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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 44 章 ...

  •   ——异境——

      清冷无力的光穿过黑暗,在眼皮上荡漾,骚扰个不停。

      阿九睁开眼,只见自己正身处在一片渺无人烟的荒林。

      “这是哪儿?”

      她扶着额头,脑中混沌,寻不到一丁点头绪。

      偌大的林子安静得如同一片密闭的空间。

      阿九低头查看,是自己的身体,不是秦家女,她没有完成助劫,根本回不去肉身,可见此处并非现实,而是……梦境。

      思路逐渐清晰,她立马盘坐起,决定施法离开。

      然而,不管她多努力,也无法对梦境产生影响,周遭草木纹丝未动,几次尝试都失败了。

      “不应该啊!怎么一点反应都没?”阿九盯着双手,目光眺向密林深处,“难道……掉进别人梦里了?”

      想到自己一语成谶,她顿时悔不当初,“不是吧!好的不灵坏的灵?用不着这么背吧?!”

      阿九不顾形象地挠着头,恨不得自抽两百个嘴巴。

      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为今之计,是要快点找到出去的方法!

      雾霭沉沉的山林看似枝繁叶茂,生机勃勃,然而,枝头绿叶一碰就散,踏过的青草也转瞬枯黄,肉眼可及皆是幻象。

      方圆百里,树静如禅,连声虫叫都没。

      林间岔道屡见坟包,越往深处坟包越多,行至西林与北林的交界口时,山道上的墓已是排得密密匝匝。

      天色阴沉可怖,无风,无雪,却寒得人心坎抽疼。

      阿九全神戒备,衣袖间的泯魔刃一紧再紧,毕竟在他人地盘,松懈不得。

      荒林边缘,江水滔滔不息,水面上黑色沼雾蔽日,凶险无穷。

      薄光照在山中枯死的槁木上,映出一张张诡异人面。

      “……寄灵?”

      见到那些寄居在树里的死灵,阿九眼皮轻颤,略带迟疑地探出手。

      木中附着魂魄大多属于人类或仙魔,他们占据树身,以这种方式苟延残喘,算是一种求生的本能。

      寄灵,是在肉身未灭,灵魂无依的前提下才会发生,按理说不常见,可为何,会有这么多?

      阿九不解地望着身后的“茂林”,注意力停在了不远处波涛汹涌的江河。

      行走世间四千载,她还是头一回遇见这种地方,比冥界还冥界,别说活人了,活鬼都没一个。

      这究竟是谁的梦,残荒至此?

      夹起银铃,阿九视线直射尽头黑沼。

      弹指一瞬间,白色披帛如灵蛇般射出臂弯,拉出千丈长缎,铃铛正中湖心,碰撞出一道道穿云破雾的鸣响,震向四面八方每处角落。

      “一只蚂蚁都没有。”

      阿九失落地接回披帛。

      水袖挥旋,阿九纵身飞抵江畔。

      站定江边的她,忽然变得恍惚,一双青眸写满了惊讶。

      她故意扭了扭脖颈,张开双臂做出几个奇怪的动作,面色愈发难看。

      只见,黑雾弥漫的对岸,有另一个自己在做着相同的事。

      “镜子?”

      阿九握紧拳头,有些沮丧地一脚踢进湖泊,水花高高跃起,溅湿了衣裙。

      她哭笑不得,抹了把脸上的水珠,低头俯瞰江面。

      江水颜色略深却不浑浊,波光明灭,湍急的水流下积压了许多圆石,那些“石头”表面有着规则的凹凸,看上去格外眼熟……

      “这是?”

      阿九踩着泥沙弯腰仔细查看。

      这不看不打紧,一看险些吓得她心脏停滞,“啊!”一声跌坐岸边,娇容血色全无。

      水底堆积的哪里是什么石头,而是挤挤挨挨的尸首,多如牛毛,填满了整条江。

      也算间接解释了寄灵的由来。

      江……江会吃人?

