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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第 6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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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九有些意外,考虑再三,还是决定接受离阙的邀见,反正去玉昆殿也要经过广寒,见个面应该不会耽搁太久。
傍晚时分,她如约抵达寒宫。
凌冽刺骨的风雪,吹得她睁不开眼。
蟾宫外淤积了厚厚的玉尘,似已很久无人清扫,月桂树旁枯叶铺地,原本茂盛的枝头,竟朽败得有如一座风干的石雕。
阿九张望四周,笼罩周身的寒气连仙术都没法消除。
怎么一个人也没?
平日广寒尽管门庭冷落,却也不会像这般生气全无。
她蹑脚跨过院门,踩着松软的积雪,一步步朝殿门大敞的蟾宫走去。
疾风如潮,卷起弥天烟雪,阿九抬起手臂遮挡,无意间,瞥见了一抹孤影静立蟾宫深处。
那人逆着素光与她正面相望,轮廓朦胧,五官不辨,清绝无双的身姿与灯火交融。
似故人,又不似故人。
只匆匆一瞥,阿九便感到心口一阵窒闷,缩回脚,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倒退着。
“错觉吗?”
她紧锁长眉,摇头使自己冷静下来。
许是这几日没休息好,才会产生幻觉,离阙向来抵触明艳,除秋水鉴外,从未见他佩戴过任何饰物,更别提穿一身红了。
“散仙阿九!!”
一道传音诀,逼停了阿九的脚步。
远在千里之外的玑云,对她下达了最后的通牒,“本仙公务繁重,不是给你串门儿叙旧的,只有一个时辰,过时不候!”
阿九思绪微怔。
眼下肩负重担,何来闲暇谈论私情,将来的事,还是留给将来再说吧!
打定主意,她端起双臂交叠胸前,朝殿内俯身三拜,转身,扬长而去。
风雪无度地肆虐着,仿佛要将冰墙击碎。
乳燕扑棱着翅翼飞下屋檐,眨眼,变回成老道模样。
“无量寿福!”
“师尊,她是发现了什么吗?”墨珏手执拂尘,面色凝重。
九霄缓步走出蟾宫,一袭烈焰红袍,美得不可方物,掌中水剑皎澈,杀气缭绕。
灵剑倏地化作一滩雪水,他随手洒向枯死的月桂树,讥讽作笑,“这颓败之景很难不叫人生疑吧!”
宫内一草一木皆与月主息息相关,外力难以干预。
离阙之死,使得广寒气数衰竭,月色一日弱过一日。
“不打紧!看着也不像个聪明的,她既敢只身前来,足可证明,此女对离阙极为信任,单凭这一条,就够了。”
九霄眉宇舒展,未达眼底的笑意,冷得如这满庭风霜一般。
玉昆,戢鳞楼。
八面林立的卷墙内,藏放着古往今来无数失落旧典,每面墙都设了禁咒,不为外人所见。
镇楼池为玉昆泉源,与南禺梧桐的神泉交汇相通,滋养万千生灵。
泉水穿过池上竹桥,浮起绵绵雾霭,冷峭悠扬的琴音,与池中水流相得益彰,听得阿九心头凉飕飕的。
她几乎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
隔壁屏风后,苦蟾正醉心弹奏,对旁事不闻不问,而兔子清雪则在距离他不过三尺的地方,埋头捣药,加上进门时还偶遇了吴将,场面一度非常怪异。
这几人,怎么跑玉昆殿来了?
“别来无恙呀!仙子!”
银发如丝如缕飘荡在肩侧,玑云一袭碧色长衫,胸前梧桐花芳菲,乐呵呵地坐在桌几旁寒暄,与身边女子形成鲜明对比。
荼锦绷着个脸,放下云册,不善地瞧望起桥前的人。
“阿九见过上仙,和……南禺公主。”阿九越说来越小声,冲荼锦就是一顿假笑。
至于那抹敌意,她深知缘由。
“本公主可担不起你这一拜!”荼锦冷哼。
玑云咳嗽掩饰尴尬,“公主息怒!你答应过我的,再生气也不动手!”
“谁说我要动手了?”荼锦剜了他一眼,正襟危坐起,朝远处道,“久闻姑娘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胜似闻名!”
阿九是个知时务的,没等荼锦发落,便主动下跪。
“公主饶命。”
荼锦语气轻慢,“哦?姑娘何罪之有?凌霄殿上,骨头不是挺硬得么?”
“这如何能相提并论?错了就是错了,我不会给自己找借口!”
阿九伏在地上请罪,“昔年未经允许,私自更改公主劫期,误了……您的姻缘,小仙罪该万死!”
“公主要打要罚,我绝无怨言!”
一声声磕头如捣蒜,在殿中回荡。
俊杰啊!
