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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第 9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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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卷走地上的木灰,一道扎眼的银光射在阿九额头。
她拨开草壤,捡起了土里的海兽玄镜,用手指轻轻擦拭,动作却不经意地慢了下来。
夜色隐藏了所有的细节。
阿九沿着镜子反面蜿蜒复杂的纹路,来回摩挲,仔细确认着那几个字。
【摄魂羁梦,寄思藏情。】
阿九拧紧了眉头。
心情讽刺到了极点。
为了消磨掉梼杌的怒火,凤疆夜变出一个接一个的虚影,由着老虎撒气啃咬,直到满意为止。
而他自己则高坐玄柱之顶,一脸深思地望向底下,那个对着镜子发呆的女人。
晨曦穿破了浓稠的夜雾,带走了万千孤魂。
匆忙赶回溪山的芊芊,指向西北方向大喊,“鱼……鱼儿公主,源外来了个大胖神仙,长得好生可怕,那神仙小姑娘被他用锁链一把就拖走了!我追了一路也没追上,嗓子都喊哑了!”
“巨灵神?”凤疆夜跳下玄柱。
离阙仙去不过片刻,天庭便已知悉,还派遣了巨灵神前来,可见此事的严重性,帝俊是绝对不会罢休的!
那个叫阿九的女人,从头到尾都不在他们的计划中,可如今,却要让她一个人来背负所有罪名吗?
一想到这,凤疆夜神情凝重。
“回去吧。”
女子对着侍女开口。
揣起海兽玄镜,阿九像个没有感情的人偶,踉跄地从泥土里站了起来。
“等等!凤知予,我有话问你!”
凤疆夜想要将她拽回,却被猛然掷来的鞭子抽了个正着,尖利的骨刺划破右掌,霎时间血流飞涌。
“别让我再看见你。”
阿九音色冷酷,毫无和解之意。
凤疆夜不顾伤痛,反手制住长鞭的后半截,绝了对方撤退的机会。
“妹妹料事如神,可否透露一二,那丫头此去祸福如何?”他捏紧了受伤的右手,即便骨齿穿过皮肉,也丝毫不打算松开。
额头上虚汗如雨,凤疆夜笑容如旧,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
如果阿九硬将鞭子收回,那么他的手也会被骨齿撕烂。
“你认为呢?”
僵持了好一阵,阿九反问着放开鞭柄。
“身为天庭仙使,玩忽职守,私闯人界,祸使月主横死凡尘,你认为她有几成活命的希望?”
“你明知她体内有……”
“体内有什么?大哥倒是讲讲清楚呀!”
阿九笑着,给出了无情的忠告。
针尖对麦芒的两个人,彼此心照不宣。
最终,凤疆夜垂下目光,宣告了自己的落败。
他挥袖抛出一只装满红色液体的琉璃球,“你说我打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帮你,你不也一样?”
凤疆夜甩开鞭子,骨刺拔出的瞬间,血水泼天,飞溅如柱。
他化作一团裹挟着火星的黑烟,飞出了溪山。
阿九拾起地上的血囊,球内内红色的液体宛如沙漏,点点滴滴地流动着。
这是她托凤疆夜从梦墟碑林里带出来的。
“慢着!女娃儿,老夫也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不待梼杌说完,阿九已消失在相反的方向,大有种一拍两散的意思。
剩下两人大眼瞪小眼。
芊芊吞咽着口水安慰道:“抱歉啊大老虎,鱼儿公主她应该是累了,有什么话咱们改日再问吧!”
“谁跟你咱们,滚蛋!!”
梼杌一头将她撞开,骂骂咧咧往源外走去,“老夫这辈子最烦这些姓凤的家伙了,没一个好东西!”
——冥界——
魂之彼岸。
阡陌小路,魂星浩瀚。
无边无涯的白色草海在风中摇曳,像浸泡在深水里,尾尾荡漾。
阿九身披紫绸斗篷,捧着发光的焰穗耳饰独步在山间蒿里。
“夙祸了结,而你三魂七魄犹在,离阙,这一局我赢了!”
“南烛从前告诉过我,天命定数的根源是始于屈从,她不愿我有朝一日沦为命运的奴虏,唯有心念不死,元神便可永生不灭……”
来到忘川河前,远远的,见一艘轻舟停泊在岸。
阿九顿住脚。
舟上有一华发老头,身披蓑衣躺在船板处歇息,壮硕的身形压得木板吱吱呀呀。
“渡河吗?只要半个铜板。”
沉闷的嗓音从蓑笠下传出,老头举起伤疤累累的手,比出一根食指。
“我没钱。”阿九着眼看他,“也不想渡河。”
说罢,便从忘川河一跃而下。
幽都。
许是人间近来发生了什么祸事,地府鬼魂剧增,围得纣绝宫外水泄不通,黑白无常两位鬼差已是忙得焦头烂额,仔细清点着命簿上的人数。
“记住别再沾赌了!做个好人,会有福报的!”
“上辈子的苦是下辈子的福,好好去吧!”
“谢谢婆婆。”
望乡亭中,孟婆正按顺序分发着手里的汤碗,对所有来投胎的鬼魂和蔼告别。
阿九变换了容貌,排在人群最末。
耳边充斥着鬼魂的嗟叹和啜泣,有留恋不舍的,当然,也有因前世过得太苦,迫不及待想要投身下一世的,每个人都朝着相同地方,开始各自不同的人生。
随着过桥的人越来越多,嘈杂声也逐渐平息。
看向队伍最后一人,孟婆有些奇怪,她分明是按数量熬的汤,怎会少了一碗?
“六百五十二……这名册上人不错呀。”
孟婆敲了敲手里的烟杆,纳闷之际,听到阴兵前来禀报,“大事不好!孟泰媪,幽都发现魔……唔唔!”
