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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 6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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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
阿九捂住额头,想要摆脱幻觉。
挣扎了片刻,脑中忽然亮堂了起来,闪过旧时在尘寰过生辰,与亲人围坐家中看雪烤馍的场景。
紧接着,画面如苍黄的书页在脑中飞速翻阅。
每一次死亡,每一世苦难,全都历历在目,钻心痛肺……
“回头我再找你算账!”
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阿九撑起身就要离开。
岂料。
凤疆夜却另有谋算。
男人趁虚而入,先是伸出一条腿将她绊倒,再佯装英雄救美,接住她扑来的身子。
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
“魔萤作证,我可没动手,是你自己投怀送抱的!”男人无赖道。
“我……我要剁了你的脚!”阿九被他卑鄙的行径气得心窝疼,“夜君就这么喜欢拿人开心是吗?”
受烛夜酒的影响,她的情绪不断膨胀,眼圈有了一丝泛红的迹象。
“要是觉得委屈,服个软,本君立马松开你。”
凤疆夜撩动着她颊边的长发。
“别碰我。”
阿九避开触碰,却被他一把托住了手背。
男人灼热的气息侵蚀了寒夜。
“怯了?”凤疆夜逼近。
阿九仰头瞪过去,整个人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束缚,内心百感泛滥成灾,要不是苦苦支撑,她无法想象自己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是啊,她怯了。
在即将到来的死亡面前,她完全没有看上去那样从容……甚至可以说是软弱,之所以表现坦然,只是因为别无选择。
阿九不耐烦地甩头。
“对!!我不光怯你,我还厌你,恨你,此生我从未在谁身上吃过狼狈,唯独你!这下总该满意了吧!”
裙摆上的手指在发抖,痛苦来源于对抗。
喝下烛夜酒,宣泄情绪,本该是件畅快的事,可凤疆夜的在场,令她不得不拼尽全力阻止情绪的外泄。
可越是这般,反噬越深。
“我真是后悔,后悔自己从前不通七情,用了个天底下最笨的法子……否则,你哪里活得到今日!”
“何意?”凤疆夜不解。
阿九垂下双眼,解答了他在姑逢山上的疑惑。
“腐朽,乃草木命劫,灵力于我而言,是负担,更是危险。”
“常年与人为恶,我深知安分守命的重要性,惟有藏锋敛锷,才能远离是非,故而,每隔百年,我都会将灵力封存一次,重新修炼,温养元神的同时也能专心己任。”
灵力再强大又如何,没有一具能够与之匹配的躯体,一切皆为空谈。
凤疆夜拇指轻拧着伯牙扳指,“可你有没有想过,自古弱肉强食,一味的忍让,反会成为他人得寸进尺的借口,很多时候,帮凶不见得是敌人,恰恰是你自己。”
阿九很难不认同。
“嗯,世事无绝对,走到今日这步,我其实并无太多遗憾。”
“阿九。”
凤疆夜突然唤她。
不知是否为烛夜酒的缘故,阿九心跳有一瞬乱了节奏。
“好不习惯夜君这么叫我!”
她努力维持着清醒,哪怕醉得厉害,也不曾放松警惕。
凤疆夜被她的固执打败,发出一声叹息般的失笑,“那还是叫你铁猫儿吧,说实话,我也不大习惯。”
“嗯?”
阿九眼光迷离。
仿佛怕人窥见太多秘密,凤疆夜强行按下了她的脑袋,“没什么,就是想问问,这个没有太多遗憾的遗憾是谁?”
阿九闻言噤声,胸口有些发闷。
“一个迫于劫数,不得不跟我绑在一处的凡人……算了,都过去了。”
“闲来无事,本君愿意听。”
凤疆夜高举酒壶,与魔萤对饮。
“凭啥你想听我便要讲?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
识破男人借酒套话的伎俩,阿九拍打着有些发昏的脑门,紧接着,她伸出手揪住了凤疆夜的衣襟,迫使他将目光投向自己。
“别忘了,你还欠我一只手呢!总有一日,我会让你还回来的。”
此刻的她处于半醉半醒之间,威胁的话语出口,一言一行媚态尽显,完全是平日里绝不可能出现的模样。
陈酒易醉,更蛊人心。
“这一条我信!”
凤疆夜鬼使神差地抚上她细嫩的脸,“倘若有机会,让你随心所欲做一世凡人,你想要怎样的生活?”
