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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 6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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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城楼,凤疆夜并未止步,而是一脚踏进了铁墙之中。
黑洞吞没了夜幕,他们行走在空泛无际且密闭的领域里,宛若置身黑沼,周围伸手不见五指,唯一的光源是他们自己。
嘈杂声变得嗡鸣,伴着刺耳的回音。
走出那漆黑的羊肠小道后,一束金灿灿的光芒扑面射来。
阿九放下遮挡住面部的手,瞳孔微怔。
红云缠绕着旭日,如沸腾的熔岩,倾洒在广袤而肥沃的稻田上。
风过处,田野中漾起旖旎的波痕,一浪一浪涌向远方。
如斯美景,无需繁花锦簇来点缀,也不需要世人的歌颂,仿佛存在便能治愈尘世一切苦难,让人心生虔敬。
“这是何处?”
阿九从男人怀间跃下,放眼稻田,随即,将视线落向了左侧的树桩。
树桩上泛着水烟似是的奇光,其表面坑坑洼洼,像是火烧后留下的痕迹,周边木色很新,估计是不久前刚造成的。
“西经昧谷,东极浮桑,此境,名为陌上浮桑。”
凤疆夜嘴未张,声音却自四面八方升起,直入人心,仿若神谕。
阿九撷了根稻穗,“你的梦?”
“魇昧没有梦,你可将其视为我造就的域,此地与外界互不毗连,在这里斩梦,不会波及尘世。”
凤疆夜微张五指,变出一只精巧的玉瓶,将倒出的梦枕花液,有条不紊地浇在右手上。
浓烟灼起,将原本白皙修长的手烧得焦黑。
阿九没想到,梦枕花居然是这样用的。
盯着那只伸来的鬼爪,阿九犹豫了片刻,然后,将自己的手缓缓奉了上去。
“凝神。”凤疆夜道。
阿九浑身紧绷不敢乱动,忐忑地闭上眼。
猛然,神思被某种力量挟持,一道白光劈开脑仁,登时知觉全无,身体失去平衡,倒向男人怀抱。
意识很快恢复,阿九张开眼,见凤疆夜将剜出的碑林放进事先备好的玉匣内。
光明消退,他们脱离域境,回到了城楼前。
“完啦?”阿九不可思议。
前后也就一眨眼的功夫,未免也太快了吧!
“不然你以为要多久?十年八年?”凤疆夜在鬼爪上随意一抹,皮肉瞬时愈合完整,白净得连块伤疤都没。
“呃,倒也不是。”
阿九运灵查探一番。
确认墟中没了老翁的气息,她指向男人手里的玉匣,慎重确认:“他……眼下可还听得到我们说话?”
“看来仙子有很多悄悄话要对本君讲啊!”凤疆夜了然一笑。
“魔君此刻六识尽封,对外界之事一概不知,有什么你直言便是。”
微风中的古木香,莫名变得浓烈。
阿九咬着手指,像是在做一件非常重要的决定。
“凤疆夜,我得先和你确认一件事。”
得到男人肯定的眼神,她冷声询问:“凤遮天对你而言,是父,还是君?”
【大哥,你告诉我一句实话,阿爹对你来说,究竟是父,还是君?】
凤疆夜笑容隐没。
沉吟片刻,他镇定开口,“知遇之恩,当效犬马之力。”
他的回答与当年凤遮天的一字不差。
呵,果然是一家人!
选择从未改变。
阿九释然。
她迈着坚定的步伐走过去。
一把扯住凤疆夜的衣衫,责令其矮下身来。
阿九踮起脚尖,与他额头相贴,将眉心里封印着的雾色光球释放出来,输送进对方的体内。
“这是凤南烛留在我这儿的,现在,我把他交给你了!”
