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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第 7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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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在无尽的梦魇中徘徊。
阿九仿佛一片漂泊的落叶,出没在各种不合时宜的场地,旁观那些熟悉又陌生的人,一遍遍重复着相似的对话。
乏味透顶……
深埋骨子里的记忆被一寸寸挖掘,恶意拉扯着每一条神经,催促她快点睁眼。
不知轮回了多久,意识终于寻到一处港湾,借以喘息,强烈的疲惫感宛如满身抖落的尘埃,飞散而逝。
这一回不再有梦,阿九睡得踏实。
元神像是浮在温水上的鹅毛,顺流而去,朝着极乐之地航行,既感受不到痛苦,也感受不到恐惧,好想就这么一直、一直沉醉下去。
“你叫什么名字?”
轻柔的话声如烟般虚幻,在耳边倏远倏近地飘着。
阿九睁开眼,神思仍游荡在空中。
脸颊下的地面冰冷坚硬,细腻如一面玉石,托着她残败不堪的灵体。
阿九晃悠着坐了起来,空洞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光亮。
“为何满手血腥?”那个声音问。
血?
她迟疑地抬起手臂,黏稠的液体顺着手腕滴落。
血液刺激了头皮的神经,阿九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恐惧后退,“我没有……”
她掐住自己的双臂,疯狂摇头。
耳边充斥着盘瓠的咀嚼,那清晰的碎骨声,像一柄锉刀狠狠磨着她的头骨。
“山膏……”
“……山膏?!是……”
“是……是我杀的?”
十指剧颤,阿九不敢置信地瞪着手指上的鲜红。
“是我亲手杀了我的主人。”一道稚气的嗓音在身侧响起。
悲伤、无望,似另一个自己。
阿九茫然回首。
周围,一片陌生诡谲的天地。
六面八方,凡肉眼能见之处,全是由不规则的业镜构成,每张镜子投映着她的身影,密密匝匝,随其一举一动千变万化。
“剑灵罪业深重……”
说话的是一名披头散发,光脚破衣的女童,“甘受千劫身死,以弥弑主之过。”
女童身覆剑芒跪在阿九肩旁,一副破败荒凉的模样。
“千劫……身死。”
不同时期的记忆,在脑中翻涌。
望着上一世的自己,阿九忍不住探出手,还没摸到,人就倏地碎作烟缕散开。
随之,左侧传来高亢澎湃的喊声。
“我,凤南烛愿为族人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幻影昏黄,女子赤袍、高髻,傲然挺立于炽盛的炉火前,双手举过头顶,“今朝,吾以半株元神为祭,献奉于冥泉,望得神魔眷佑,炼不世之器。”
女子花颜凝笑,眸光坚毅,果断将手中一半元神,抛入熊熊蓝焰……
画面定格,女子倩影化成烟波,游回业镜。
嗞————
“啊!!!”
突如其来的电流感,疼得阿九五内如焚,捂上耳朵,躺在镜地哀嚎,试图用自己的声音盖过它。
“我不是凤南烛!我不是久儿!!我是,我是……”
镜海陡然发生变化,集体现出猩红。
阿九双目沁血。
对岸高阔的业镜上,映满了她曾与山膏相守相伴的画面。
“待姑娘病好,我们就离开天庭再也不回来,你不是答应过,要带猪爷去人间听曲儿吗?可不许反悔!”
“猪爷知道,姑娘从来就不是个会轻易认输的人!为何总要说这些丧气话?”
“姑娘是猪爷放在心尖上的贵人,也是世上最最最疼我的人,就连去了昆仑虚也还是会想着我,怕我饿肚子的人,姑娘最温柔、最好了,上苍一定会厚待你的!”
“不管,我哪儿也不去,谁也不要,猪爷这辈子只认你!生是姑娘的猪,死是姑娘的死猪!”