“这个嘛……”
阿九少许憧憬道:“我想改名换姓,做个普普通通,只属于自己的人,没那么多人喜欢,也没那么多人讨厌,踏踏实实地过好每一天。”
良田千顷,日餐不过一斛,华屋万间,夜卧不过五尺,只要和心中之人一起,怎么样都行!
她不是那种胸怀大志之人,解除情锢后,所图所愿唯一“生”字,想要与山膏同游尘世,尝遍人间百味,赏尽四季繁华。
“打算取个什么名?”
阿九认真琢磨了会儿,突然嘴里蹦出两个字,“厌离,厌离怎么样?讨厌分离的意思。”
“马马虎虎吧。”
酒过三巡,凤疆夜依旧是面不改色。
“本君生平最恨天人,不过,你是个例外!”
阿九瞥了他一眼,不似玩笑,便也接受了他的夸奖。
“你如此痛恨天人,难不成被谁欺骗过?”
“骗?”
凤疆夜不太认同她的措辞。
“何止是骗?简直是过河拆桥,吃干抹净,出尔反尔!”
阿九无语,这算是哪门子形容词?
“我一直觉得事有对错,人有善恶,就像老太婆说的,执剑斩恶,恶在作为,而非本身。”她摊开手苦笑,“不过这个道理,显然不适用于仙魔。”
仿佛是天生注定的仇敌,水火不容。
残月疏离,乌云飘满了整片夜空。
凤疆夜嗓音无波,“太始起,魔族便承载着覆天之力,九黎,当属其一。”
“忌惮,会让人变得多疑、残忍,神仙更是将此发挥得淋漓尽致,整日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对我们赶尽杀绝。”
“大道理谁都懂,但偏有人不想懂!”
一字一句有如深渊里卷起的阴风,凤疆夜隐藏在笑意里的残忍,没有人比阿九看得更清楚。
“所以,凤知予最初是想通过联姻来缓和两界的关系?”
凤疆夜反问,“你认为呢?”
他摘下扳指,食指向内轻扣,龙纹顺势掉落,成了一枚独立的墨青色指环。
“这半枚伯牙你留着,往后,要是遇到什么困难,喊一声,便能唤我到身侧。”
看着手上多出的戒指,阿九弯起唇笑,“就算我有麻烦,大抵也是在天界,难不成,夜君要为了我闯天宫?”
“亦无不可。”
凤疆夜突然俯下脸,对着她手背轻轻一触,就像完成了某种神秘的仪式。
灼热的气息落在肌肤间,酥酥痒痒的。
阿九被他亲昵的举动惊呆,耳根迅速爬上一层醒目的红,她本能地收回手,“少拿我寻开心了,气还没消呢!”
“我是说认真的,一定记得唤我!”
凤疆夜的嗓音很轻,听上去郑重其事的,像是在……恳求她听说。
醉意渗透在萧索的晚风中,阿九困倦地耷拉着脑袋,敷衍地嘟囔道:“好好好~我叫!”
“……凤大城主。”
“嗯?”
“你老实回答我。”她从凤疆夜怀里迷迷糊糊地仰起头,“是不是你盗走了我藏在石头里的血囊?”
阿九质问的眼睛里装满了委屈。
对此,凤疆夜既没承认,也不否认,只是用沉默肯定了问题的答案。
“我就知道。”
阿九一笑付之,以玩笑的口吻道:“本来还有五成活的希望,却被你这无情的男人偷了个精光,我这回呀!大概是死定了……”
无望胜过满载希望,或许,她还得感谢凤疆夜呢。
“有时,我真羡慕凤知予,有你这样一个疼她、护她的好哥哥。”
“哈,你可真敢说。”凤疆夜摇摇头,失笑了。
见她毫无顾虑地趴在自个儿腿上打盹,男人神色融化,“铁猫儿,你是从什么时候对我卸下防备的?”
