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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第 8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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瀛洲山外的神丘水泽,河中盈酒,灌养一方草木,鸟兽食酒,虫鱼食酒,即便是泥土也混着酒香。
靛青色的天边涂上了一层胭脂,胭脂下湖泽波光潋滟。
天,要亮了。
水流淙淙的小河旁,阿九闭目疗伤,蜃夭被五花大绑得像只鹌鹑倒吊在树杈。
水泽万籁俱寂,飞禽走兽仿佛都被叼去了舌头。
大虎沉浸在舔舐伤口的惬意中,时不时抬眸,瞟一眼对面纹丝不动的人,似在等她睁眼。
“偷看了两个时辰,你不累吗?”阿九规律吐纳。
瀛洲不愧是与昆仑齐名,连周遭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仙气都如此充沛,仅仅几个时辰,灵力已能自如运走。
梼杌哂笑道:“凤知予,你今日来得好是时候啊。”
【本公主救你乃是顺天应命,一回便罢,倘若再有二回,你便要无条件为我效力半年,供我驱使!】
塔中之约,记忆犹新,谁承想这么快就又落到了她手里。
“自然!你我的赌约,本公主时时刻刻都放在心上。”阿九弯起嘴角。
早在离阙渡劫前,她就进去过镇魔塔,见到了囚困地宫中的梼杌,之后,更是频繁借笥楠玉,潜入塔阵削弱神明舍利,日复一日,直至,结界破裂。
之所以废了这么久精力,并非基于安危的考虑,而是那时,她还没下定决心救是不救,好在最终,离阙帮她做了选择。
“那带猪的丫头是你的人?”梼杌盘问。
一阵吐纳结束,阿九缓慢睁开眼。
“少问些没用的,事实是我赢了!”她不紧不慢掸去腿上的落叶,哂笑道,“当然,你也可以反悔。”
梼杌哼哧一声,“笑话!大丈夫能屈能伸,半年而已,老夫输得起,不就是照拂个娃娃这有何难?”
“好!既然决定往后要结伴同行,那有些话我就一次性讲清楚。”阿九掬了把河里的酒水,将衣上的血渍洗刷干净。
凝着水中扭曲的面容,她提起湿答答的长裙站起,“我呢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偶尔会有点冲动,世人对我有所误解,一直忌我为疯子,所以,你千万别嫌弃!”
梼杌对这一番“温柔”的告诫满不在乎。
“你当老夫是谁?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行大事者,谁人不疯!”
“这话我爱听。”
阿九被他哄得开心,随手撕下一截裙摆,往他背上丢去。
紫绸瞬间变成缰绳戴在了老虎脖间。
“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呃……”
梼杌面子有些挂不住,仰头,指向吊在树杈上的人,“她也是你的小兵?”
“算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算是?”
“那让她自己来说,到底是谁的人。”阿九轻轻一抬手,蜃夭便从高处落下,摔进了花草的包围。
蜃夭翻身捡刀一气呵成,眼前却突然走近一双白玉小脚。
“说话。”
阿九居高临下望着她。
“……”
蜃夭神色木然,思虑片晌,脱口答,“罗刹。”
“哈?!”阿九双手环胸,不可一世地笑了,“怜怀是你主子?那我呢?”
“债主。”
“什么意思?”
“替你平息纷乱,斩尽威胁,替你完成不能完成之事,必要时,以命相护。”
梼杌恍然,“难怪她身上的气味让老夫熟悉,原来是罗刹那小子!”
阿九忍不住调侃,“人脉挺广呀!怜怀你都认得?”
“开玩笑,老夫是谁!”梼杌骄傲地翘着胡须,“元古时期,战乱如麻,可不似现在这般安乐,往往能从死地里爬出来的,不是邪魔,就是恶鬼!”
