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1、第 51 章 ...
-
“你?!”
在男子错愕地注视下,阿九丢开匕首,弯腰捡起筷子,往衣袖上蹭了两下,旁若无人地品尝起桌上的佳肴。
咽下口中食物,她神色自若道:“辰巳之地,妖有千面,善妒,纵情,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最喜用皮相蛊惑凡人,骗食心肝!”
阿九瞟了眼墙壁上静置的古剑,冒着冷汗的脸上,掀起笑意,“没想到屠霜北那个老匹夫也有疏忽大意的时候,依照你们辰巳的规矩,擅入人界者不光要碎除元丹,严重的还会牵连同族!”
“你究竟是谁?!”玉潜拍案而起。
她口中的屠霜北正是妖界五族统领,诞于太始之初的大妖,即便天族见了,也得尊其一声屠公,这个半死不活的女人,到底哪儿来的胆量敢直呼大名?
“我是谁,轮不到你来过问!”
眼中的脸模糊不定,在阿九看来,玉潜不过是个五官全无的怪物,像颗剥了壳的鸡蛋,光溜溜的什么也没。
玉潜心生忌惮,衣袖间,凝聚术法。
心知他在搞小动作,阿九轻蔑警告,“别叫愚蠢葬送了自己,要是这具肉身有个三长两短,我定会让屠霜北亲自来找你叙旧!”
好赖也是活了这么久的妖怪,玉潜怎会轻易被她唬住,不过,还是克制了杀意,打算先摸清楚来人的路数再做定夺。
“哼,虚张声势!小可倒要看看姑娘是何方神圣!”
语毕的一刹,玉潜施展出千面术,公然窥探起阿九的元神。
无论是人是妖,皆有七寸之地。
“既然如此,那便让玉公子一次看个尽兴!”
知道玉潜没这么轻易死心,阿九将计就计,大方凑近使妖力得以深入。
短短一刻钟的光景,玉潜已变幻出万张面孔,可女子依旧是纹丝不动,眼光清明如斯,不受半点影响。
玉潜眉头紧锁。
世间哪怕最微小的生灵,也会有所依恋,可这女人的心,空旷得像座无底洞,深邃幽暗中,没有任何人的足迹。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我让公子看点有趣的!”就在玉潜失神之际,阿九反客为主,猛地按住男子后脑勺,逼迫他与自己对视。
“什——”
玉潜大惊失色,妖气不受控制地往女子神识深处钻入,眼前事物逐渐被陌生景象取代。
妖力闯至无人之境,画面霍然鲜明。
广漠无垠的大草原,壮美辽阔,孤鹰展翅高飞,远观如画,近观,却怵目惊心。
一条裂缝劈开云层,投射出巨大阴影,笼盖着暮下鲜红的草原。
溪水哗哗流淌,一柄通体深红,泛着魔息的六尺长刃斜插在血水当中,悍然之力弥散百野。
夕阳如丹,晚霞灼红,将远处“山影”拖得绵长。
坎坷不平的山顶上,两人背对背相倚而坐。
女子欣赏落日,饮酒高歌,身后剑童则半蹲在地,挑拣着脚下零零落落的赤色莹珠,好似在收集什么战利品。
浮云微散,缓缓飘往天边,金色的余晖趁机洒落下来,点亮了整座“山丘”,让隐匿于阴影中的血腥无所遁形。
山是山,不过,却是整座尸山。
不计其数的妖灵命丧在此,大多死无全尸,宛若一座巨型坟包,堆砌成了血肉之塔。
尸山高百尺,时不时有肢体滑落,鲜血层层蔓延,浇灌着山脚下无边无际的青草,血水汇入沟渠,顺着湍急的河流一路东下。
亡灵的怨念纠集成了漫天掩地的瘴气,污浊了天空,眨眼间,便被剑童一口口纳进了自己的身体。
无数魂灵不约而同冒出尸山,交缠着飞往溪涧。
长刃轻晃,剑锷处烛花明灭,倏地,飞回到女子腰后的朱雀剑匣中,为这场杀戮画上句点。
苍茫的草原之上,歌声冷涩胜似鬼魅,听得人脊梁发寒,恐惧似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
玉潜骤然睁眼,心悸难抑的他仿佛经历了一次死里逃生,耳中还回荡着惨烈的哀嚎。
“还想接着看么?”阿九笑问,失色的唇抿成一线。
谁也不愿扒开自己的伤口任人观看,但仅凭当下这具凡人身躯,想要取得一个妖灵的信服,谈何易?
“不!”
