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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 5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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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
房内不时传来咳嗽声,冥冥烛火照亮了昏黄的铜镜。
阿九一袭单薄亵衣坐在镜前,抚摸着胸口,成百上千红豆般大小的血点子。
指腹下,肌肤粗如树皮,僵硬麻木,已有坏死之兆,包裹在血肉中的心脏,跳动时隐时现,衰弱将尽。
听到窗外动静,阿九合衣整理,端起烛台,起身走进内屋。
窗扇在风中半掩,颤颤火光袭入空荡的卧室。
墙面处,梧桐树影泛动。
关上窗扇,阿九侧身点燃了角落里的两方灯盏。
正当转身之际,两只手臂从后方伸来,一把揽住了她纤细的腰身,紧接着,右肩一沉,痞笑声响起,“小娘子,穿这么凉快,在下可把持不住啊!”
胸膛与背脊紧密相贴,来人与她耳鬓厮磨,好不亲昵,一双手更是肆无忌惮地揉捏起来。
“既如此,你也脱了,与我一道快活!”阿九非但不恼,反而攫住那人的手,转身投怀送抱,顺便抽开了他的腰带。
“呀!!我的裤子!”来人大叫着放开阿九,忙拎起掉落的长裤。
面前“男子”黑衣黑裤,身材挺秀如松,个头比泽漆略矮,两道细眉透着勃勃英气,却也从侧面泄露她的性别,唇畔娇俏如昨,活像只骄傲的小云雀。
小红胡乱系上腰带,忿忿道:“坏阿九,你就不能正经点嘛!”
“是你先不正经的!”她笑着披好外衫,扬手将脑后长发挽起,走到卧室外的圆桌旁坐下。
“剿匪结束了?”
闻之,女子春风得意,阔步来到她身边,端起茶壶,大谈起自己的战绩,“嗯,这次一共逮了三十七人,除一窝匪盗外,还有几个掳羊人江湖骗子之类的。”
“你说巧不巧,就在我们护送流民的途中,那伙歹人居然自己找上门,张垚大哥当机立断,叫上几个兄弟把山围了,直接来了个瓮中捉鳖,你是没见到,一帮大老爷们儿齐刷刷跪在地上,抱头求饶的场面,别提多精彩了!”
小红一饮而尽杯中凉茶,清秀的脸蛋上堆满了自豪。
亦如当初志向,这些年,小红跟在官府后面,四处行侠仗义,镇上百姓对她有口皆碑,皆以女侠相称。
漉影芳华依赖于灵力施展,更易走火入魔,所以相比仙资上乘的昆仑山弟子,这套剑法更适合凡人修炼,纯粹的招式一样可以拥有惊人的杀伤力。
“你呀,年纪也不小了,性子还这般急!”
阿九并不知,此时她看小红的眼神,与昔日昆仑山巅上,楼惊鸿瞧她的样子如出一辙,带着最美好的愿景。
“决定好何时动身了吗?”
望向屋外头阴沉的天色,小红玩笑道:“怎么着也要等这场雨停了吧!本姑娘要选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
阿九顺着她的视线,托起面颊打趣,“那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
“对了,你此去剑门大约几日?”
“五日吧!不过……”小红忽笑,“我不打算回去了。”
听她这么说,阿九倒不惊讶,只是好奇缘由,“不回剑门,想去哪儿?”
“我要继续除暴安良,等有了名号,本姑娘便找个山头,自立门户去!”小红踌躇满志地望向窗外。
阿九扬眉调侃,“小小年纪,志向远大呀!”
“你不信?等我做了掌门,你就是祖师爷,要在传世石上刻写大名的!”
小红心铸宏图,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正好,抽空重新想个名字,最好霸气点的,让外人一听就知道是个惹不起的大人物。”
“怎的?我名字上不了台面?”阿九挑眉。
“也没有,就是太普通了,叫人记不住,连肉铺家老板养的狗都叫阿九……”察觉女子眼光发寒,小红迅速弹起,“我错了,马上回去面壁思过!”
“别忘了想名字啊,明天晚上我们老地方见!”