      这一幕成功击垮了阿九引以为傲的冷静。

      先前的结论被彻底推翻。

      强压下心头的恐慌,阿九快速逃离岸边,往坡林方向跑去。

      这儿根本不是普通的梦境,而是域!

      准确来说域也算梦,但需要极其强大的精神力才能支撑,否则一旦垮塌,便会波及尘世造成无可挽回的灾祸。

      所以能成为域主的人,绝非等闲之辈。

      域,不存在于六界任何一处,最负盛名的,当属禅域。

      此域宛若海心孤屿,江水环林,林拥坟地,纵横交错的小路数不胜数,相交却不相通,终点无一例外净是死路。

      “喂!有人吗?”

      “谁能应我一声?”

      阿九疲惫地对着空旷漫长的山道呼喊,可惜,林中寂若死灰,回应她的只有自己的余音与呼吸。

      ——人界——

      子鱼镇,童宅。

      天微微亮,高宅内院已是人头攒动。

      院落挤满了家丁与衙差,围成一团,切切私语着昨夜发生的事。

      须臾,一位大夫挎着药箱匆匆奔入院中,经过老管事首肯,他推门走进柴房。

      听到动静,木堆旁的孩子惊魂未定。

      泽漆怀抱斧头,神色戒备地直视着屋外,掌心被汗水浸得发白,十指紧握,随时准备拼命。

      “病人在哪儿?”

      来来回回绕了几间房,老头总算在柴房的最里面找到了这对患难姐弟。

      少年警惕的模样,像极了为守护至亲与猎户抗衡的幼崽。

      “你是大夫?”

      泽漆压低嗓音不确信地问,怀抱石斧,惧意明显。

      放下腰后药箱,老头善意地看了他一眼,笑道:“怎么孩子?不认识老朽啦?”

      老头面戴遮布,但目光迥然有神透着亲切,有种莫名的熟悉。

      “吴……大夫?”

      认出这位神采奕奕的老头,就是之前讨教过烧伤问题的医馆老板,泽漆顿时卸下了满身的刺,哽咽开口,“吴大夫,求你帮帮我!我姐姐从昨晚开始就一直醒不过来!”

      “孩子,少安毋躁,让老朽瞧瞧。”

      老头拎起药箱来到阿九身边,无视脏乱坐在木墩上,托起女子冰凉的手腕诊起脉。

      泽漆紧张注视着老头表情,心情随着他的眉宇起伏而起伏。

      “她怎么样?”

      “害!这哪里是什么瘟疫呀!”老头扯掉面上遮布,叠好收入怀中,似虚惊一场。

      “姑娘身体无恙,让老朽以银针试试,看能否将其唤醒!”老头从药箱中取出布包,捏起一根银针,以拇指测量穴位,徐徐刺入肌肤。

      五六根针下去,阿九仍无反应。

      “奇怪,就算昏得再沉,也不该知觉全失啊!”

      这回连大夫也犯了难,皱眉拔出银针,宽慰起一旁的孩子,“别急,待会让老朽开几帖离魂症的汤药,保不齐有用!”

      “谢吴大夫。”

      泽漆感激不尽,丢下手里的斧头说道:“出去后,烦您把我姐姐的情况如实地告诉那些人,让他们闭嘴!”

      “放心,老朽不会信口胡言。”

      替阿九戴好面具,泽漆阖了阖眼,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我们走吧。”

      ——

      见泽漆跨出柴房大门,家丁们心有余悸地后退。

      大清早官府领人来童宅捉妖,听闻“妖怪”躲在屋内不出来,还放话说必须找个大夫才肯现身,这不,僵持半天。

      张垚领着手下小心翼翼靠近,左看右看,也没瞧出个什么名堂,不禁扬声质问报官家丁,“你们讲的红眼睛妖怪?不会就这小子吧?”

      “衙差大人,昨晚我们亲眼看到他眼睛变红的!”玉竹挨紧张垚,拍着胸脯道。

      语毕,身后一干人等迅速响应,“对对对,就像要吃人一样,血红色的!”