半晌都无人回应。
就在凤疆夜以为她已睡着时,阿九突然更换姿势,伸手主动环住了他的腰,低喃道:“现在啊。”
她将他视作了一张舒适的大床,把自己埋进去。
玄光印时隐时灭,淡淡的金辉照得男人瞳色幽远。
树叶被风吹动发出的波浪声,搅乱了夜色。
听着耳边女子规律的呼吸,凤疆夜最终还是给予了回应。
这一次的相拥无关情爱,只是寒夜中冷了许久的人,渴望获得的一次温暖罢了。
他们在某些方面真的很像,同样是寄人篱下,同样因本源的特殊为世人所忌。
“对不起……”
阿九拽住他的衣袖,眉头紧锁,似是梦到了什么痛苦的事。
“对不起,泽漆……对不起。”
满天魔萤火红如炬,听到那一遍又一遍夺口而出的思念,凤疆夜的眸子安静地弯着,良久,才缓缓张开唇。
“嗯,原谅你了。”
——
寤梦庭,坐落城北幽篁之中。
庭深广阔,院中有座孤屿,九层水阁拔地而起,茕茕孑立,如一位高瞻远望的娉婷少女。
清泉顺檐角飞流直下,颇具万丈红泉落、迢迢半紫氛的韵味。
提炼梦枕花需要时日,阿九暂时被凤疆夜安顿在此。
从搬过来起,水阁的门槛儿都快被魔兵踏烂,每日天不亮就会有人送来新采的烛夜花,以及大箱小箱的物什。
短短数天,堂内的奇珍异宝、元丹仙草堆积成山,多得俨然已塞不下。
不光有魔界宝物,还有许多譬如:鲛珠绡縠,七宝妙树,玄月宫灯等外界稀有之物。
起初,以为他们是借地方清点货物,直到……
“什么?你再说一遍!”阿九腾地从榻上站起。
秦无端携着长匣大步流星地走到她面前,揭开匣盖,再次重复道:“聘礼共一千九百七十二件,集六界各洲奇珍,珠璧九十六颗,器玩四十一箱,神芝仙草不计,姑娘可还满意?”
呈现在匣中的,是一根朴素的玄色发簪,比之堂外那些稀世之珍,毫不起眼。
可就是这么个朴实无华的物件,在魔界,却有着更为深刻的一层含义。
定情。
成年后的魔族男子,会取自身心骨,打造一枚发簪,其寓意与凡界的加冠礼大致相仿,从古延续至今,当遇见心仪之人,便会以发簪相赠,假使对方接受,那便表示答允。
“别闹了!”
“劳驾把东西抬回去,我不需要。”阿九无动于衷。
虽说一身破铜烂铁,但这区区百箱珠锦,还是拿得出手的,更别提什么仙草元丹了,盖屋铺路都绰绰有余。
秦无没有多劝,点头依从,“主上说了,不勉强!”
他拍拍手掌,一帮魔兵现身门外,井然有序地将聘礼抬走。
转眼,外堂就搬得只剩下一座寒酸的屏风。
正应了“来去如风”四个字。
人影穿梭间,一只木玩遗落在了榻边。
“喂,东西掉了!”
阿九捡起鼓车去追,可秦无早已走远。
暖风吹拂着手中精致的木玩,她长眉舒展,看得出神,思绪也不由得飘向了远方。
屋檐下的水帘滴答作响,她忍不住垂眸一笑。
难怪每回经过这个院子,都会觉得似曾相识,特别是这梧桐花树……总能让她生出一丝莫名的亲切。
恰在这时,两三只魔萤飞进了鼓车,像是在捉迷藏一般,瞬间将车腹点亮。
阿九蹲下身,用手指推动车轮前进。
随着一阵敲鼓声响起,所有的烦恼都烟消云散,她情不自禁沉浸在这简单的快乐中。
童心未泯之际,目光却不由得黯淡了下来。
手指一松,鼓车翻倒,魔萤惊吓飞离,带走了光芒,也带走了活力。
木玩死气奄奄地躺在地上,阿九没有理会,而是怀抱双膝,和月光一同静止。
“喂。”
突如其来的喊声拨开了心底的乌云。
阿九抬眸望去。
梧桐树下,男人手捧烛夜花,遥遥而待,一袭玄色锦袍融入黑夜,锋利俊魅的五官上覆着若有似无的笑意,静视于她。
“作甚?”阿九立起身。
凤疆夜将扎好的花束凌空抛去,“要不要……考虑当个城主夫人?”
烛夜花落了个满怀,阿九不明白他是何居心,只是顺着话问,“答应你有什么好处?”
“倾吾所有,予你冀愿,如何?”
这句像极了玩笑的承若,令人一时分不清真假。
除了恶作剧,阿九想不到旁的。
总不会是因为喝了场酒,就把凤疆夜的铁石心肠给感化了吧?
她揉了揉额角,举步跨过溪泉来到他身前,摆动手里的花束,“快醒醒!别发酒疯了,我们还有正事要办!”