见丫头逃得比兔子还快,阿九抿唇摇头。
回到卧室,她缓步走至床榻,从枕后边取出面具,将它放进一旁的木箱中,除此之外,箱子里另有十来张旧面具,用线绳系着整齐地列成一排。
面具戴久了边缘会有磨损,所以每隔数月,泽漆都会亲手为她重做一张,每张样式皆不同,有奇花异草,有珍兽羽虫,可见花了很多心思。
“人生寿短,迷眷有期,是该醒醒了。”
阿九付之一笑,将木箱物归原位,独坐床头,伸手推开窗扇,静向秋月。
直至天明。
——
又是一年一度重阳节,只不过因为雨天缘故,路上行人稀疏,持续到黄昏,也没有停缓的迹象。
细如牛毛的雨丝,冲刷着镇门口的百年牌坊。
雨幕下,一民妇背着个圆鼓鼓的瓷坛,手拿画像,穿梭在人群间。
看着从身周走过的人,妇人微耸腰背,全程遮着脸。
“看到过这个人吗?”
“没……没有。”
路人被她阴沉的模样吓到,赶忙摆手离开。
“见过纸上这孩子吗?”她又拉住身旁另一人,却被其反手推开,“滚,臭要饭的!!”
妇人一屁股跌坐在泥潭里,本能地护住了身后。
溅起的污点子衬得她面色一白,慌忙解下瓷坛查看,确认东西完好无损后才放下心,起身继续寻找。
傍晚时分,雨势逐渐失去控制,黄昏被乌云覆盖的一丝不剩,黑压压地罩在头顶。
妇人抱着骨灰坛,蜷缩在破旧的屋檐下瑟瑟发抖,眼眶流露出走投无路的迷茫,呆呆地望着脚边被暴雨蹂躏的野花,被水冲走,不留片许痕迹。
眼珠僵硬转动,落在一旁淋得半湿的画像上,双目仿佛再次活了过来,缓缓聚焦,空洞中染上了恨意,化作无边无际的深红。
这时,一双藕白色的绣鞋踏着雨水,安静地停在她跟前。
伞面挡住了仅有的光,妇人疑惑抬头,却看不真切,只能大概辨认出对方是名身穿襦裙的妙龄女子。
来人低垂眼帘,在妇人与那画像上匆匆一瞥,接着,将手里的纸条扔在她脚边,扬长而去。
看着消失在雨中身影,妇人回过神,捡起地上的东西。
打开的瞬间,她猛然一震,“是她!!不会错的,一定是她!!”
妇人发疯似的冲入雨中,却再也不见来人踪迹。
与此同时。
距离牌楼不远的饭庄二楼,小红百无聊赖地趴在雅阁的窗框上欣赏雨景,对楼下这个生活了数年的小镇感到一丝不舍。
“真希望这场雨能多下几日。”
从前师兄们总说,山下红尘未必尽是刀光血影,也有侠骨柔情,山静日长的一面,人与人的际遇不同,酸甜苦辣,惟有自身蹚过才知!
“你可算回来了,火灭完啦?”
见到阿九湿答答地回来,小红黑着脸抱怨,走上前接过雨伞。
“灭什么火?”阿九掸拭着发上的雨水。
“还装!石头都亮成那样了,你当我瞎?看把你急的,到底去楼下见谁啦?”小红抱着强烈的求知欲为她端茶递水。
“想知道?”阿九勾起耐人寻味的笑,接过暖茶递近唇畔,“我偏不告诉你。”说着,她低下头,轻轻吹开飘浮在茶面上的姜片。
热辣的茶汤顺着咽喉入腹,有种说不出的舒服。
小红撇嘴道:“切!不说拉倒!反正我也已经习惯了,这些年,你隔三差五就往这跑,要么盯着那黑石头,要么盯着镇子门口,哎,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不过像方才这样惊慌失措,倒还是头一遭。
“泽漆人呢?”
“还能去哪儿,自然是和他的小表妹外出谈情了呗!”
说好今天不醉不归的,现在可好,留她独自一人对窗吹着冷风,好生辛酸呐!
放下汤碗,阿九从怀里掏出一物递去,“我说话算数,时候一到,物归原主。”
雪白的绢帕包裹着月见令以及一条墨石坠子。
“呀,我的玉牌!”宝物失而复得,小红喜不自禁。
“这什么玩意儿?灰不溜秋的!很值钱吗?”她拎起那条怪异的吊坠,嫌弃打量,“你不会是想用这个来抵当初欠我的一千两银子吧!”
“看你那财迷的样!”阿九拿她属实没辙,“我的聘礼,你说值不值钱!”