玉潜形色仓皇,连忙起身赔罪,“小可多有得罪,还望姑娘手下留情……”
卧室的隔帘被掀开,两名衣着露骨的女子相继走出屋外。
她们一左一右勾住男子的手臂,娇嗔开口,“公子,奴家还没尽兴嘛~”
气氛陡然变得尴尬难堪。
玉潜干咳了几声,“姑娘见谅。”
言罢,他施法弄晕了二人。
“你我皆是过来人,公子不必解释。”阿九通情达理道。
目光停在那两名女子的脸上,阿九有些怔神,以为见到了云秀娘,同样是惨白的肌肤,涂满了胭脂水粉,只不过相比云秀,实在是其貌不扬。
善妒是面妖的特征之一,他们素来容不下貌美的人,无关男女,但凡有比他们长得好看的,都会激起先天的嫉妒心,想要亲手毁去。
这也解释了玉潜为何会对初次见面的泽漆下毒手了。
处理完所谓的“红颜知己”,玉潜走回桌边,用方才变出的匕首在脸上生生割开一寸皮肉,双手捧到女子跟前。
“这是解药,隔水融化服用便可消除妖毒。”
顷刻间,玉潜血肉模糊的脸颊迅速蒸发,恢复原状,没有留下任何伤疤。
阿九掂量着手里的人皮,“今日登门造访,并非全为解药,而是,想和公子做笔交易。”
“哦?什么交易?”闻及有事相求,玉潜疑惑。
阿九妥善收好人皮,“在谈之前,可否问公子一件事。”
“请讲。”
“面妖生来都有一副好容貌,为何公子没有,莫非……是与你留在人界有关?”她见识过不少面妖,可无脸的还是头回遇到。
不出所料,她的问题触及了玉潜的痛处。
男子嗓音泛起尖锐,“不瞒姑娘,小可这张脸是让一个疯子给夺了,为寻他,我不惜违抗族令,在人间逗留近百年。”
“还有这等事?”
阿九暗自思忖,又是哪位神人,放着大好的元丹不要,偏要一张无用的脸?
“那公子,有没有想过重新修炼?”
“说得轻巧。”玉潜悻悻道。
重塑容貌非一朝一夕,按他的速度至少也得千年,才能勉强修炼出一张过眼的皮相。
阿九磕着盘里的坚果,旁敲侧问,“我记得,妖界曾兴起过一种偏术,说是半颗雏心抵得上千年修为,可有此事?”
“有是有,不过雏心可没那么容易炼成。”玉潜讪笑。
需每月不间断往心头渡入妖力,直至孕化雏骨,这种痛凡人根本承受不来,没等练出骨形就死在了渡灵上,能撑到最后的几乎没有。
“未必。”
阿九将剥好的果肉递去,“公子眼前,不就有个现成的好苗子吗?”
玉潜蹙眉,上下打量她一番,“你?”
“呵,姑娘别说笑了。”
“我有的是保命的门道!”阿九谈笑而语,以自身做了筹码。
男子目光存疑,顺着她的话问,“条件呢?”
“不着急。”阿九将玉潜的踌躇看在眼里,“公子尽管放心,我不会狮子大开口,定然,是在你力所能及且自愿的前提下。”
越是天大的好事,越是不敢掉以轻心,这道理,玉潜怎会不知。
他清醒地笑了笑,“小可凭什么信姑娘,我若想得到雏心,有的是人送上门来,何须费这精力?”
“是吗?”阿九不留余地地拆穿,“真要这么简单,你们妖族早就得道成仙了?玉公子,明人不说暗话,我是诚心诚意想和你做这笔交易。”
玉潜幻出的脸上蓄满困惑,“可否告知小可原因?”
“暂时不方便透露!练心毕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公子可以慢慢考虑再答复。”
阿九默算着应劫之期,一步步朝自己的方向靠拢。
“容我想想。”
玉潜嘴上不在意,可内心还是有所动摇,毕竟千年修为,放谁跟前能不心动?
“不急,有的是时间让阁下做决定。”阿九没有想象中那般急于促成,而是由着当事人自己决定,仿佛成与不成皆看天意。
一开始,玉潜以为她在下套,但通过交流过后,不自觉改变了想法,阿九的严肃与淡然反倒让这件事多了几分可信。
“姑娘的意思小可明白了,今日烦请先回,待有决定,小可自会差人告知姑娘!”玉潜垂手站立,低头抬起的刹那,剑眉虎眼变作了朱唇粉面。
“好!我还得赶回去救人,就不多待了。”阿九欣然同意,托着受伤的左手往外走去。
当绕过屏风时,她突然停下脚,转头望向屋内的长影,“哦对了,玉公子,有件事我挺好奇。”
“你说。”
“那疯子是谁?”
