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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 4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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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厢房中,门窗紧闭一片晦暗。
桌面托盘整齐摆放,呈放着不同款式的精致华裳。
清晖穿过窗棂点亮了一方平地,泽漆窝在床榻内侧,双臂抱膝,凝视着床前光影,陷入宁静。
白净无瑕的脸上浅覆青黛,自醒来后就不曾阖眼。
倏然,床尾前窗框窸窣作响,几下大力地拽扯,横在外围的木条松动下来。
泽漆看着窗缝中翻来的人,眼底光芒起死回生。
“阿九?”
哽咽中混着难以言表的喜悦。
“真的是你!!这些天你去哪儿了,我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你了。”少年蹦下床,大步流星冲向她,兴奋得连鞋都没顾上穿。
望向那双饱含牵挂与担忧的水眸,阿九的心弦被不经意间触动,一股暖流从莫名之地冉冉溢出,温柔了眼角。
“停!!!”
她制止住少年靠近的脚步。
阿九努力做了几个深呼吸,稳住自己内心的激动,“出于礼数,我要不要先跪一个?嘶——不行,不行,太矫情了,不符合我为人!”
“阿九,你在嘀咕什么呐?”泽漆听话地僵在半道,空抬着一条腿不敢乱动。
抚平飞散的碎发,阿九甩袖拍掸全身,本想摘去脸上的帕子,可转念,又放弃了。
整理完毕,她提步走向泽漆,弯弯的眉眼下,星光粲然。
阿九站定他身前,伸手一左一右抱住了少年柔腻的脸蛋,俯身在他额头,隔着绢帕,落下扎实一吻。
“嗯嚒!!”
“这这这这是干嘛?”泽漆震惊捂脸,面红耳赤躲开。
阿九垂涎的目光停留在他额间模糊的光源处,行若无事道:“亲你呀,你是我的贵人,我的命根子,我不亲你亲谁呀?”
不知是不是因为一体双生的缘故,泽漆显现出的仙印只有半边。
对比阿九的没心没肺,泽漆拘谨不已,“我们男女有别!这不合……”
“不合啥呀,就你这……还男女有别?你别把我当女人,不就妥了。”
阿九嘴上不饶人,但还是听从他的话,拉开了距离。
泽漆紧张打量道:“阿九,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都怪我没用,连你都护不好。”
少年自责低头,泪眼汪汪,活像一只雨天被人欺负的小狗。
“男子汉大丈夫哭鼻子,害不害臊?”阿九笑话他他,坐下为自己倒了杯茶,“在你个头超过我之前,还是由我先护着你吧!”
清新的花茶酌入口中有种微微的酸涩。
阿九咂咂嘴,甚为不喜,放下杯子后,再无饮第二口的打算。
还是怀念花栀泡的一手茶,果然,喝惯了好的,嘴都变刁了。
抹干净泪花,泽漆坐到阿九身侧,焦急追问,“你这两日究竟去哪儿啦?”
“哪里也没去,就是睡了一觉。”
阿九目光深远地投向院里的梧桐,眼睛空荡荡的,“做了个很长、很苦的梦,想起一段不属于自己的人生……”
老树枝头光枯,落叶成灰,等待着来春新芽,一季花开,夭亡,何止千万。
讨厌她流露出这种神情,泽漆伸出食指,点在她惆怅不平的眼角。
“仙女姐姐曾经对我说过,她会永远陪着我!今天……我也想把这句话送给你。”
少年眼对着眼,郑重其事道:“泽漆会永远陪着你,保护你!”
一阵微风吹松了女子面上的绢帕,露出骇人伤疤。
“永远?”
散开的目光一寸寸聚焦,阿九不慌不忙系回帕子。
“这两个字,本身就是最大的谎言!”
“我说到做到,绝不骗人。”
看着他信誓旦旦,阿九忍不住发笑,“这就怨上啦?”
“我没有!”泽漆青涩的脸庞腾起两抹薄红,小心翼翼道:“你……你是为了我回来的吗?”
阿九指住被自己破坏的窗户痞气反问,“不然?我千里迢迢翻窗作案,难道是为了来欣赏风景?”
“我很开心。”
泽漆笑出几分傻气。
扫见桌边托盘里光鲜亮丽的成衣,阿九沉声道:“听祖母说你用胎记自证身份,可有这回事?”