青眸如炬,近在咫尺。
寡淡的素容下,拥有着致命的蛊惑。
一时间,凤疆夜竟有些挪不开眼。
阿九交托给他的,是一具肉身,属于魔君凤遮天的肉身。
关于过程,阿九不愿过多赘述,只是用最平淡的口吻揭开了那段不为人知的真相。
“当年……”
“为救兄长,南烛孤身一人与四神兽对抗,双方一路激战至东海绝境,也许她设想过无数结局,却怎么也没料到,最终将她送上绝路的,会是自己以命相护的兄长。”
“凤遮天一开始就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他太了解南烛惜命的个性了,即便落入逐渊那种死地,也绝对会想方设法爬出去,那是他的一线生机,更是他的保命符,所以,他才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妹妹亲手拖下地狱。”
“只是没想到,在掉入逐渊时,肉身却不慎卷进了烟魂江内。”
凤疆夜思绪万千,“小姑不是个会听凭摆布的人。”
“你说得对,可是……”“阿九压住了喉间的哽咽,“南天门前,血云灼地,当她从夜魔尸海中寻回理智的那一刻,精神就已经毁灭了。”
“凭着自己的一条性命,凤南烛成全了兄长的苟活,但在死前,她偷偷地留了一手,藏其肉身,以断来日后患。”
“你是何时想起来这些的?”凤疆夜问道。
稻海泛起层层波澜,阿九空笑道:“殉结破除后,我时常会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记忆并不完整。”
凤南烛的嘱托似乎不止于此,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她若有所思地拨动着身旁的稻穗,“我还需要点时间,弄清楚这一切的来龙去脉。”
“……所以,现在的你弄清楚了么?”凤疆夜自说自话道,视线虽然停在阿九的脸上,但语气却像是在问另一个人。
凤疆夜的沉默被一根摇晃的稻叶所打断。
“南烛的遗言。”阿九将断了根的稻叶递给他,“有空替她摘几朵烛夜,放在玉棺上吧!”
隐瞒至今,终于能够道出实情,卸下了肩头那沉重的负担,阿九顿觉无比的轻松。
“那你可知自己是谁?”
凤疆夜拂过她额前结出的九道斫痕,“天庭仙使?还是……久儿?”
这一声久儿,乃是凤南烛爱如己命的存在,昧昧无闻,却又震慑六界,叫无数生灵为之丧胆。
阿九弯起青眸退后了半步,端手朝他施礼,“小仙,见过不夜城城主。”
关于伶萦君的人生,早在四千年前的烟魂江岸就已画上句点。
凤南烛死了,死得彻彻底底,亦如她说过的那般,生不由己,死不由人!
那个一身傲骨,不为夙祸折腰的血性女子,永远地留在了传说中。
“我明白了。”凤疆夜道。
两人不约而同笑起,颇有种冰释前嫌,一笑泯仇怨的意味。
“敢问这位仙子,可否重新考虑留下,为做想做而不能做之事,不求闻达,但求,命由己定。”
凤疆夜问得目不转睛。
不可否认,阿九被他的真诚打动。
【你本是我半束元神所铸,却因长恨剑下亡灵众多,孕育出了属于自己的三魂,你我同系一源,命数却判若两途,久儿……希望你能原谅我今日的自私。】
想起凤南烛临终时对她说过的话,不禁有些动摇,也许,这会是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
“好!”
阿九扬起唇瓣,“待我回一趟天庭,接……”
话声戛然而止,她愕然地瞪着男人背后的天空。
一瓣花羽,徐徐而至。
阿九下意识地走上前,将羽毛捧住,“瓣羽?!”
确认是花栀的法器,她有些慌神,立刻以灵力催动。
“仙子速回!大事不好了——”
瓣羽内,是花栀焦急地呼喊。
发现她面唇煞白,一旁的凤疆夜眼底划过不安。
“谁的信?”
阿九垂下手里的瓣羽,失魂落魄道:“山,山膏出事了。”
强烈的恐惧涌入心头,她感到一阵手脚冰凉,怪自己疏忽大意,分明怀疑过山膏的异常,却没放在心上,还留他一人……
“我得回去了!”
阿九召出七色法螺,眼光因懊恼变得急躁。
释放仙气的一刹那,身上的曛色长裙蜕变成云织仙衣,在幽城中清曜闪烁。
没等她乘风离去,披帛尾端便被凤疆夜抓住。
“铁猫儿,你不能走!!”