      众人异口同声,这让张垚没了方寸,目光扫过少年,落在与他同行的医馆掌柜身上。

      “吴大夫,里面的人如何了?”

      老头拱手答,“回差爷的话,不是疫症,那姑娘许是深夜受到了什么惊吓,一时半会还醒不过来!”

      本着医者仁心,吴大夫替泽漆向张垚求情,“恕老朽多言,这孩子护姐心切,还望大人网开一面啊!”

      泽漆脸上渗满了疲惫,眼圈殷红,仿佛下一刻就要掉下泪来。

      “既是误会,玉竹你就放过他们吧!”老妇走到丫鬟身旁恳求。

      玉竹凶狠道:“误会又怎样?仅凭三言两语根本不足以证明二人身份,万一引狼入室,这责任你担得起吗?”

      “我……”

      见其铁了心要赶走姐弟俩,老妇又急又恼。

      镇上谁人不知,童宅丫鬟是刁婆投胎,连诸位官爷都要忌惮三分。

      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但总僵着也不是个办法。

      遣散大半衙役,张垚只身走回。

      他手按刀柄,目光如炬地盘问起来,“小兄弟,她说得不错,你们姐弟四海寻亲,难道身上就没有一两样信物吗?”

      “信物?”

      “对,比如印章,信件,胎记什么的,有吗?”张垚凝住少年的脸。

      凭他多年的经验,这小子远没有表面看上去这般单纯,与那鬼丫头一样贼得很。

      “我有。”

      一想到阿九现在的处境,泽漆也管不了那些,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当着众人面,掀开衣襟,露出了削瘦的胸膛。

      清澈的晨光洒在那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上,柔光粼粼,如一块无瑕润泽的美玉,闪烁着撩人的气息。

      少年棱角分明的锁骨下,曝出一道弧形朱砂,形似猩月,又似一张诡异笑容的脸。

      围观的丫鬟们纷纷羞红了脸,低头赧然相觑。

      “老人家,他身上这块胎记你可认得?”张垚指着泽漆胸膛印记向老妇求证。

      玉竹打断道:“差爷,你问也是白问,她能回没有嘛?”

      “不然你说怎么办?”张垚不悦。

      “简单啊!”玉竹理所当然地摊了摊双手,“姑爷身上有没有胎记,问问我家夫人不就清楚了?”

      “问什么?”

      院外传来骚动。

      “大清早的,一个个都聚在这里干什么?”

      恃势凌人的话音伴着脚步进入内宅。

      老妈子开路,后边跟着五六个丫头仆人,浩浩荡荡走入院中,玉竹见景连忙上前迎接正主归来,话里话外透着些许不易察觉的紧张。

      “夫人您回来了?怎么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搀住女人略显苍白的手,玉竹扬声催促,“四喜,快!去给夫人熬点姜汤,这一路舟车劳顿定受了不少苦。”

      丫鬟嘘寒问暖的嘴脸与对待老妇的态度判若两人,连外人都看不下去。

      “妾身才离开几日,府中好不热闹啊。”云秀气色不佳地睨向一干衙役。

      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脸上扑着艳丽的妆容,目光有些游离,像是经历了一场重病,看上去十分柔弱。

      一道耀眼的光闪入视线。

      云秀迷离的眸逐渐聚焦,望向人群之外,眼底划过惊艳。

      玉公子?!

      推开老妈子,云秀拖着浅紫色襦裙走向少年。

      女人体态丰腴饱满,捎着袭人的香气从衙差面前经过,其中还夹杂着一股淡淡的土腥味。

      见陌生人朝自己靠近,泽漆莫名抵触。

      他欣赏不了这种浓妆艳抹的美,只觉得浑身不舒服,特别是女人的眼神,仿佛要将他吃干抹净似的。

      “这位小哥是……”

      云秀止步。

      身侧玉竹踮脚贴近,耳语。

      “噢?竟有这等事?”

