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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第 9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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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寂阴冷的魂之彼岸,没有属于生命的温度。
嘴唇上的白气飘浮在浩瀚的魂光中,来人脚步虚浮穿过重重草海,朝着天边的忘川河一路而去。
阿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赶到的冥界,等清醒时,她已一身泥泞,满面风尘地站在了纣绝宫门外。
彷徨的眼神附着着一层生人勿近的戾色,怕是连恶鬼见了都得绕道。
“凤疆夜人呢?”
瞪着突然出现在桌畔的阿九,望乡亭里的两人都惊了一瞬。
“是你!”
孟婆不识阿九真容,却认得她的声音,正是前几日找她渡魂的那位女子。
见她指名道姓地找凤疆夜,孟婆微微诧异,“你认识那小子?”
阿九不作答,注意力转向她身旁的男仙,阴恻恻地打量着。
那人一身书香气,生得俊俏白净,特别是一双漂亮的水眸,笑起来仿若一味良药,能治愈世间所有的伤痛。
一缕出窍的仙魂。
“……泽漆?”阿九低喃。
男仙被其周身的魔气慑得皱紧了眉,不过很快便恢复了从容,弯着嘴角道:“久仰知予公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阿九眯起眼,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不是应该滚下凡间历劫的吗?怎么还有心情坐这喝茶?”
“放肆!你这丫头还不赶快松手,这位可是黎山仙尊不许胡闹!”
孟婆上前拉架,被阿九一胳膊肘给顶了回去。
“仙什么尊?我问你凤疆夜呢!”
“那郎君抢了我的托生,说,说是要去积德行善。”
男仙像只受惊的鹌鹑,攥着胸口的衣裳哭丧着脸控诉,“我与孟泰媪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将心魔骗下尘寰,谁料半道杀出这么个横祸!那郎君要是回不来,本仙也得跟着玩完!”
一旁的孟婆气愤不过,臭骂道:“夺舍乃六道大忌,像凤疆夜这种卑鄙无耻之徒,就该天打五雷轰!!”
六界中孟婆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还从没见她与谁红过脸。
阿九的气焰登时弱了半截,“我大哥……他干了什么?”
“他呀!哼。”孟婆差点折了手里的烟杆。
“仙尊在人间饱受疾痛十三载,眼看着快要熬到病症痊愈,却被你兄长一脚将魂魄踹回了忘川,你说说,这是人干的事儿吗?渡劫岂能儿戏?若有个好歹,仙尊和小度厄她……哎!!孽障啊!”
积德行善?
阿九满头阴沉,凤疆夜啊凤疆夜,你可真是个人才!
几番深呼吸,阿九露出一抹人畜无害的微笑,“知予替兄长向二位赔罪,放心!我一定带他回来给仙尊磕头认错!”
她伸出手,轻柔地替男仙捋平了衣衫上的褶皱,“我呀……”
“去去就回!”
“啥?!”孟婆张大了嘴巴。
一眨眼的工夫,阿九已闪身冲去奈何桥,消失在了幽暗深处。
黎山仙尊对着孟婆黑沉的脸,弱弱提问,“泰媪,她……她这算下凡,还是投胎啊?”
——人界——
元朔二十四年,东佑。
白渠位于皇城之北,地势偏低,大旱三年千呼万唤终于盼来了一场大雨,怎料这雨一降便再也停不下来。
过去的一百多天对白渠百姓而言,宛如噩梦,无休止的降雨引发山洪暴发,令无数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城外,多条道路遭泥石掩埋,连进山的两座大桥也断了。
困于城中的百姓,迟迟等不来皇城的救济粮,逐渐变得狂躁,暴乱常有发生,让原本富饶友善的城镇,沦为了人间炼狱。
午后的天浓云密布,雨水骤急地打在水塘中。
街道两侧满目萧条,只有倾塌的屋棚和那些横七竖八,泡在雨水里的尸首。
崇福观作为白渠城中唯一的道观,露天的道场上此刻已被一大群男人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淋着雨,每个人都攥紧了拳头,或愤怒或绝望地盯着法坛上的人,眼眶里全都布满了血丝,像一个个索命的饿鬼。
木架搭建的高台中央,雨师身披羽裳,冒雨盘坐着向天祝祷,身体被豆大的雨珠痛击着。
他双目紧锁,嘴唇飞快地蠕动着,脸颊上的肌肉颤如筛糠。
十日过去,雨势仍旧毫无减退。
今天便是最后期限,是百姓们赐予“神”最后的一次机会。
御清大殿内。
数百名女眷们闭门不出,三五成群地缩在靠墙的角落。
殿前神像巍然屹立,道者脚踏仙鹤,手托白玉拂尘,一袭绛紫道袍如云堆砌,眉目慈悲地俯瞰众生。
在这堆担惊受怕的女眷中,唯有一人泰然自若,看上去四五十岁的年纪,穿戴富贵,坐在一张金丝楠木的太师椅上捻动佛珠,闭目养息。
同行的还有十来个婢女,一人捏肩,两人捶腿,余下的则轮流被派去神像前跪拜祈愿。
连续四个时辰长跪蒲团滴水不进,是个人都扛不住,何况这些十三四岁的娇弱少女。
仅仅两日,就有许多人被抬走。
袁家是白渠有头有脸的商贾之家,袁夫人与宛城的仇城主乃表亲,莫说平民,就算是官府也得给上几分薄面。
暴雨连天,百姓濒临末路,全城上下就只有袁家还有多余的存粮。
轰隆一声雷响,露天的道场上爆发出惊天的怒吼。
“妖人!你这骗子!!还我一家五口的命来!”
