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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 5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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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界——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转眼间,已至元朔三十一年,六年时光弹指而逝。
这是阿九在凡尘的最后一个年头,过去几年,发生了许多大事。
北塞新皇昏庸无道,任人唯亲,不顾大臣们的劝阻,强行命军队班师回朝为其庆生,导致前线守城兵力匮乏,短短三日,便被东佑大军乘隙而入,接连攻占五座城池。
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眼见大势已去,无奈之下,北塞只得委派使臣递上降书,至此,这场持续了十数年的纷争,终于画上休止。
白渠重建后,流民再也不必过着颠沛流离,饥寒交迫的生活,无数将士解甲归田,回到子鱼镇与家人团聚。
仅仅数年光景,镇上的面貌已是焕然一新。
戏楼饭庄,胭脂水粉,绫罗绸缎,古玩珠宝应有尽有,小贩卖力的吆喝着,路上行人来来往往,一派欣欣向荣。
道路两侧的民屋不久前刚翻新过,白墙黛瓦,整齐林立,挨家挨户门口都栽种着茂盛的青松,寓意吉祥顺遂。
距离牌坊不远处的一家戏楼,更是被客人挤得水泄不通,场场爆满,座无虚席。
梦回千寻。
近年镇上大受欢迎的戏楼,班主原是宛城商人,无意间路过此地,从上一任戏楼掌柜手中盘下了这家店。
起初生意并不好,因为唱来唱去净是些毫无新意的陈旧唱词,吸引不来新客,可就在几个月之后,有人拿着一沓厚厚的戏本找上门来。
那书中收录的唱词剧目新颖别致,扣人心弦,足有九百多篇不重样的故事,托了它的福,“梦回千寻”戏楼才有今日的兴隆。
随着戏曲闭幕,掌声热烈响起。
看客们意犹未尽地谈论着方才曲折的故事线,都在为少年不幸的遭遇感到万分同情。
幕后,狭小的厅堂内,伶人进进出出,忙着改妆备战下场压轴戏。
班主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膘肥体壮,一身锦衣绣袄,笑眯眯地接受着各家送来的打赏。
光这一场戏的收入就比寻常戏楼半年盈利还多,班主捧着盛满钱财的铜锣,笑得合不拢嘴,大摇大摆走进幕后。
“我乃天台山下少年郎,家中弱母无依傍……”
班主哼着唱词,穿过人满为患的后台,来到过道尽头,推门而走。
厢房中,光线充裕。
半人高的梳妆镜前,女子仔细对着铜镜擦去脸上的脂粉,露出被妆色盖住的苍白与疤痕。
她一身匪徒扮相,胸膛带伤,手侧还摆着柄沾血长剑,似刚结束完一场生死决斗。
“哈哈!还得是你铜姑娘,一登场就吊足了客人的胃口。”班主喜笑颜开地来到她身边,递去分装好的赏钱。
扫了眼金灿灿的荷包,阿九没有接过的意思。
她起身走去架前,掬了把清水泼在脸上,洗净了剩余的残妆,随后,用毛巾拭干水渍。
“老杨,今日是我最后一次来梦回千寻了。”
“怎么了姑娘?”班主惊讶。
阿九摇头,“没什么,我……要嫁人了。”
听是这个原因,班主转忧为喜,拱手道贺,“是嘛!那可是喜事呀!不知哪家公子这么好福分,能娶到像姑娘这般才情的女子。”
阿九笑而不答,拧开胭脂盒,用指腹取了些许,点在烧痕遍覆的肌肤及唇上,仔细晕开,直到气色变得自然。
一阵忙碌收拾,她拉开长帘从内室走出。
脱下男装后的阿九,一袭暗花云锦襦裙,青丝随意挽起,头戴面具,看上去优雅神秘,多年过去,这俨然成为她的身份象征。
因是童家小姐,又总爱戴着一副诡异的铜色面具,所以,镇上百姓对她的称呼也逐渐从童小姐变成了铜姑娘。
“又下雨了。”
窗扉正对街头,一辆高篷马车醒目地停在路边。
见车旁熟悉的身影,阿九弯起唇角,抱起梳妆台的锦盒,匆忙道别,“盒子我买下了!老杨,后会有期!”