“啥?不会吧!玉潜这么抠门?”研究了半天,小红也看不出有何特别之处,倒有点像茅坑里的垫脚石,丑了吧唧的。
看着小红一脸鄙夷,阿九反倒心情愉悦了许多,冷不丁问:“还记得漉影芳华第三式吗?”
“当然!万川秋水嘛!”
提到招式名称,小红右手仿佛有了记忆,五指旋绕犹如柳下风絮,却盘覆破竹之势,一举挥往对面的板凳。
嘭!!!
原本好端端的凳子,应声解体,木屑纷纷洋洋飞得遍地都是。
小红呆若木鸡地盯着面前发生的事。
最让她震惊的不是坏掉的凳子,而是手里莫名多出的长剑,长约三尺,刃亮如雪,又如铺了一层寒霜,剑柄处龙晶镶嵌,非同凡响。
“这……”
“此剑名唤来仪,是我赠你的临别之礼。”
早在第一次闯朱阁,阿九就看上了这把剑,只是未曾表露,谁知,玉潜会记在心上,借着此次提亲,竟直接差人给送了过来。
小红视如珍宝地捧着来仪,眼里的喜爱快要溢出来,“好漂亮的剑,我真是……太喜欢了!阿九,我再也不讲你坏话了!”
一个熊抱扑上去,她被小红死死搂住。
“松手!我快死了!!”阿九涨得脸红脖子粗,险些气绝身亡。
指点剑术这么久,她依然是个娇滴滴的小姐身子,平常爬山都要歇上三四回,哪经受得住一个练武之人这等蛮力。
不消片刻,小红回过神,“等会儿!你不会是因为这剑,才答应嫁人的吧?那我罪过可大了!”
阿九折服在她的异想天开下,挣脱魔爪道:“拜托你清醒一点!我嫁人和赠你剑是两码事,少自作多情了!”
“我才没自……”
“真的假的?表姑要嫁人啦?”门边,传来惊喜声。
褚香鸾的出现,杀得二人措手不及。
“表哥哥,你刚刚是不是也听到了?”褚香鸾握住身旁冰凉的大手,摇晃询问。
泽漆脸色煞白,眼底写满了震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红忐忑地靠近阿九,“现在什么情况?”
“头疼的情况!他们还不知道这件事。”
阿九痛恨她的大嗓门,却也暗恼自己没能及时发觉有人进门,这下好了,终于能够光明正大谈婚论嫁了。
“什……咳!!”小红险些失声,忙不迭降下音量,咬着后槽牙道,“都快过门了还没说?阿九,你是打算孩子满月了再送信回家吗?”
阿九捂脸痛斥,“闭嘴吧!你一个习武之人,居然连人上楼都没察觉?好意思抱怨我!”
小红嘴犟,“人家太高兴了嘛!”
气氛压抑到极致,之后还是小红开口,打破这死局,“啊~我记得楼下开了家不错的胭脂铺,香丫头瞧你脸黑的,我带你去打扮打扮!”
“不是……外面下着雨呢!再说,红姐姐,我还没吃饭!”褚香鸾不解地看着她走向自己。
“正好,姐也没吃呢,走,一起。”
不顾少女意愿,小红揽住她纤瘦的肩膀,用最快的速度消失在雅阁。
屋外大雨滂沱,屋内静如死水。
水滴溅在地板的声音,将泽漆从思绪中拉回,右手一阵刺痛,他低下头,看着掌心渗出的鲜血,这才反应过来,松开了对木梳的钳制。
“傻站着作甚?过来坐吧。”阿九若无其事地走到桌边。
泽漆迈着僵硬的步子,选择了与之相对的位置坐下,整个过程没有言语。
他低着头,在外人看来像是生闷气,其实只是借桌布的遮挡,擦干净木梳与手指上的血渍。
少顷,泽漆才将梳子放在桌面上,“这上面的烛夜花,是我依照古籍上描述的样子雕刻的,也不知有几成像。”
阿九以为他会大发雷霆,没想到却是这种开场,心中不免五味杂陈。
木梳上的烛夜花栩栩如生,她转移了目光,“不想问点什么?”
“你肯告诉我吗?”泽漆反问。
阿九如实坦白,“我要嫁人了。”接着,又残忍地补充了一句,“嫁给玉潜。”
开门见山固然伤人,不过,也是伤害最低的一种方式。
“……谁?你要嫁给谁?”泽漆一脸不可置信,连嗓音都在颤抖。
“玉衡山庄,玉潜。”
阿九冷漠地复述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