“有道理。”阿九发出一抹赞同。
老虎继续道:“就好比妖界的屠霜北,现已是一方霸主,至于罗刹,老夫与他曾在百霖山界交过手,实力不俗,可坏就坏在年少轻狂,仍略逊我一筹。”
聊起昔日战绩,梼杌心中得意。
阿九心中有些惋惜,怜怀如果听到这话,表情一定很精彩。
——
南古、浮屠,山脚相连,乍看之下犹如同生双姝,隔空遥望。
大雪纷飞的南古山,像是穿了件厚重的棉袄,皑皑一片,边缘栈道被冷风吹得吱呀摇摆。
正值太阳落山。
两人一虎,止步于光秃秃的栈道前。
阿九侧坐在虎背上,残霞染红了雪山,雪光映照着她的脸,增添了几分暖意。
山脚下,此起彼落的哀嚎,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浮屠是罗刹的地盘,妖魔畏忌,宁可绕行远路,也不敢随意踏足此处,很少会有人赶来闹事。
“秦无?”
阿九一眼认出妖魔中间的人。
而秦无背后的岩石上,盘坐如钟的家伙,除了凤疆夜还能是谁?
“走,去看热闹!”阿九轻拍大虎的脑袋。
头一次让人呼来喝去,梼杌还不太适应,呼噜了两声,径直从万仞之高的栈道一跃而下。
浮屠山外,战况惨烈。
满地的皮肉内脏,每块都在血泊里挣扎蠕动,稍一愈合成形,便被利刃无情砍碎,好似砧板上的肉糜。
“没本君的命令,不许停!”凤疆夜独坐山岩,抱臂看戏。
秦无收到命令,立即对不死魔展开了惨无人道的削砍。
“夜君……我们错了,啊——!!”
“您大人有大量,放我们一条活路吧!”
“夜君,您已经折磨了我们两个昼夜,小的是真不想再受这活罪了,求求你,啊!!!”
一些尚能开口的不死魔,伏在地上苦求。
凤疆夜整理了一下长袖,语气无辜道:“又不是本君拿刀架你们来的?有胆子寻仇,就莫要呼天抢地!”
说着,他叮嘱秦无,“别分心,好好练,这样白捡的机会可不多哦!”
“是!”
男子重复一遍方才的招式,黑袍翻舞间,几只不死魔的颌骨瞬间被击碎,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这回准头够了,力度还差一点。”凤疆夜严格点评。
“是!属下再练!”
剩下的魔人吓得屁滚尿流,仰天祈祷,“救,救命啊!谁来救救我们!!”
哐当!!!
一柄单刀从天外驰来,扎进了面前的土地。
感受到杀气袭近,秦无一抬头,正对上蜃夭那双冷酷无情的眼睛,下意识一个侧身,躲掉了对方的长刀。
“保护夜君!”
潜伏暗处的风魔立刻现出形态,一拥而上将蜃夭包围。
凤疆夜臭着脸,似不满有人搅黄了他的乐子,盘动念珠的动作愈发快速。
“你们在干吗?”
持续了两昼夜的杀虐,在女子的询问声中落下帷幕。
阿九牵着大虎款步走来。
“妹妹终于回来了。”
凤疆夜破冰而笑,宛如三月阳春里的暖风,熬尽了寒光的岁月,美得令人心神骀荡。
他奔上前热情迎接,握起阿九的手嘘寒问暖,“为兄茶几日饭不思,担心极了!此趟下山,一切可还顺利?”
温柔关怀的语气,与先前的冷血狠心简直判若两人。
阿九抽回手,冷淡而嫌弃地擦了擦,“我问你在做什么?”
“哦,你指这帮乌合之众啊!”凤疆夜捶着胸口解释,“说是来找妹妹报仇的,别怕,大哥已经替你摆平了……咳咳!”
阿九讥诮道:“大哥受伤了?”