“欸?铜姑娘,铜姑娘!”
班主手拿荷包站在原地。
后台中,阿九逐一回应着向她打招呼的人。
大堂看客如云,连门外等座的廊子里都站满了围观百姓。
他们聚精会神关注着戏台上少年坎坷的命运,想方设法挤向前,等待接下来的复仇大戏。
人潮中,唯一人,无声无息背道前行,从万众瞩目中来,至独影阑珊中去,步履坚定,不曾回头。
不会有谁留意到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正是刚刚遭受唾骂,自食恶果的“匪徒”。
离开戏楼,阿九冒雨奔向街角。
“小姐来啦!”小厮见她,迅速跳下车来。
阿九没吱声,掀开车幔朝里瞅了两眼,“木鱼,你们东家呢?”
车厢内的孩子一见她,顿时绷直了身体。
“小……小姐!东家出去了。”木鱼紧张到咂舌,每回看到阿九,他都害怕得不行。
“往哪个方向走的?”
阿九放下车幔,打算去附近找找。
蓦然,一把油纸伞挡在了头顶。
阿九仰起脸,面具后的目光瞬间温柔,“这么大的雨,跑哪儿去了?”
密云下,男子身穿皎月长衫,肩披玄色狐裘,灵秀俊美的五官毫无一丝攻击性,宛若早春破晓的第一束朝阳那般温暖而耀眼。
泽漆含着笑意盈盈相视,清风卷过身后,捎着雨珠落入水洼之中,荡起层层圈圈的涟漪,将那景色打散开来。
时间仿佛打了个盹儿,使得这一幕永久烙印在二人脑海里,无法磨灭。
六年的时光。
足以让一个少年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儿。
回家路上,木鱼浑身都不自在,狭窄的车厢内鸦雀无声,他被夹在一堆货物中央,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
忍耐半天,木鱼终于扛不住,“东家,车好像不太稳,小的出去看看。”
打了个幌子,孩子一溜烟钻出车外。
木鱼前脚刚走,后脚泽漆便掏出一个纸包递了过来。
“什么东西呀?”
接过热乎乎的纸包,阿九低头一嗅,眼光立马馋了,“百香楼的烧鸡!”
嘴角掩不住笑意的她索性也不藏着,将之前从戏楼带出的锦盒塞进男子手中。
“给我的?”泽漆惊讶。
揭开盒盖,一粒粒晶莹饱满的山楂蜜果呈现眼中。
不知是否是光线的缘故,山楂面处有着非比寻常的清光。
泽漆特意挑了颗最大的果子放入齿间,甜味抵消了酸果的涩,融合成绝美的滋味。
“好甜。”
两人吃着各自相赠的美味,默契地笑出声来。
“这痣好像比上次见,又深了许多。”阿九凑近他的脸,仔细观察。
“是吗?”修长的指落向眉峰,泽漆点头,“也不知为何总会长出这些奇奇怪怪的痣来!”他在意道,“你觉得不好看,是吗?”