作为看客,玑云简直要拍手称赞。
阿九积极认错的态度,并未令荼锦心情好转,反倒是憋了口气在心里。
“你就没什么要辩解的?”
抬起磕得红肿的额头,阿九摇头,“没有。”
荼锦蝶目炯炯地盯着她,愤怒之外多的是不解,不解她为何要隐瞒真相,分明一句:受南禺王嘱托,就能够把自己摘得干净,可她却选择闭口不提。
哼,假好心的东西!
“罢了!本公主趁你不在,已经出过气了。”
忆及前不久被迫归还伏羲琴一事,荼锦气得咬唇。
这时,一只大手落在她头顶的发髻上。
荼锦迟疑了一下,使劲打开玑云,“都是你,都怪你,成天拉本公主四处卖人情!这回高兴了吧!天下太平了!!”
“是是是,我的错。”玑云摆正态度。
“对了!”荼锦横了他一眼,正色道,“助我那三世,你都投在哪些人身上了?”
面对丢来的问题,阿九猝不及防凉了背脊,下意识求助玑云。
男子朝她撇嘴,表示自求多福。
阿九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莫名有种奔赴刑场的错觉。
“第一世,豫……豫西言家长子言广,第二世,北乡秦衡琰仲,第三世……是兴周国左将王祟之妻。”
这几个名字分别对应了荼锦历劫时最重要的三个人:青梅竹马的发小、相依为命的太公,以及守寡半生,一心想将她嫁入高门,却因种种不如愿,白让爱女做了八十多年老姑娘的好母亲……
眼瞅着小公主的脸一路黑到谷底,玑云跳下矮榻,冲到竹桥前拉起阿九就走,“此时不跑,更待何时?你不是还要借居游幡吗?”
“哦哦,好!”
趁着荼锦还没发火,二人光速撤离。
走过竹桥没两步,有人远远叫住他俩。
苦蟾抱琴绕过屏风,朝两人逐个颔首,“仙子,许久不见。”
“呀!!你终于回来啦!”
兔子喜出望外,丢开杵臼蹦了过来。
见清雪一脸兴奋,阿九满腹疑问,要是没记错的话,这兔子应该与她势不两立才对,怎会高兴得跟山膏一个样?
在玑云眼神示意下,清雪耳朵一垂,可怜兮兮地伸出手指,“上仙,你看她活蹦乱跳的,就放我回广寒宫好不好!小仙再也不敢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九困惑。
苦蟾如实解释,“清丫头犯了错,被上仙罚来戢鳞楼思过。”
“那你与吴将为何在此?”
“这……”
清雪气恼抱怨,“还不是因为你那破石头,罚我守楼三十年,苦蟾和吴将为了替我求情,才被迫留在这儿,现在倒好,一个都走不成了!”
上仙放话,说他俩一旦决定求情,不到期满谁也不能离开玉昆,否则便要追责广寒宫管束不严之责。
玑云听完她的抱怨,自豪揣手,“是我说的!只要他们仨肯留下,本上仙会适量减少罚期,怎么?小兔子,你有怨言?还说是,小□□有?”
苦蟾面部划出三条黑线。
“没有。”清雪吓得躲到他身后。
事觉蹊跷,阿九目光在几人身间游荡。
玑云不是个会多管闲事的人,其中恐是有鬼!
“仙子。”
寻着话音,阿九看向苦蟾。
他并未张口,而是通过意念在递话,狰狞可怖的脸上,神情格外凝重。
“殿下——”
“他很危险。”
苦蟾没头没尾地道了六个字。
是因为上回受的伤么?
阿九不解,想要进一步询问,男子已抱琴折回原处。
藏器室。
琳琅满目的屋内,仙器法宝不胜枚举。
高约四尺的玄色巨幡,无声飘浮在呈物台上方,幡面婆娑飘动,泛着古朴的光泽。
许是年岁久远,边角已磨损严重,花纹也不甚清晰,但依稀能辨认出旧神的风姿。
“居游幡。”阿九缓步走近。
“老物件了,时灵时不灵,可能得多试几次才会成功。”
玑云从袖中掏出一颗海螺,“这七色法螺与居游幡覆有连结,可以助你回天。”
“谢谢上仙!”
玑云朝向长幡,意味深长道:“路是自己择的,即便今日本仙不帮你,想来,仙子也能另寻途径,这不重要……”
迎上阿九的眼,他笑。
“重要的是,仙子可备好了一颗九死不悔的决心?”