阴兵的嘴被骨鞭堵死。
阿九一荡手,那人的身体便直线飞起,摔晕在桥墩子上。
“你是何人!”孟婆吸了口烟杆。
脱下宽大的帽兜,她露出庐山真面,开门见山,“不重要,我来是想请泰媪帮我送一人去下界投胎。”
孟婆两目炯然,“好大的口气!”
“还请您通融。”阿九掏出海兽玄镜,双手推到了对面,“此物名为寄思镜,可入梦无踪,有了它,泰媪今后就能随时随地与夫君相聚了。”
孟婆愣住,心动的情绪全都写在了脸上。
可纵使如此,她还是按捺着没有答应,目光在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身上来回转悠。
“姑娘对奴家了解颇深啊!”孟婆无意追究,只是道,“下界投胎之事奴家做不了主,得先经阎罗首肯才行。”
“命丧夙祸,依循天道无可轮回,阎罗他要是能做得了这个主,我何须来找你?”
“命丧夙祸……你送的是谁?”孟婆眯起眼。
天上地下,身背夙祸者除獍妖一族,还有那晦气的黎族,剩下的来来去去就这么几个。
“广寒月主,离阙。”
阿九五指微张,一块焦布自掌中显现,清濯的魂光在冥府中生辉如昼,映照着孟婆苍老发白的脸。
“什么?!”孟婆下意识掐起手指。
果不其然,离阙的命寿虚无可测。
她镇定质问,“这可是犯天条的大罪,你怎知奴家会同意?”
望向亭外那座茫无尽头的奈何桥,阿九平静道:“初荒至今,你知道的秘密还少吗?”
孟婆窘促地清了清嗓子,默默收起桌上的寄思镜,对她伸出一只手。
“拿来吧!”
阿九将盛满魂焰的耳饰递过去。
跃入眼帘的绳结令孟婆微微一怔,拿在手中端详了起来。
耳饰上镶嵌的金丝祥云全被大火烧融与焦黑的料子糊成了一团硬块,有几处零星的底色,即便绑结手法相像,她也不敢断言这一定出自月郎之手。
“魂魄虽无伤,但殿下元神散尽,意味着月主已不复存在,今后,他只会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历人世间生老病死,起起落落,悲欢离合……”
孟婆感叹地站起身,往亭外走去。
台阶前,她突然停住脚,向着亭中询问,“你愿为他单枪匹马闯冥府,想必是极其重要之人,最后一面,不去送送么?”
女子缄默不言。
背对奈何桥的阿九,背脊绷得笔直,神色沉寂如水,找不出一丝能称之为感情的东西。
注视着生长在黑暗中的红色彼岸,漫长的半炷香,就像是走过了半生时光。
直至孟婆归来,她才阖上了因干涩而模糊的双眼。
阿九发现了老媪带回的东西。
孟婆将耳饰和一颗笥楠玉珠放在了她面前,随后,将舍子花揣进了怀里,“离阙临走时留下的,一珠一花,这珠子说是欠你的。”
“还有一句话,他没交代给谁,只道,他心服口服,愿你初心所愿,得所衷。”
笥楠玉沁凉的温度冻伤了掌心,阿九紧紧握住。
走时,孟婆叫住她。
“私渡亡灵确实有违条例,但对奴家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收你一份厚礼,总觉有亏。”
孟婆递出一片脆嫩的彼岸新叶,“忘川河畔吹响叶锯,可唤得已逝亲眷,姑娘心底若有牵挂之人,不妨以此一解思愁!”
“……呵,谢了。”阿九笑笑接受了她的好意。
——
离开幽都,阿九返回魂之彼岸。
立足忘川河边,她缓缓将叶子放于唇边吹响。
叶声震耳悠长,传遍蒿里的每一寸土地。
余音不断在山间回荡,她用光了身体里所有的力气。
一响过后,叶子枯萎。
周遭一切如常,天边也没有传来任何回应。
阿九落下手。
这时,河水激起波澜,一只船桨杵进了她脚前的泥流里。
“哈哈,姑娘我们又见面了,要不要渡河,这回不收你钱!”华发老头面部覆满阴秽,语气却十分亲切和蔼。
她颔首,抬脚登上小船。
蒿草沿着水岸旖旎起伏,船只在一望无际的忘川河中摇摇穿梭。
华发老头卖力地划动着双桨。
雾霭从忘川深处吹来,随着微风飘过,阿九抱腿坐在船尾,下巴搁在膝盖上,注视着船头高大壮硕的背影。
“艄公在此赶船多久了?”
“哈,这我哪记得清,不过万年总有了吧!”老头呵呵笑道。
水面上一片片闪耀的波光从他身体中射出。
很显然,他也只是一缕残息,与环绕两岸草荡里的那些无依无靠的游魂本质并无区别。
“数度相遇,还是头一次坐你的船!”
阿九仰起头,感受着空气中潮湿的气味,“迟迟游荡忘川不去,是有什么宿愿未了吗?”
久留尘世,老头的魂魄早已不堪轮回,等待他的终是灰飞烟灭。
“生死循环多是心寒,无趣得紧!我只求能再见一面我的儿女……实在是放心不下啊!特别是我那大女儿,哎!”
在光芒映照下,老头颈间的伤痕赫然醒目。
“她杀了你,你就不恨?”阿九问。
老头划桨的手不由得僵了瞬,旋即发出豪迈一笑,“利欲面前,骨肉亲缘皆如尘泥,我也是这般过来的,又有何脸面去指责一个小辈?”
“……是啊。”阿九笑声苦涩。
“对我们这种人而言,活着,才是最大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