“没有,好看!好看的。”阿九打消了他的顾虑。
谈不上好坏,就是不舒服,总能让她想起凤疆夜那个混账。
“对了,店里生意怎么样?听说,前几日我俊俏的侄儿又被姑娘给调戏了?”阿九舔着嘴角的油渍,蔫儿坏调侃道。
忽然,她发现泽漆食指处新添的伤痕,笑意稍稍淡去,话到嘴边,末了还是咽了回去。
这些年,泽漆一直钻研雕刻手艺,出师李忠后,他便独自一人前往南都拜访各家木艺工坊,从小徒做起,陆陆续续学习了好几年,攒了些人脉在当地开了第一家属于自己的木饰店,取名,缠缘。
东佑国的女子平日里所戴首饰大多为金银玉器,瞧不上木饰的朴素与寒酸,所以,泽漆就以镶缠的手法将两者合二为一,打造出的首饰即附华贵,亦不失风雅,可谓独树一帜。
不到半年,缠缘就小有名气。
借着这股东风,泽漆又在南都开了另外三家店铺,除此之外,他还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难民,教授他们镶缠工艺,得以解决温饱。
为了兼顾生意,泽漆频繁地在两地之间往返,泽漆频繁来往两地,十天半月见不上一面,也属常有。
“谁让他们多的嘴!”泽漆低声轻斥。
思虑良久,他放下锦盒,握住阿九双手道:“如今,我在南都也算站稳了脚跟,下个月,你跟祖母一起搬来吧!让我来照顾你们。”
泽漆目光温和而坚定,这件事他老早就想说了,苦于世道不平,一直没机会开口,而今,国泰民安,百姓们安居乐业,他再无后顾之忧。
阿九赞同,“南都秀丽,气候宜人,是个养老的好去处!泽漆,祖母年纪大了,你带她去吧!”
“……那你呢?”
“我?”
她略略一怔,不自然地抽回手。
从始至终阿九就没想过要离开子鱼镇,一门心思全扑在了应劫上,期限在即,不允许有任何闪失。
“等给红丫头践行后再决定吧。”她随口搪塞。
泽漆还想争取,忽而车厢晃动,外面传来了管事李忠的声音,“少爷回来了!”
“还有小姐。”木鱼忙前忙后道。
阿九低头钻出马车,“我先去前厅了。”
注视着她的背影,泽漆眼角映上落寞。
就在李忠等人忙着搬运车上大包小包的货物时,院内传来了急躁的脚步声。
“是表哥哥回来了吗?”
一道欣喜若狂的嗓音由远及近,粉色纱裙被风鼓起,像只展翼的花蝴蝶,飞到了门口。
少女又黑又瘦,梳着喜人的双平髻,左右各簪桃花,与迎面走来的人撞个正着。
“表哥哥,表……表姑好!”
见是阿九,褚香鸾惊惶失措,立马收整仪态,福身问好。
阿九下意识侧目,神情和善,“去吧,泽漆难得回来一趟,也让他见见你。”
“是!”
褚香鸾转惊为喜,提着裙摆偷偷绕过车后,想要出其不意,恶作剧一下。
“表哥哥!”
少女高举两只手臂,装成猛兽的样子,大叫现身,五官灿烂的仿佛春天里陡然绽放的花骨朵,明艳可人。
泽漆有斯须走神,“你怎会在这?”
不等他反应,褚香鸾扯起他的胳膊就走,“还不是娘亲有孕在身,无暇顾及,所以只能先安顿我来姨外祖这儿,待娘亲顺利生产后再回去!”
褚香鸾一双黑珍珠般的杏眼里藏着窃喜。
厅堂。
经过年久的调养,王月姑富态了不少,花白的发挽得没有一丝凌乱,手握鸠杖,满脸慈祥地看着两个小辈走进门内。
泽漆俯身一拜,“祖母,孙儿回来了。”
见好多人在,褚香鸾不好意思地松开手,学着表哥向老妇行礼,“姨外祖好!”
刚过及笄之年的她还保留着属于孩子的心性,活泼开朗,和泽漆正好一静一动,相辅相成。
莫说王月姑,就连身侧坐的阿九,都觉得他俩相配极了。
“一路辛苦了,漆儿。”
看着他清瘦的脸上,疲色明显,王月姑心疼不已,“瞧你瘦的,是不是又没按时吃饭?这次别急着回南都了,好好在家多住几天!”