      知悉前因后果,云秀神色变了几变,饶有兴味地扫过老妇那张愁苦的脸。

      张垚唇角扬起几分假笑,“秀夫人,此事虽为贵宅家务,但既然报了官还是得有个结果才行,倘若其中有什么误会,我也好趁早将这俩孩子带回衙门善后,您说是不!”

      “大人所言极是,不过,得让妾身瞧清楚才行,毕竟关系到童家血脉,马虎不得!”

      云秀停在少年跟前,垂下脸,湿热的气息拂胸吹来。

      泽漆一身鸡皮疙瘩,有些不知所措地定在原地,没等他反应,胸膛便被一只冰凉柔软的手抵住,肌肤顿时僵如铠甲,恶心感油然而生。

      云秀故意探出脸,轻抚红痕,“这个印记……”

      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触摸,泽漆想往后退,下巴却被女人一把攫住。

      “你做什么?”

      泽漆不适地甩开头,眼前一阵晕眩,整宿没合眼的他,此刻连说话都觉得累。

      宛若是在端详一件上等的瓷器,云秀含着笑,煞有介事道:“的确一模一样,至于这脸嘛,长得与夫君也有几分相像,应该不会错。”

      “夫人?”玉竹错愕,眉间紧迫一掠而过。

      “这种小事还劳差爷费心,妾身委实过意不去,四喜!”云秀唤向远处。

      家丁会意,立马取来几锭银子交到张垚手中。

      “夫人客气了。”张垚也没推脱,大方接过赏钱。

      银子还没焐热,几名衙役又折了回来,气喘吁吁道:“哥,出事了!镇上好几户都被人用石头砸穿,你快去看看吧!”

      话音刚落,柴房里又是“哐当!”一声响。

      “阿九?!”

      泽漆箭步冲进房内,张垚也迅速带人追上。

      柴房东侧隔间,两道柱形光芒交叉射于地面,斑驳的墙体中央,莫名其妙出现了两个拳头大小的窟窿。

      居然一下子砸穿了两堵墙??

      徘徊了几间屋子,张垚断定是有人故意扔的石头。

      “又是哪家小崽子皮痒了?他娘的,大清早闲的没事干!走,跟我出去逮人!”怕贼人逃脱,三个大老爷们儿马不停蹄杀出童宅。

      柴堆边,泽漆盯着阿九手中无缘无故出现的黑色石头。

      其上浮光熠熠,字符跃动。

      下人嫌弃地挥着屋子里的霉味儿,骂骂咧咧闯了进来,“哟!这谁家造的孽?把房子毁成这样?!”

      见状,泽漆立马手忙脚乱地将石头塞进阿九怀里,装作若无其事照顾。

      家丁把守柴屋,不让任何人靠近,老妇站在门外心急如焚,担心云秀会一个不如意伤害他们姐弟。

      这是云秀娘头回踏入自家柴房,丫鬟们搀着她来到最里间。

      女人面无表情,先前的柔弱已烟消云散。

      “脏死了,猪圈都比这干净!”云秀抵住鼻尖娇斥。

      瞥见脚边沾上的草灰,她脸色阴沉,好在玉竹发现及时,连忙取来白色绢帕跪下替她清洁。

      女人无动于衷,任由丫鬟擦拭,目光一刻不离地注视着泽漆,柔声命道:“四喜,拨几个丫头把东厢房收拾出来给少爷住,再去布庄替他添几身新衣裳!”

      “是,夫人。”家丁唯唯诺诺道,“那这位姑娘……”

      “姑娘?”

      云秀娘嗓音骤凉,狭长的美眸射向墙根。

      少女头戴面具,半死不活地躺在稻草堆里,全身上下骨瘦如柴,加起来拢共也没几两肉。

      “她是我姐姐。”泽漆掷地有声。

      “是吗?她似乎病得不轻,留在府内恐怕会耽误病情啊……”云秀蛾眉微锁,好言相劝,“不如,我差人送姑娘去医馆,这样也方便诊治不是?”