隔着两步距离,玑云认真询问。
悖逆之心一旦萌芽,便会肆意疯长,再无收敛,不论阿九伪装得多完美,终究还是盖不住那颗对天庭失望透顶的心。
青铜挂铃铮铮作响,敲得气氛骤降。
上一秒还在说笑的人,此刻都不约而同地注视起对方。
阿九接过法螺,褪去温顺的脸上显得一丝麻木。
“命不由己时,当与天争命。”她歪着脑袋,仿佛仅是说了一句玩笑话。
比之夜摩天,她对生的渴望愈发浓重了。
虽说肉身腐朽并不意味着毁灭,但却会丧失自保能力,没了躯壳,便只剩下一束孤零零的元神,漂泊尘世,最终落入他人之手。
至于,为何执着于生。
总有一天,会找到答案的。
“需要觅灵符吗?”
玑云一个响指,掌间变出数张空白符咒。
“不用,这玩意我多得是!”阿九谢绝了他的好意,踱步走向居游幡。
纱袖拂过案几,凭空化出一摞书册。
“凌霄殿上,若不是有你和荼锦愿意识破禁咒,我焉有命在!这几本太始玄经,望上仙笑纳。”
“仙子有心了。”
玑云大方收下了她的心意。
“要是没记错,上仙寿龄应与炎麟神君相差无几。”
站在居游幡之下,阿九抬手捏诀,一双青眸神采而明亮,“小仙颇为疑惑,究竟是何等不俗的命格,才会连劫数都不敢招惹您?”
仙神每十年一劫,亘古不变,连天帝也要遵循。
印象中,惟有两人逃过了这天道命数,一为东海五公主敖玥,二……便是他,玑云。
“你怎知我没有?”玑云弯唇。
阿九没有刨根问底,专心催动居游幡。
通过多次尝试,旗幡终于发出了耀眼的光芒。
“成功了?”
阿九转身张望,找了几圈也没见有出口的影子。
正纳闷,一束强光射穿脚底。
洞口在地面迅速扩张开,阿九呼吸一滞,还没来得及叫出声,整个人就被吞入洞中。
“哇!还真是出其不意!”
玑云揣手蹲在洞旁,没心没肺地讲着风凉话,嘴角勾起淡淡弧度,“……应劫之日,又要来了。”
脱离界口的阿九,向着魔域之处急速坠落。
身体宛若飞驰的羽箭,撞破一道又一道云层。
残霞、飞鸟与她渐行渐远。
不知是否是角度缘故,眼中的九重天,竟是从未有过的陌生。
狂风绕耳,阿九收敛心神,一个翻身,张开四肢正面迎向大地。
雪色披帛与秀发在疾风中交缠,化作一片无形之盾。
跌下去的同时,她召出一张觅灵符,在符纸处龙飞凤舞写下凤疆夜三个大字,旋即,往外一抛,在突破魔域结界的刹那,身体散作了微粒。
——魔界——
壶岭是隆山去往不夜城的必经之路,因山道路径酷似瓶壶而得名。
道路崎岖险阻,位于两峰山脚,路上荆棘密布,两边零散地长着几棵歪斜的黑松,看似茂盛,实际只要仔细瞧就会发现,树上结的串串果实,皆为魔蝉所化,吊了整树,看得人头皮发痒。
道路尽头,一顶暝色长轿似长了腿般,在山间飞奔。
“混账,你给我站住!!”
轿后几拨人穷追不舍。
稍一靠近,轿子周围便会腾起黑雾,化作无数魔爪,将来人逼退,等到间距拉远后消失,如此不断重复,仿佛是故意逗弄,让他们看到希望,又眼睁睁看着希望溜走。
“这厮根本就是故意的!简直欺人太甚!”
“看我的!”
一人挥出锁钩,精致无误地套住了轿杆,欲飞身掠上,却被一只衣袖缠住,锁钩挣脱了梁木,再次痛失良机。
“该死!”
老头啐骂一声,怒瞪肩后坏他好事的男子,“秦无,你这是在助纣为虐!!”
相比轿外剑拔弩张的氛围,轿内静若空谷。
男人身披深紫色绸衫,光足坐在暖榻上小憩,衣襟处的金丝繁花随气息徐徐起伏,露着诱人的春色。
幽色烛光折射在他锋利的眉眼间,熏染出微许鬼魅,一绺碎发弯在左颊,将脸部轮廓勾画得愈发神峻,特别是眉上的痣,无时无刻不在发散着危险的信号。
“给本君牵远些。”凤疆夜翻着手里的戏本慵懒下令。
“是!”
一声应下,轿外骤起打斗。
凤疆夜充耳不闻,转而望向一旁的魔锥,眼底黑焰跳动,流溢出少许波澜。
倏然,一片阴影从天而落。
女子闪现轿中,猝不及防地与男人打了个照面。
二人皆惊。
戏本消散成烟,凤疆夜本能地伸出手,接住了她。
冥轿轰然塌落……
扬起大片尘土,吓得秦无赶紧撤回轿边。
“哎哟!我的头!”
阿九扶着撞疼的脑门,一抬眼,便对上那双深邃锋利的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