男丁们失去了最后的耐心,恼羞成怒,蜂拥着将雨师粗暴地拖下了法坛。
希望一旦破灭,人就会陷进无穷的阴暗。
“打死他!打死他!”
“都是你这个妖人,害得我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打死他!!”
一个、两个、十个、百个……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暴行的行列,你一拳我一脚地对着地上手无寸铁的雨师毒打。
“无量寿福!!诸位不可在观中施暴!会触犯神灵的呀!!”
殿门口,两个小道士被几人死死拦住。
庙堂道观本该是护佑泰平之地,而今竟成了行凶场。
鲜艳的雨水染红了道观的砖石,平素里亲切友善的百姓,都被绝望折磨得丧失了人性,将一切的憎恨与愤怒通通倾泻在了这个可怜人身上。
大雨淹没了人群的疯狂,也衬托出宫内死一般的寂静。
女眷们惊恐不安,捂着哭声簇拥在一起。
这时,一名小厮提着食盒推开了殿门,发出的响动吓得一群女人煞白了脸。
小厮径直走到供奉香烛的条桌前,打开食盒,将香喷喷牛肉,鱼肉,烧鸡还有水果依次摆上。
肉香立刻驱散了人们的恐惧,女人们饥寒交迫,饭菜诱人的光泽,顿时让她们忘却了外面的喧闹。
不过看归看,却无人敢贸然上前。
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抱着干草缓缓挤到了人前。
她直勾勾地盯着那些精致的碟碗,漆黑的眼珠流露出渴望,忍不住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仿佛口水就要淌出来似的。
天光微暗。
门外的喊叫声终于停歇。
百姓们注视着雨中死透的人和满地还没来得及被大雨冲刷的罪证,有些后知后觉,六神无主。
“怎,怎么办?我们杀了祈雨师!要是朝廷追究起来……”
“有袁老板在,慌什么!”
“对!袁老板,我们也是被逼急了……这全是雨师的错,是他罪有应得!”
袁珂举起血淋淋的拳头,抹净了脸上的雨水,“泽兰的死人人有份,谁也逃不掉!今日之事,大伙最好都烂在肚子里,要是有人问起,就说祈雨师畏罪潜逃,不明去向!”
“那他儿子怎么办?”
袁珂似早有对策,冷笑道:“这妖人害苦了咱,他的死不足以平息众怒,若雨明日还停不下来,我们就有用他儿子来祭天!!以告慰逝者的在天之灵!”
乌云中闪过几道闷雷。
众人正清理着尸首,忽然,一阵尖叫从御清殿内传出。
“快抓住那个要饭的,她偷供品!!”
大门被撞开,一个瘦弱的身影从殿内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身后还追着好几个婢女。
乞丐咬着鸡肉,手里还抓了把揉变形的糕点,像一头失控的小牛奔向台阶。
没跑多远她脚底猛然打滑,整个人丧失重心,从十几层高的阶梯上摔了下来,砰的一声,撞停在硬邦邦的石栏边一动不动。
来人探了探乞丐的鼻息道:“死了!”
婢女掩着鼻子草草看了眼,转身折回御清殿复命。
雷声轰隆不止。
又是一夜的瓢泼大雨,在乌云的挟持下,褪去黑暗的晨曦倍显孱弱。
观中积水过深,许多地方都用木板架成了桥供人进出。
昨夜的雷劈坏了御清殿的屋顶,水流沿着缝隙渗下来,滴滴答答地在下小雨,眼看这座宫殿也快不保。
死去的乞丐依旧躺在地上,只不过被人挪到了墙角,任由腐败。
泡了一夜的雨,尸体有些肿胀,一双脏兮兮的手到死都揣在怀里,紧捂着那块得之不易的糕点。
洁白的饼皮与她格格不入,就像是被人施舍的陪葬品,可笑而可悲。
很快,天空暗沉下来。
针似的细雨变得犹如黄豆般哗哗坠落,众生万物皆屈服于淫威之下无可奈何。
微光闪烁,一条皎白紫尾的小蛇凭空掉在乞丐手边。
片刻,阿九累得撑开了眼皮。
“咳咳咳——”
她剧烈地咳嗽着,呕出了嗓子里血红的泥水。
坐起身,眼前是一座道观,而自己穿得破破烂烂,从头到脚都像是碎了,特别是后脑勺凹进去一大块血肉模糊。
“魂都摔出来了!”