欢笑声穿透了耳膜,回忆被鲜血污染,扭曲成泯魔刃下猪儿百孔千疮的死状。
阿九蹬直腿,失焦地盯着镜中的山膏。
“……我不配。”
“明知你可能已身陷不测,却仍是先顾自己脱身,不仅没护住你,还对你痛下杀手,令你魂飞魄散……”
掌心,奇痒难耐。
像她这样自私自利,又自以为是的人,就该永远烂在地狱里。
悔恨逐渐被麻木所取代,阿九流着泪水,长睫下一片灰暗。
指尖凶狠抠着虎口,那里,似有千万只蚂蚁在血管里啃咬,越挠越疼,越疼越痒……
业镜善窥人心,品尝痛苦,以此为乐。
她像一具会活动的木偶,疯狂对着右手自残,脑袋里灌满了乱七八糟的画面。
她快要死了……
索性把心一狠,徒手剥开元神,将一缕新生的魂灵血淋淋地从神识里抽出,强行掐死在自己的掌心间。
当拉扯着情感的那根线断了,刺痒似乎也消停了下来。
世界重归安静。
阿九脑袋微垂,汗水淋漓了发丝,滴滴坠落。
被折磨得只剩下半口气的她,神色不明,肩膀升沉的幅度趋近静止。
她半跪在地,左手滑下裙面,微张的五指像是染了艳红的蔻丹,指甲缝内卡满皮肉碎屑,而另一只手,创痕已缓慢愈合。
镜海死寂,回归最初的形貌,仿若只是场梦魇。
揉碎脸上的憔悴,阿九行若无事地站起身,检查一遍魂体状况,发现灵力充沛,除了缺失一魂外,一切完好。
但明显,此地并不是逐渊。
她伸出两条胳膊,来回瞧着,眼神疑惑。
诛神印不见了。
镇魔塔上,她分明手刃了炎麟,亲眼见证咒文孳生,为何现在却两手空空?
一股局促攀上脊梁,她回身望去。
只见,地表的业镜开始由外向内洼陷,深度变得错落不齐,像盛放的牡丹花,镜瓣层层叠叠,芯蕊翻折出一方银色梳妆台。
台前人白发婆娑,面罩菱花业镜面具,剔透晶莹,神秘非常。
老媪手执细毫笔专心致志地在镜上作画,没有五彩斑斓的颜色,仅是淡淡的水纹,看不清所画何物。
“何人?”她问。
老媪认真描画,理所当然道:“我不和疯子打交道。”
“我不是疯子,只是受了心魔的蒙蔽!”阿九矢口否认。
意料之外的答案。
老媪觑起眼,透过面具上的孔洞凝视她,“似乎略有不同!也好……重新开始,或许能觅得新的契机!”
阿九不理解这层意思。
“可知自己疯了多久?”老媪搁下毫笔,起身跨入一面业镜,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旁。
“一千年!你在我这儿撒泼打滚,已经整整一千年了!”
阿九深感荒谬,“我失智顶多半日,我看你才是疯子!”
老媪笑了笑继续抱怨道:“多年来我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也不晓得是哪家遭瘟的东西,送来你这么个麻烦,整日鬼哭狼嚎不叫人安生!”
阿九下意识查探起自己的元灵。
魂魄强劲,宛若新生。
要知道,镇魔塔一战,她的三魂七魄几乎被长恨剑耗尽,单凭元神之力,想要孕育出魂灵,没个千八百年,根本无济于事。
可……
元神漂泊千年仍能安然无伤,怎么听都是无稽之谈!
“你到底是谁。”阿九戒备。
老媪轻挥衣袖,向她展示着身后的一切,“我是此地的主人,你可称呼我为鱼娘!”
醒了这半天,阿九多多少少也估摸出了一丝端倪。
外若镜花,内如止水。
十之八九又是座域境。
原本,她是计划借逐渊寄灵保存元神的,可现在……
“来时你魂魄残缺,六识游离,而今倒是好了许多。”
穿梭业镜,鱼娘返回梳妆台前,拿起银梳笑道:“究竟是何原因,让你情愿以千年魔疯为代价,换取这片刻清明?”