“不碍事的!过两天就好了,唔!!”凤疆夜一声吃痛,弱不禁风地倒向她。
阿九下意识扶住那将落的身躯,冷笑不迭,“大哥这装死的本领,倒是又强了。”
“无所谓,反正妹妹……不就吃这一套!”凤疆夜乐在其中。
正在兄妹俩你一言我一语,夹枪带棒地回敬着对方时,男人的神色倏然一凛,目光投至上方。
秦无被海晏刀砍中,捂着肩膀拼死接下女子的连招。
蜃夭出手不知轻重,每一式都铆足了全力,单枪匹马与众人厮杀。
不一会儿,风魔便已全军覆没。
蜃夭转动着海晏双刀,一跃而起,直取对方项上人头。
秦无单膝跪地,双臂交叉颅顶,以血肉之躯挡下了两柄刀锋。
直视着刺向自己的刀尖,他咬牙强撑。
寒刃近在眉眼。
“蜃夭!”
阿九忍无可忍,迈出去的脚被什么东西拽住,低下头,竟是三根断指。
“别走!救救我们!”血肉模糊的脸皮,在泥土里哆嗦求饶,正是前不久在燕山林郊遇到的那群不死魔。
她刚欲开口,一阵狂风掠过身前。
凤疆夜出手了。
三枚念珠先后打向海晏刀面,蜃夭身形一震,刀锋偏离半寸,秦无顺利抽身。
秦无的安全脱身,让阿九长舒一口气。
视线转回地上,盯着那些“碎肉”,她并不解恨,反倒有种心酸。
“自取其祸,蠢不足惜。”
“今日且放你们走,不过,燕山境内的事没完!”
阿九用法术将它们送出了浮屠山的地界。
“妹妹真是人美心善呀!”
半空中,凤疆夜游刃有余躲避着海晏刀的进攻。
在场除阿九外,无论谁动手,都逃不过蜃夭的追杀,她的职责是平定混乱,而平定混乱最好的方式,就是斩尽杀绝。
“你闹这出,是在对我表忠心?”阿九隔岸观火道。
凤疆夜向下望去,目光陡然一怔,笑容凝固了。
“梼杌?”
先前他注意力都放在阿九身上,忽略了周围,此时,才终于看清楚趴在她身后的猛兽是谁。
这一走神的工夫,蜃夭抓住破绽,一刀砍向凤疆夜的脖颈。
“主上!”秦无惊呼。
血珠飚溅在头顶,洒落肩头。
浓重的腥味在空中扩散,阿九心脏一搐,耳道窒息,全身血液刹那间挤进大脑。
紫衫猎猎,青丝狂乱。
她捂上双眼,指缝内瞳孔剧烈颤抖,仿佛又变回了那只弱小的蝼蚁,无路可退站在石箱下,等待身心的毁灭。
凤疆夜的头颅黏着一层皮挂在肩背。
他动手将脑袋扶正,鲜血如瀑布般漫过喉结,渗入衣襟之中。
眼见手下溃不成军,自己还险些身首异处,凤疆夜唇齿殷红,无奈道:“我竟不知……妹妹这么讨厌我!”
“是,是谁……”
阿九宛若失明,目无焦距地抬向蜃夭,她疯狂挠起虎口。
混乱的神思将她变得极度危险,杀意倾泻。
“是谁……给你的胆子碰他!!!”
凄厉沙哑的低吼,震慑了在场每一个人。
失智的阿九化作一道紫色飓风,横扫众人。
秦无立马护住凤疆夜,不料,气流竟毫发无伤穿过他的斗篷,卷向另一头,重击在蜃夭后背。
人刚一弹起,阿九立刻显出身形,拽着她两条胳膊返回了原来的位置。
“喜欢自作主张是吧!”
阿九抬脚踩住她的脊椎,以一种暴戾的姿势,硬生生将那两只握刀的手从肩膀上撕落,就像是掰树枝那样容易。
风停树止。
女子斜红沁血,堪比阎罗。
“谁给你的胆量!怜怀吗?嗯?”阿九抓起她的长发,俯下脸小声问。
“替……替你完成,不能完成之事。”蜃夭麻木补充,“替你杀光所有阻碍,护你周全……”
她这副不通情理的模样,深深刺痛了阿九,“哈!!你算个什么东西,要你来做我的主?”
