海角,我的心都会永远陪着你!”
“嗯!!”
“仙……仙女姐姐你受伤了吗?!”泽漆脸颊贴在她冰凉泛青的颈窝。
僵凉的皮肤好似一层树皮,布满了疮疤。
阿九撩起衣袖,睨着手臂上数不清的尸斑与瘀痕,连法术都已经不起作用了。
“没事。”
“记住我说的,今后无论遭遇任何困难,都要勇敢面对!泽漆,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你会遇到很多珍贵的人,有爱你的,也有你爱的……”
阿九张开五指在其灼伤的眼前一拂。
直觉告诉泽漆,眼前人就要远去。
“可不可以不要走?”
他抓住那薄薄的衣角请求,手指攥得发白。
阿九轻叹了声,拉起他绕过高大的芭蕉树,迎着朝阳走到山顶前。
波纹状的结界覆盖了整片山顶,清澈的涧溪贯穿法障,飞流而下,形成一条蜿蜒的悬瀑。
泽漆在她的带领下,感受到了照耀在脸庞的温暖。
花香热烈,微风湿润,虽然看不清周围的景物,但还是可以想象得出,这是一处没有危险的美丽之地。
“此处视线开阔,你好生待着,明日眼伤即可痊愈,会有人主动来救你的,到时候,你就乖乖上车,跟着他们去找一个叫阿九的人,她会……护你周全。”
“阿九?”
泽漆反复念叨着。
当他回过神,眼前已是一片空白的朦胧,再无旁人气息。
“仙女姐姐?”
“你不要走啊……我……仙女姐姐!”
少年拼命揉搓着眼眶,怕她走远了,焦急地对着空阔的天际大喊,“谢谢你救了我!!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