阿九空洞的双眼,透出一丝麻木。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孩子,我要是你,就一定会死死抓住面前这根救命稻草。”鱼娘揽镜自照,优雅地打理着两鬓斑白的云髻。
阿九随口道:“大概是……报仇之类的理由吧,我忘了。”
两人在镜中对视了一眼。
鱼娘皱起眉头,就像是奚落一般,将银梳扔下。
“凡踏我地界者,前生过往,善恶阴私,皆无所遁形,都赶上这份田地了,嘴里还不能有一句实话?”
“阁下既能慧眼识人,那依我这种自私狭隘的心胸,报仇不是理所当然?”
听着她的反驳,鱼娘但笑不语,有条不紊地缠绕起掉落在银梳间的白发。
“你若一心复仇,便不会出现在这里,能见着我,就说明你心中仇恨固然重要,却不是唯一,更算不得首要。”
一番话直击阿九内心。
“惜命乃人之常情,毕竟命在,才有资格谈论爱恨。”
鱼娘目睹过阿九的癫狂,理解她难以走出弑亲的阴霾与悔恨,这种事反反复复发生在同一人身上,换作谁都会崩溃吧。
“更何况,谁的一生没被扒过三层皮?过客无数,来者多是身负大恨,可怜人比比皆是,实在没必要为了一点小仇小怨耿耿于怀。”
“你要劝我什么?”阿九费解地歪着脑袋,“放下屠刀?悬崖勒马?可我明明什么都还没做呢!”
她似乎在渴求一个答案,能劝她放弃的答案。
可惜,没有。
戾气波动,域境忽明忽暗。
漫天镜海密如鳞集,反复重现着一些古怪的场景。
老媪头疼万分,“哎,还是第一次见人发疯,把自己的魂魄给撕碎的!”
失去一魂的阿九,情绪更加反复无常。
元神浮起灼色风旋,鼓动衣发,飞散出凌厉凶狠的气阵。
眼看她快要失去理智,老媪唏嘘抱怨,“哎!年年复年年,何日才是头啊!”
金铃悦耳。
鱼娘摇起一串精巧的金色铃铛,业镜顷刻归复澄澈,阿九身上的魔息也随之褪去。
阿九瘫坐在地,眨着呆滞的眼睛,俯视着镜面里的人。
蓬乱的长发,血色全无的嘴唇和九道清光浓烈的斫痕,她的瞳孔不自觉摇晃起来,流露出一股衰败的死气。
“永堕苦海,自作自受,不必他人同情!”
活了千年不假,但阿九对七情六欲的认知终是太浅。
算上尘寰来去也不过数载,特别是遭到致死的打击后,整个人便一直游离在理性与癫狂的边界,受不得半分刺激。
鱼娘叹息。
“你曾为仙人,理当了解因缘际会一说,世上巧合多生于此!”
瞧她一脸困惑,鱼娘忍俊不禁,“看着挺聪明,怎么关键时候就蠢住了?这么说吧!吾之肉身可驭万魔!亦可,为你所用!”
阿九恍惚片刻,平静开口,“条件呢?”
环顾这暗无天日的镜域,鱼娘道:“我听闻,你替许多神仙渡过劫。”
“我生来元神孱弱,经不起浊世风霜,不得已囿困在此,千年来,清醒的时日愈来减少,纵是醒了,也只能躲在幽闭狭窄的容器内虚度光阴,肉身长久得不到灵力的供给,枯亡转眼即至。”
“你想让我为你挡劫?”
“差不多吧!但我并无劫数,只是……不愿安于现状罢了!”
菩提金铃浮出业镜,缓缓飞至阿九掌心。
“姑娘因祸得福,以千年魔疯换得元神自由,破除封印不说,还白捡了大把修为,我可以借你肉身,不过相应的,你要用灵力来滋养我的身躯,咱们各取所需,互利共生,如何?”
阿九掂量着手里的铃铛,搬起一条腿,果断地将铃铛系在脚踝。
“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