“嗯,当时脑袋一热,怕他们把你丢出去,就撒了谎。”
见他一脸坦然,阿九板起脸,“还敢嗯?!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谁,众目睽睽露出这种东西,要是被有心之人看去,你哭都没用。”
“这其实……不是胎记。”
“什么意思?”
泽漆张开右手掌心,“离开白渠后这几个月,我身上长出了许多奇怪的印记,你看这道树形伤疤,还有肩膀上的月牙痣,都是前不久新长的,原本只是针尖大小,不晓得怎么回事,就长成了现在这般。”
阿九托住那白皙修长的手,细细抚摸,也觉得十分古怪。
疤痕深得像一条干涸的沟壑,掌骨凸起,明晰可见。
泽漆注视着女子低头深思的表情,渐渐出了神,温柔的眼光里,充满了对她的在意,脸庞上泛起一丝薄红。
一阵突如其来的咕噜声打断了阿九的思绪,她紧捂肚子,意识到方才的一碗粥根本不顶用。
“阿九,饿了吧!我让他们送点吃的进来!”
“不用!”
阿九瞅向门外晃动的人影,“我去外头转转,一会就回来!”
“你别走!”少年拽住她,神色慌张,似害怕她又一去不返。
阿九无奈弯唇,抽手摸上他的脑袋,语重心长道:“泽漆,打现在开始,你要学会相信我,懂吗?安心,我会回来的,说到做到!”
留给他的目光坚定无比,阿九两步跑到窗边翻身而出。
泽漆对着无人的卧房,垂下眸低声道:“我一直相信你……只相信你。”
面朝落日黄昏,云秀娘突发雅兴,差人伺候笔墨,在后花园作画。
丫鬟们端着各色糕点,蜜饯,还有果酒,保持站立已有两个时辰。
“夫人的一手丹青妙笔愈发精湛了!”玉竹磨着墨夸赞。
放下手中毛笔,云秀瞧着自己新作的秋山落日图,神色藏不住的得意。
卷上画的正是落日下的西山,甘泉寺以及背后的玉衡山庄,颇有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之意。
似感觉缺了点什么,女人又提起笔,在右侧上方落墨。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这诗配上这字,简直堪称神品啊!夫人好才华!”
四喜凑到跟前,一个劲儿地赞美。
身后李管事鄙夷地瞟了他们一眼,埋头不吱声。
下人溜须拍马,哄得云秀心情大好,将画卷收起,交予玉竹小心保管,“咳咳!让人送到玉公子府上。”
盯着玉竹那双狭长的柳叶眼,她一阵恍惚,连忙夺过墨宝,失神地直摇头,“不行,还是得我亲自去一趟!”
玉竹唇角轻勾,朝院外喊去,“还不快去给夫人备车!”
“不行!!!”
一名头戴木钗,身着青袄的丫头走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请夫人三思,您的身子还没好,经不起……”
“你好大的胆子!夫人说什么照做就是,轮不到你在这多嘴!”
云秀转过脸,淡淡看向对面的丫头。
“贞儿,你自幼被人卖入乐坊做了我的贴身婢子,本以为你是这世上最懂我的人,可惜呀!若你有玉竹的万分之一体己,我们主仆也不至疏远于此!”
贞儿磕头哭诉,“夫人,贞儿只是担心您的身子!这些年,您每去一趟玉衡山庄回来都会大病数日,气色也是大不如前,长此以往,您会支撑不住的!”
“够了!还敢顶嘴?四喜,把她拖下去!”云秀无情下令。
“是!!”
仆从拽起丫头的两条胳膊,原地往庭外拖去。
小丫头哭得泣不成声,扒着桌角竭力喊道:“夫人,您听我一言吧!千万不可再去玉衡山庄了,夫人!”
凉风骤起,玉竹走到云秀身侧,贴心地为她披上软衫,“夫人,要不这回去玉衡山庄,把贞儿也带上,让公子……调教调教?”
“好啊,索性你也待在那别回来了!”云秀辛辣的眸光堵得玉竹哑然,她扭头问向身侧侍女,“少爷呢?不是让你们带他来见我吗?”