泪水夺眶,她咯咯地笑起来。
她痛恨这种无力,痛恨鲜血淋湿身体的滋味,曾经锁住山膏的石箱,至今仍在头顶摇摇欲坠,滴着血,砸穿她的肩膀,日夜不歇……
临近崩溃边缘,一只大手从后揽来。
“冷静点儿,我没死!这点伤,很快就愈合了!”
凤疆夜温润的嗓音如一缕破开黑雾的阳光,照亮了她的双眼。
手指顿时卸去力气,蜃夭应声摔落。
依靠着那束光的阿九清醒过来,用浓重的虚无的目光凝视着肮脏混乱的景象,周身狂躁杀意有如过眼云烟,她表情不再狰狞,唯有泪水汹涌流淌。
凤疆夜默默绕到她跟前,瞧着那碍眼的泪光,伸出的手在半空停住。
带着叹息般的失笑,凤疆夜将她连人带泪搂进了怀里。
“光天化日,哭鼻子也得找个没人的地方不是?”
抚上她的发丝,凤疆夜柔声安抚,“大哥什么也不问!”
阿九失神地抱紧了他,贪恋着这片不属于自己的温度。
哪怕……只是一场戏。
“鱼儿公主,手下留命啊!!”
芊芊从拨云树府赶来,手里抓着根红绳,焦急万分地大喊,“蜃夭您不能杀!”
阿九擦拭泪痕,耳畔是大漠中怜怀离去前的话。
【这是我在洞里无聊做的,上面施了蛊术,将来,不管你是要动凤疆夜还是要杀别人,它都能助你一臂之力。】
她看向凤疆夜,平静道:“你多虑了。”
“怜怀赠我之物,知予怎会不珍惜呢?”
凤疆夜与其隔空对望。
又是噬元洞里那个的渴望得到垂救,更渴望得到解脱的眼神……纵使过去多年,依然让他记忆犹新。
芊芊被阿九嘴角的笑意吓得一激灵。
“我就知道鱼儿公主深明大义!……不会生气的,呵呵。”
瞥了眼身后的二人,芊芊凑到她身旁低声道:“小爹爹嘴上不说,但对鱼儿公主的关心可昭日月,绝无虚假,他老人家将半生修为注入这石偶,为的就是能让她代替自己护公主万全。”
阿九疑惑,“有你还不够吗?”
监视的人,一个不够吗?
虽然很开心能被器重,但芊芊有自知之明,“怪我实力不济,论吵架逃跑还行,但保护公主……委实不是那块料,所以,小爹爹才会……”
“他要是担心我,就自己来!”阿九道。
芊芊面露难色。
“小爹爹素来言出如山,只怕,是铁了心不想再理公主!”
“别说了。”阿九眸光落向她手里的红绳,“去做你该做的事吧!”
“好嘞。”
芊芊点头,快步走向蜃夭,将串着瞳石的红绳牢牢绑在她额间,捏诀施咒,一束青光如蚕虫般钻入了女子印堂。
“神识已开,往后你不得放肆,听到没?”
“是!”
蜃夭倒头在地上打了个滚,折断的手臂重新嵌回肩膀。
沉默良久,阿九背身开口,“大哥不是一直想打探故人的消息吗?此地人多嘴杂,我们换个地方……”
“你一个人来!”她特别补充。
说完,便踏上墨莲,独自朝浮屠山顶走去。
“主上,小心有诈!”秦无反对。
“不妨事!”
凤疆夜注视着花梯上的人不以为然,“都是自家兄妹,难不成她还能杀了我?安心等候,本君去去就归!”
潮气浸没在夜空中。
脚下的花梯寒冷潮湿,如同踩在冰刀上,每一步都走不踏实。
山外硕大的圆月,照亮了墨莲小径上一前一后两个人影。
“妹子有什么不开心的,可以讲出来,大哥愿意代你分忧!”
凤疆夜的关怀体贴,诚意少得可怜。
阿九脱口道:“因为你,我不开心!”她握硬了拳头,撇下男人,纵身飞上浮屠山巅。
“我?”凤疆夜一脸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