      “我要和她一起。”泽漆固执地摇头。

      “孩子,你现在的脸色可不比她好多少,听话!先吃点东西,安安稳稳睡上一觉,晚些我自会让人送你去医馆!”

      “不必了,路我认得,我自己送她去!”泽漆没有被她温柔的表象迷惑,他不可能随随便便将阿九交由一个陌生人。

      他抬起阿九的胳膊搭在肩头,扶着墙吃力站起。

      许是站得太急,泽漆眼前骤然一暗,双腿似卸了气力,踉跄着冲向墙壁。

      跌倒之际,他本能抱住阿九,两人相继摔落。

      泽漆背部狠狠砸在坚实的木柴上,意识全失。

      检查完泽漆的状况,四喜回身禀报,“夫人,这小子晕过去了!”

      接过丫鬟递来的香茶,云秀低头浅饮,“抬回去,好生照顾着。”

      “那这丫头……要怎么处置?”

      轻轻擦拭红唇,云秀将脏了的帕子丢在阿九身上,淡淡道:“回府时,我见东郊草木摇落,萧飒荒芜,像是许久无人浇沃……”

      望着地上昏迷不醒的阿九,仆从会心一笑,“小的明白了!”

      ——异境——

      光阴陷入了凝滞。

      不知是过去一个月,还是半年,抑或更久……

      域中,枯燥而无声。

      阿九踏遍了山林每一寸土地,想尽各种方法,甚至尝试了渡江,最后全都失败而归,白忙活半天。

      这里没有阳光,没有黑夜,真真正正的度日如年。

      灵力虚耗已所剩无几,当阿九第七百四十二次穿过这片枯林,终于还是支撑不住了。

      她跌倒在树边,精疲力竭地望着天,干裂的唇辛酸扬起,苦笑连连。

      “这就是,所谓的魂失梦域吗?”

      因没有多余灵力修补,她从头到脚又脏又破,好好的仙裙撕成了两截,一双腿像从泥浆中捞出的莲藕,污浊泥泞。

      “呵,我到底招谁惹谁了?摊上这么个多舛的命数?”她咯咯笑出声来,泪水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转。

      想当初,被人当沙包揍成狗也没哭过的她,如今竟会觉得委屈。

      眼泪夺眶而出,夹杂着百般无奈,阿九被自己一波三折的遭遇成功逗乐了,笑得像个傻子!

      人生呐,简直比戏文上唱得还精彩!

      “好!非常好!!”她忍不住为自己鼓掌,潇洒抹去眼角的湿润。

      宣泄完后,她通体畅快,决定重振旗鼓。

      双腿盘曲,阿九将手轻轻搭在膝边,昂首挺腰,阖眸入定,开始进入冥想。

      臂间披帛无风腾起,猎猎鼓荡。

      倾听耳边萦绕的铃颤,阿九思绪稳定下来,疲惫感趋渐消除。

      她不会无缘无故掉进别人梦中,定是哪个缺了大德的王八蛋闯了墟境,才会把她搞到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古语有云,魂失梦域等同于死。

      巧了!她偏不信邪。

      昔年苦山少室,冥窑九恶,龙潭虎穴不胜枚举,哪一处不是传闻中的死地?末了,也都全身而退。

      她就不信,这巴掌大的梦域还能翻出个天来!

      求生欲击溃了绝望,阿九狠狠攥拳,心底迸发出一股不服输的劲儿,放不放弃,得自己说了算!

      “待我离开,定要把那害人不浅的混账揪出来,鞭挞个三天三夜!”

      调息少顷,她打算再试一次,看能否用自己微弱的灵力感应到域主方位。

      “上至巺宫,坎居太乙……”

      “不对,不是这条路,再来!”

      “又是死路。”

      “再来!”