“这——”
侍女们面面相看,为难禀报,“回夫人,少爷他不肯来!”
夫人几次三番邀那少年来赏花,可他就是不识好歹。
“这小子真不识抬举,夫人好意给他做衣裳,山珍海味地供着,可他却半点不领情,一心全扑在他那死鬼姐姐身上。”
云秀面无表情地看了眼东厢房,“等再过一段时日,倘若还是如此,就让四喜看着办吧!!”
说罢,她对玉竹道:“愣着干嘛?!还不快去备车,难不成你也想被拖下去?”
“是,奴婢这就去准备!”
玉竹火急火燎带着两名侍女回屋收拾。
庭园中沉寂无声,云秀身边只留下一名侍女伺候。
女人随手拾起地上的落叶,摸着泛黄叶络,痴情道:“玉公子,玉公子,你何时才能看到云秀的真心啊!”
自从十年前在重阳佳节的灯会上,惊鸿一瞥,便注定了此生牵挂。
“咳咳咳咳!!”云秀急切咳嗽起来,雪白的面色升起丝丝潮红,她抬手从盘里取来一粒蜜饯塞入口中。
突然,园外响起喧哗。
“怎么回事?出去看看!”云秀气息不稳地扶住桌沿。
“是!”
丫鬟快步走出园子,接着传来婆子的斥骂,“是哪个天杀的小王八蛋在门前泼泔水?快来人把这打扫了!”
片刻,一道黑影出现在庭园的草地。
高墙上方,球状的物体左右乱晃,并带着愤愤的喘息声,“本姑娘轻轻松松一个调虎离山就把你们这群蠢猪给骗走了,看你们谁还抓得住我!嘿嘿!”
小红使着吃奶的劲儿撑起半个身子,因为视角受限,她并没有看到贴近内壁的云秀娘,直到整个人立在墙顶时,她才发现不对劲。
气氛刹那间,诡异到了极点。
扭过头来的云秀睁大了美眸,瞪着高墙上的蒙面之人。
为了掩饰惊慌,小红结结巴巴解释,“我,我不是贼,我是来要债的!!”
“不许叫,否则我杀了你!”她恶狠狠吓唬。
云秀见她抽出腰后的剑,神情变得惊恐,绣花鞋缓缓后移,转身就要逃跑,“有贼人!!救……”
“该死,我不是让你闭嘴吗?你————呀!!!!!”
一时忘记自己站在墙上的事实,小红脚底一滑,整个人栽下了高墙,不偏不倚地砸到了云秀的身上。
顿时,两个女人滚在一处,哀嚎不断。
“哎哟,我的腿,疼死本姑娘了!”小红奋力推开压在胸口的女人,“叫你跑!这下老实了吧?”
揉捏着摔疼的膝盖,她伸手抓起落在地上的木剑,敲打云秀丰润的手臂,“你个小娘子看着挺肥厚,怎的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装给谁看呐?”
“喂!醒醒,别装死!”
小红推搡着地上人事不知的云秀,定睛一瞧,这女人嘴巴白的像刷了浆糊,脸色更是惨不忍睹,活跟个冤魂似的。
拍了两下,依旧没动静。
小红有些发慌,壮着胆子探出手警告道:“本姑娘可不是被吓大的,你……你休想讹我!”
指背间感受不到半缕气息,分明已断气。
“不是吧!”
小红傻了眼,收回木剑,疯狂摇着云秀,“喂,喂!本姑娘顶多就撞了你一下,你没那么脆弱吧?”
“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这样,这样做人不厚道,你快醒醒吧,我错了还不成吗?我给你赔礼道歉!!都是我不好……不对,是那个丑丫头,要不是她骗我,我也不会去翻墙,是她害死你的,跟我无关啊!”
就在小红手忙脚乱地忏悔时,隔壁传来了清晰的咀嚼声。
阿九左手搭右臂,倚在小屋门前看热闹地啃着苹果,神色沉静,像是在预谋什么坏事。
虽然基本功一塌糊涂,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丫头的身形体魄在凡人中极为出色,甚至能算得上万里挑一,是个好苗子啊!
“好啊!你终于出现了。”
正愁找不到罪魁祸首,小红气冲冲地奔过来,揪住阿九大骂,“你个强盗,都怨你,这一切全是你惹的祸!!”