面妖实力不俗,能从他身上夺走东西,想必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红纱款款飘曳,传来玉潜深沉的嗓音,“魇。”
“一只……不入流的魇昧。”
隔着帘幔徘徊起伏,阿九明显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凛冽恨意,礼貌性点了点头,转身步出阁楼。
再次来到庭院,一切恢复如初,院落中空旷无人,连玉竹也不见了踪影。
阿九抱着受伤的左手加紧脚步,离开了山庄。
秋风卷过朱门前的落叶。
散去的烟雾下,现出男子挺拔高挑的身姿,玉潜一袭水色长衫,风度翩翩,俨然成了一副才子书生的模样。
玉潜面对高墙,若有所思。
一只花狸从他衣袖中钻出脑袋,跃下的顷刻幻作人形。
“公子,你干嘛要放过她?”玉竹捂着被石块砸痛的脑门,愤愤然,脸上除了阴沉与怒火,并无伤痕。
玉潜眯起眼笑,“数你最沉不住气,幸亏方才你及时用妖力护住脸,否则,我也救不了你。”
“那是一时大意,就凭她,哼!”玉竹唇角轻撇,口气很不屑,“要不是这对姐弟从中作梗,我煮熟的鸭子岂会飞了?”
狸妖修炼内丹极为困难,需找到与自身契合的人类供体,以其躯体为容器,炼制数年方可得。
她花了十年好不容易找到个相合之人,为了内丹,不惜忍辱负重在童家当牛做马。
原本,没多久便能从云秀体内取出炼好的内丹,可现在一切的努力都白费了,叫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近日会来几批流民,届时我帮你留意人炉,至于童家,往后离得越远越好。”玉潜将手搭在她头顶,释出淡绿色光芒。
痛意消除的玉竹,气得露出獠牙,斩钉截铁道:“不行,我要她偿命!!”
“我的话你都不听了吗?要是暴露身份,你我死路一条!”玉潜凉声规劝。
当年,他被魇昧夺去容颜,身负重伤,差点成为蛇妖的腹中餐,要不是有花狸出手相救,他早死了。
即使玉竹性情愚狷,做事莽撞,但终归是他的救命恩人,这么多年,也一直陪在他身边不离不弃,玉潜打从心底不愿见她出事。
见男子似乎动了怒气,玉竹收起獠牙,“可公子总要给我个理由吧?”
“她不是凡人,即便你杀得了肉身,也杀不死她的元神,此种来路不明的仇家,还是少招惹为妙。”
“怎么可能?!”
玉竹惊得张大了嘴巴,“第一次见面我就探过,那女人身上没有别的味道。”
“所以,这才是我最想不通的,魂灵殊异,闻所未闻,除非,她本就不属于六界。”
天下的奇闻逸事多了,宁信其有,勿信其无。
见到阿九出现在阶梯上的那一刻,小红久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
本想趁其不备跳出来吓她一吓,却见阿九双眼涣散,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脚,一味往前走,完全忽视了旁人的存在。
“喂?!”小红追上前。
阿九抱着左臂僵住了步子,灰唇微微颤动,扭头的一瞬间整个人软倒在地。
小红扶住她,“坏女人,你怎么了?”
一阵血腥味冲鼻,小红低头查看,立即倒吸一口凉气。
撕烂的掌心脱了皮,手筋黏在一片烂肉中,不断有血渗出,五根纤细的手指白得发青,时不时抽搐两下。
短暂昏迷过后,阿九猛然清醒,脸上闪过一阵自责,强撑着站起来,“没时间耽搁了,快回去!”
“可你手伤那么严重,要是不快点处理,会废的!”小红震惊,她甚至怀疑这女人是不是没有痛觉,从下山到现在,连眉头都没皱过。
“不打紧,我自己包扎。”阿九无所谓地笑笑,弯腰钻进了车内。
返回子鱼镇途中,天空下起了小雨。
在小红的追问下,阿九讲述了自己受伤的经过,但对于千面阁中发生之事,她只字未提。
待到镇子,已是黄昏。
阿九清楚自己已到达极限,无法再亲力亲为照顾泽漆,于是,便将人皮和解毒的方法告诉小红,之后,一个人拖着发僵的身体回到屋中。
门扇闭合的一瞬,她失去了知觉。
阿九瘫倒在门边,模糊了焦距的双眼痛苦地盯着昏暗的房梁,一次一次地吸气、呼气……像在与死亡相互拉扯。
兴许痛到极致就感觉不到痛了,她阖了上眼,一道温热流入发缝,她知道自己能活回来,已是莫大的幸运。
一切付出皆是为了那半年阳限,自己必须活下去!!
泽漆只有死于祸人手里,劫数才可破,在此之前,他不能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