阿九扔掉糕点,捡起地上熟眠的小蛇,将其小心揣进怀里。
褴褛下的肌肤冰冷僵硬,找不到任何心跳和血液流动的迹象。
是一具尸体,顶多……十五六岁。
阿九施法接上碎骨,软和了身子,待适应些许,这才站起来大步朝台阶上唯一可以遮蔽风雨的御清殿走去。
推开大门。
当她走进殿中,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特别是当时追出门的两个婢女,直接瘫倒在地上,指着她大喊,“诈……诈尸了!!!”
袁夫人强压住心底的恐惧,向管家使了个眼色。
男人立即领会,带着两名仆役上前查探,他们先是盯着阿九左右转了几圈,然后,伸手在她肩上推了两把。
“身子还热,活的!”仆役说着将人按倒。
众人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管家走到阿九跟前,朝着她的脸就是一巴掌,“贱蹄子!供奉神仙的吃食你也敢偷?!”
阿九被打得撇过脸,面容不嗔不怒,附在死尸上的她压根感觉不到痛意,要不是这儿人多吵闹,她真想好好睡上一觉。
身体好累啊。
“偷吃供食是对神灵的大不敬,而今,我等正深陷水深火热之中,你却只图自己温饱!知道错哪儿了吗?”袁夫人坐在太师椅上气定神闲地问。
半晌,无人答话。
“夫人问你话呢!!”仆役一脚踢在阿九腿上。
可即便被踹趴下,她也还是没有任何求饶的意思。
“看来是个硬骨头!”袁夫人眼光发冷。
管家见状,猛地揪住阿九的头发,逼她抬起头。
“不知悔改的贱胚!就因为有你这种人,神灵才会降下惩罚!让我们无家可归!”
男人举起粗实的手掌,重重地朝她扇去。
接二连三的掌掴声,响彻神观。
袁夫人还是头回见到这么倔的人,打成这样都不吱一声。
炽白的光掠过窗棱,紧接着,雷声咆哮,仿佛要将屋顶掀翻。
女眷们心有余悸,不自觉地一阵瑟缩。
突然,有人像是受到了某种启发,怒气冲冲地指向地上的人,“都怪她,惹怒了老天爷!一定是她!”
“对啊!昨天雨势明明有所好转,要不是她触犯神灵,兴许……兴许现在就停了呢!!”
“害人精!!!”
一人捡起瓦片丢来,其余人纷纷效仿。
丢来的瓦片接连击中这具皮包骨的身体,在肌肤上留下触目惊心的伤痕。
阿九不禁想起某一次的助劫,她也是被当成祸害绑在刑场上,受着人群的唾骂,麻木地“享受着”飞来的石头与刀子……
那时的心情是怎样的?
她忘了。
躲藏在发丝底下的嘴唇勾勒出近乎虔诚的弧度,阿九眸间光影浑浊,自己……还真是健忘呢!
“疯了!真是疯了!!”
听到那蚊蝇般的嗤笑声,袁夫人大发雷霆,拿起珠子催促,“快拉她去神像面前忏悔!外面的雨一日不停,一日不许下来!”
就这样,几人拖着满身是伤的阿九扔到了条桌前。
血水顷刻间染红了膝下的蒲团。
渗出的鲜红化为一根看不见的丝线,拉住了脑袋里深埋已久的画面。
与明鸿仙官死在土地庙的那天,蒲团的颜色一模一样呢。
阿九慢慢仰起头,望向面前两丈多高的神像,那张道貌岸然的脸……
“呀!遇到熟人了!这不是墨珏老狗嘛!”
“你说什么?!”
这番大不敬的话,让袁夫人等人怛然失色,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阿九甩了甩发缝里淋下的脑汁,脏脚踩住蒲团转过身,双手一撑坐到了供奉的条桌边,一脸的怜爱道:“我来帮你们添添香火吧!”
她抓起身旁的烧鸡塞进嘴巴,咬了两口肉太柴,立马又吐了出来。
“还不把她拉下来!!!”袁夫人厉喝。
几人立马扑了过去,阿九倏地一腿踢在管家肥硕的肚皮上,先后躲过了仆役的来袭。
她跃下条桌,弯腰从干草堆里捡来一根木棒,逼退了满堂的女眷。
“快拦住她呀!废物!”管家捂着肚子大叫。
仆役们费尽全力,却连乞丐的衣角都碰不着。
阿九踉踉跄跄地走着道,提起木棍一路打砸,可即便步伐再慢,也愣是没人能抓得到她。
一棍,神龛粉碎。
再一棍,条桌拦腰折断,供品撒得七零八落。
第三棍,神像直接身首异处,砰然倾倒……
谁敢相信这惊天怪力竟是出自一个瘦弱的少女,不得不叫人瞠目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