“祖母,南都缺不得人手,明儿一早我就要赶回去。”
“可你小姑她……”
王月姑面露难色。
“祖母说得对,缠缘不差你这一阵子,留下来多住几日吧。”阿九垂手摆正茶盏。
一旁暗自咬唇的褚香鸾,眉眼失落,以她对表哥的了解,但凡决定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头,本以为表哥会像平日一样坚持己见,怎料……
“好,便听阿九的。”泽漆一口答应。
褚香鸾喜出望外,顾不上礼节,挽住男子衣袖,反复确认,“真的吗?表哥哥真的愿意留下陪我?”
“陪你?”泽漆听得莫名。
他下意识扫过旁人,顿时,从那片暧昧的目光中读懂了什么。
很明显,大伙儿为了撮合这段姻缘,都铆足了力气。
当年,阿九得以洗脱嫌疑留在童宅,正是托了王家人的那份文书,而今,若能亲上加亲,亦不失为一桩美事。
“呵呵,看这俩孩子好的。”王月姑笑不拢嘴,对着手边人小声道。
阿九只是会心一笑,权当默认。
褚香鸾害臊地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扭捏了半天,干脆推着泽漆逃离,“表哥哥,我们不要在这了!姨外祖和表姑就知道取笑人。”
“等等,香鸾!”
“这样也好,你们出去走走,我正巧有话要对母亲说。”
不知是不是故意,阿九做了个顺水人情,全了褚香鸾想要与心上人独处的机会。
泽漆愣神地盯着她,澄澈的眸中,含着不明的怒意。
这两年,阿九刻意对他疏远,不再似过去那般亲近,甚至有时,还会全然不顾他的意愿,像个陌生人。
他不是没问过原因,可每次都会被她三言两语搪塞过去,如此变化叫人心神不宁。
待两个小辈离开,王月姑屏退了丫鬟,只剩下她与阿九。
厅堂内沉寂了片刻,老妇语重心长道:“九儿,婚姻嫁娶乃人生大事,为娘还是望你能慎重考虑。”
阿九眸光如镜。
六载光阴,变得何止是这个子鱼镇……
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她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每当阖上眼,梦,都会如约而至,像是无数的碎片在等待拼凑,从毫无头绪到轮廓依稀,最终完整。
究竟是谁的一生?
“我已决定的事,母亲不必再劝,至于泽漆,还请您先替我隐瞒着。”
“你瞒得过初一瞒得过十五吗?他总归是要知道的。”王月姑忍不住追问,“孩子,你为什么呀!子鱼镇那么多青年才俊,你为何偏偏要选择玉衡山庄那位?”
王月姑百思不解,怕极了她会步云秀娘的后尘。
阿九袖中的手不自觉微握,“我自有非他不可的理由,母亲放心,女儿不会拖累童家。”
平静的话声中,裹挟着一丝伤怀。
“哎~傻姑娘!”
王月姑摇头,“你我虽是半路母女,但为娘仍盼着你能有个好归宿!”
老妇拉起她的手,将准备好的翡翠玉镯戴了上去。
“母亲,您不必……”
阿九想取下,却被王月姑一把按住。
“不许摘,老身活了几十年,从没听说过,谁人嫁女儿不要嫁妆的,你这丫头怎的这么倔?”
“这么好的东西,给我浪费了。”阿九盯着玉镯淡淡道。
她并非贬低自己,而是的确用不到了。
作为过来人,王月姑看事通透,“以漆儿对你的感情,他要是知道,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母亲。”
阿九走到王月姑面前跪下,有条不紊地解开了系在脑后的绳结,取下面具,露出遍布疮痍的脸容。
“孩子,你这是做什么?!”王月姑哽咽。
笑意挂上唇角,阿九俯身叩谢,“女儿无法再侍奉母亲,往后,就让泽漆代我尽孝吧!他前半生过得很是凄苦,请您,能好好善待他。”
“在童家这些年,是阿九此生,过得最自在,最欢喜的一段时光,待女儿出嫁,母亲一定要保重好身体。”
王月姑眼角含泪,心疼将她搀起,千言万语如鲠在喉,全数化作了无声的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