阿九径自往院外走去。
凤疆夜目光紧追她,“给点面子行不?”
“梦枕花练好了么?”阿九不接茬。
凤疆夜不依不饶,闪到前方与她并行。
“确定不答应?说不准本君哪天运气好当上了魔君,届时,你便是魔后,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与尊荣。”
阿九充耳不闻,掰着指头计算时辰,“明天这个时候,应该就能见到山膏了!”
哎,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已经好多好多日了,都快想死他了!
视线一暗。
“本君哪点配不上你?”
凤疆夜用高大的身躯拦了去路,逼她正视自己。
深吸一口气,阿九抬起脸,“你我相识总共不过数月,应该还没有到诉说情意的地步吧!我也不认为我们之间有什么可以托付终生的感情。”
“所以呀,夜君就别逗我啦!”
魔萤闪烁的微光,清晰照耀着彼此。
“我懂的。”嗅着烛夜的香气,阿九心境平和,“你对我好,无非是因为你爹,还有……凤南烛的尸首!夜君放心,过了今夜,我与他们再无瓜葛。”
“榆木!”凤疆夜忽地将她打横抱起,“那还磨蹭什么,去办正事吧!”
“你吓死我了!”
当是坐了回轿子,何乐而不为?
阿九轻抚着胸口,脸上的埋怨化作了戏谑,“没想到,本仙竟还有这般待遇!”
“闭好你的嘴。”
阿九偷偷一笑,乖巧地依偎在他怀中,任其抱着行走在空旷的北市。
四周熙攘的喧嚣声,是魔萤缅怀尘世的挽歌。
街道晦暗,长得望不到尽头。
“腊月初八,这要在人间,一定热闹极了。”
“嗯,是啊。”凤疆夜点头附和。
阿九悄然收拢了环在他脖间的手臂,将自己托付于那片宽阔的后背之上。
兰芝香萦绕在鼻尖,若即若离。
“凤疆夜,斩梦痛吗?”
“你怕?”
阿九点点头,“过去没觉得,但现在胆子越发小了,受哪怕一丁点儿的伤,都会痛不堪忍。”
生死,往复。
积年累月的伤痛,已然成为灵魂上永恒的枷锁。
算上黎山仙尊一劫,她共身死过九百一十三回,乏了,也惧了,不想再死。
“是么。”
视线掠过女子半垂的眼睫,凤疆夜柔声安抚,“不是字面上的斩,不怕,很快的。”
“那就好!”
阿九取出在炎炀泉用过的墨色云珠,塞道他怀里。
“这誓珠吸收了龙蛭元丹的力量,应该是你需要的!”
尽管不理解他为何要选择如此极端的方式来提升造域之力,但能帮一分是一分吧,世事难料,没准儿以后就再也见不到面了,姑且就当是做善事了。
凤疆夜玄眉微皱,总算明白,阿九为何会大费周章地在泉水里给他驱毒了,原来,是为了保住丹内的妖力。
“……仙子有心了!”
凤疆夜笑了笑。
萤光映照着街边的花草树木,显得分外冷清。
“留下吧铁猫儿,桃晶我帮你找!”
她盯着凤疆夜一本正经的侧脸,听出了几分信誓旦旦的味道。
“呵呵,我有自己的计划,不过还是谢了!”
这或许是他们有史以来相处最融洽的一夜,从街头走到巷尾,没有针锋相对的斗嘴,也没有夹枪带棒的讽刺。
未央河源远流长,如脉络贯遍城池。
虽称之为河,但其实是种长相酷似液体的魔草,叶面光滑澄净,轻若鸿羽,泛有粼粼波纹,遇风便如水流湍急般,迷人视线。
凤疆夜抱着阿九涉过“河水”。
去往南城的路上,经过一座荒僻陈旧宅院,隐约见有人蹲坐在门外,衣着样貌很是眼熟。
“他在干嘛?”阿九疑惑。
秦无半跪在台阶处,仔细擦拭着碑石上的一行小字,斗篷下的脸满是悲伤,仿佛叶子落尽的树,难得一见的脆弱。
男子在自己的世界里,对身周事物漠不关心。
“陪家人。”
凤疆夜脚步并未因此停下。
“秦无是战场遗孤,自小被夜魔收养,养父母视他如己出,手足情深,家族和睦,可惜……一夜间全没了!”
看着秦无的身影逐渐淹没夜色,阿九内心不免伤怀,倘若时光能重来,她相信,诛魔之乱不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