男人似惊似惧,眼底的复杂几欲溢出眼眶。
裙袂凌空翻飞,雪色披帛扶摇万里,阿九轻盈如一面纸鸢,被他牢牢牵在手心。
为什么每当她想尝试迈出下一步,老天都会轻而易举地将她打回原状。
“我大概,是没有那个福分了!”
阿九飘荡在半空,神情中堆满了苦涩。
望着远方遥不可及的仙阙,她道:“自桃晶封印之日,便注定了我将一世束缚于那九重天境!”
“千载万古恍如朝霞一瞬,终是……活得糊涂啊。”
唇边挤出一缕灿烂,阿九眉眼弯作了可人的月牙,“凤大城主,要是咱俩还能遇上,你对我好点呗!”
那是男人此生见过最温暖的笑容,也是最无奈的笑容。
“我答应你,你说什么我都答应!别走!你不能回去!”凤疆夜双眼发红,指节紧绞裙裳,捏得青白发颤。
“听话!下来!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快下来!!”
七色法螺的仙力剧烈灼烧着他,痛苦激发出了体内的魇力。
霎那间,冥焰罩城。
夜空开始降下灰烬,而凤疆夜全身也冒起了一簇簇烟缕。
他强硬的挽留,令阿九感到不解,“夜君何故对我如此不舍?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凤疆夜不语,只是用尽全力拽着她,额头青筋突起。
阿九读不懂他脸上的悲伤,这没由来的情愫,使人措手不及。
“总觉得你瞒了我好多事啊。”
两枚伯牙戒紧密相触,凤疆夜再难克制。
“远比你想象得更久,这一切都是……”
突然间,他失去言语,眼中的纠结与复杂更深了。
天际洒下一束柱形金光。
阿九的身形趋渐透明,做了最后的道别,“承蒙夜君厚爱,不管结果好坏,我都认了,要是咱俩还有机会遇上,对我好点儿呗。”
“有缘再见了,冤家。”
神光裹着女子消失在黑夜。
“铁猫儿!!!”
凤疆夜拂袖欲追,却被暗处飞来的一根鞭子缠住手臂,强行拽回了地面。
他盛怒回头。
在看清来人后,他眼底可怕的杀意,立刻化作了满腔伤情。
“这下你满意了?”
灰烬散落在雪氅之上,穗绫钗环萧寥轻响。
凤知予手握紫绸缰绳,骑着梼杌自冥焰中缓缓现身,腰后的乌青色长剑,弥漫着历代魔主的气息。
女子身披零碎神光,宛若君王降世,双眸空茫地盯着九重之上的琼山天阙。
“炎麟呀炎麟,这回你可别再强出头了,咳咳——呕!!!”
一阵急喘的咳嗽,凤知予陡然喷出大口鲜血。
“?!”
她盯着鲜红淋漓的掌心,眼角泛起一阵恐慌,浑身无力地摔下了虎背。
“怎么会这样?!不,不会的!”
凤知予趴在地上痛苦挣扎。
七窍陆陆续续往外流血,衣衫也在不知不觉间湿透,肌肤上渗出来的不是汗液,而是刺目的红色。
“阿夜,阿……”
她匆忙回头,却发现身后早已空无一人。
——南禺——
又东五百八十里,枯藤盘虬,神树如崖,佐水滔滔不竭,通向浩瀚的东海,水源流经的地方常有灵鸟出没。
每至落日,便会见云霞化作青鸾与朱雀,翩翩共舞的奇景。
南禺皇宫建立在神树的最高处,正对着东方。
条条雨丝交织成泼天的银色雨幕,打湿了窗旁的白玉棋盘。
“看来我又逃过一劫了!”玑云对着胜负已定的棋盘苦笑。
殿外愁云密布,殿内温暖如春。
青龙梦彰盘卧在摇床边打盹儿,碧绿的草芽编成筐箧,两片火羽之上,盛放着一颗猫儿般大小的金色兽蛋。
“时机未至,道阻且长。”
帝俊眉眼疏冷,探手出窗,接住几滴冰凉的雨水,“万事强求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