无视衣襟上打颤的小手,阿九无辜地将脸歪往一侧,“可杀人的是你耶!老实告诉你吧,我一文钱都没,而这儿,也不是我的家!”
“那我的玉牌呢?你把我玉牌藏哪儿了?”女孩边说边在她身上摸索。
“什么玉牌?”
嘴上说着不知,但阿九还是配合地举起手由她搜。
“少装蒜了,你抢走的布袋里分明就有!”小红红着眼大叫。
阿九被这一声厉吼得耳朵疼,直喊冤枉,“我有抢你东西吗?什么时候?我怎不记得了!”
“你……你……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种无耻之徒?我不管了,我要去报官!”小红怒不可遏,跺起脚就要离开。
阿九朝着她火急火燎的背影开口,“好啊,你尽管去!即便我坐实罪名,最多也就是关几天,况且有吃有喝,还有睡觉的地儿,不像你!”
她嘴角扬起一抹落井下石道:“杀了人,只有抹脖子的份儿!”
“要不是你,我也不会如此!”小红五官皱成一团,沾满了眼泪和鼻涕。
真是惨到了隔壁姥姥家!下山一趟,不是被骗,就是被抢,现在还莫名其妙成了杀人犯!
这口天降大锅,阿九显然是不打算背。
“小妹妹,饭可以乱吃,话可不兴乱讲,我有教你翻墙杀人吗?再说,抢你东西之前,你不也抢了我的?一来二去,正好两清!”
“这是什么歪理?亏我还救了你,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吗?”小红绝望控诉。
“所以我来救你呀!”
听着园外零碎的脚步声,阿九连核带肉吞下苹果,脸上露出莫测的笑意。
“救我?什么意……”
阿九捂住小红的嘴巴,将她拖入小屋。
“你干嘛呀?呸,脏死了!”小红掰开那只手,下一刻,耳边传来了女子善意的忠告,“要是想死,我现在就把你推出去!”
阿九悄然掩上木门,注视着门缝外的动静。
一名婢女返回园内,看见倒在草坪上的云秀,丫头吓得六神无主:“夫人?夫人您怎么了?!”
丫头扶起云秀的身子,对外大喊,“来人啊,夫人出事了!!快来人啊!”
听着匆匆朝庭园奔来的人马,阿九心知此地不宜久留,不声不响关紧门扇,拉着小红走到角落的狗洞前催促,“快,我们先离开这儿!”
“啥?要本姑娘钻狗洞?这……成何体统,我不干!”
小红皱紧了眉,一副誓死不从的表情。
阿九懒得跟她废话,“好,有种,那我先撤了!”
说罢她弯下腰,率先爬了出去。
“喂!你别把我一个人丢这儿呀!”见阿九走得干脆,小红又急又气,看着那个小小的狗洞,心里纠结半天,最终还是低下了头。
云秀的意外离世,让童府上下乱成了一锅粥。
全府沉浸在哀声痛哭中。
接到禀报,官府即刻派衙差带着仵作前来。
经过仔细的检查,云秀并非死于外伤,而是气虚亏损导致血滞不畅,心猝而逝。
另一头,当小红手脚并用着钻出狗洞后,抬头便见阿九邪笑着提着木棍在外等候,顿时,涌来一股不祥。
“你……要干吗?”
“好姑娘,你觉得呢?”
阿九手起棒落,一闷棍打晕了她。
可怜的小红,二度遭到毒手。
趁所有人都去了庭园,阿九拖着昏迷的丫头一路堂而皇之回到了东厢房。
“阿九,她是谁啊?”
泽漆好奇地盯着地上四仰八叉的女孩。
阿九累得坐在圆凳上缓了好久,才道:“她叫小红,我诓来的打手,往后你俩记得和平相处。”
小丫头看上去干瘦干瘦的,没想到这么沉,拖得她手都快断了!
“打手?”泽漆不解,上前帮忙将女孩搬上木椅。
阿九钻进内室,扯了张薄褥回到大厅,将她左三层右三层和椅背牢牢绑在一起,裹得跟个粽子似的。
“外面怎么这么吵?”泽漆问。
阿九忙于绑人,轻描淡写道:“云秀死了。”
“什么?死了?!”泽漆瞪大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