      一次次探寻,每回都是半道而废。

      阿九没有气馁,继续操控神识在境中搜寻蛛丝马迹,沿之前探索过的路径,逆流往复,不断前行。

      过程中,压迫感如影随形,宛如置身钟鼎,被人蒙住了双眼,只能依靠自身发出的声响来辨别方位。

      无休止的探寻加剧了灵力损耗,阿九无疑是赌上身家性命,在此一搏。

      仿似预感到危险,当身体趋近枯竭时,元神于额间显形,凝结出了九片斫痕,仅仅须臾,便粉碎无踪。

      “久儿?”

      “我在这,久儿……”

      几不可闻的呼喊灌入耳中。

      阿九猛然张眼,心力交瘁的脸上生出狂喜,“找到了!!在江边!”

      昼思夜想这么久,可算听到一句人话了!

      顺着声源,阿九奔至江岸,寻觅声音主人。

      “人呢?明明就是这个方位啊!”

      一眼望去,干涸的黄土上凌乱飘着几根熟悉的野草,其他啥也没。

      该不会,是出现幻听了吧?

      阿九暗恼着将余光投向江面。

      “谁??”

      她觑起眸,一双沾满淤泥的脚跨入寒江。

      潮水汹涌没过肌肤,她踏着尸首,一步步朝对岸靠拢。

      披帛悄无声息地飘落江中,与滚滚洪流融为一体,阿九紧绷的身躯倏而松弛,怔怔望向出现在那头的人。

      对岸相同的场景中,两名陌生人在断壁残垣前亲近交谈,听不见内容,但从着装来看,像是……姐妹?

      奇怪的是,面朝江河的女子,目光并未看向身前女童,而是一瞬不瞬盯着界外的她。

      阿九站在尸江中,与之相望。

      一种无以名状的酸楚在岑寂中扩散,进入心房,深入骨髓。

      四周突然灰暗,只剩下彼此无言地对视。

      “肃清界途,引元归位!”

      斯须间,天旋地转。

      画面一转,阿九已置身对岸镜像。

      还没来得及整理思绪,妖气已劈头袭来。

      “这什么情况?!”

      面对精怪迎面而来的攻势,阿九惊叫一声,下腰灵活避开了枝蔓,紧接着,赤手空拳与从林中扑来的群妖缠斗起来。

      本就不宽阔的黄土道突然涌来大批精怪,似乎全是冲她而来。

      “嘶——!”阿九拧眉龇牙。

      全身关节痛得快要散架,就像被人按在地上捶过,打得十分艰难,整个人如酗酒的醉汉在妖堆里左摇右晃。

      剧痛难耐的她虚晃一招,迅速弯腰揉搓四肢,没等揉上几下,又迎来第二波进犯。

      “我的手是缩水了么?”

      等等!

      阿九惊愕低头,眼光慌乱落在了平坦坦的胸脯上,体格足足小了两圈,根本还是个娃娃。

      “这谁家倒霉孩子?!”

      也就这片刻的走神,面颊招来辣痛。

      叶刀贴脸划过咽喉,阿九单掌一推,借力拉开间距,发须被急促的呼吸吹乱,眸光腾起不悦。

      双拳难敌多手,再加之有伤在身,难免力不从心。

      愈来愈多的精怪被腥味吸引,阿九伸手抹去颌下的血珠,看着一手鲜血,不由得愣住。

      之前域中无论跌得多惨,皆不会伤及皮肉,可为何……

      “莫非,此地为域境真身,不是梦境?”阿九一面招架精怪攻击,一面被自己想法所惊。

      她能清楚感受到相同的场景,拥有着不同的气息。

      谷中,细雨霏霏,雀声虫鸣不绝,晚风吹拂着江面蒸腾的黑雾,如云迁徙。

      耳闻目睹,皆真实百倍。

      阿九一脚踹向树妖躯干,急速退向断壁。

      面对密密麻麻的精怪,她打算强施护魂咒,这样即使身体遭噬,元神也不会受损。

      可惜想法虽好,现实却不如意。

      阿九大开气海,酝酿半晌,怎料,这具身体空洞得离奇,别说灵力了,连个屁都酝酿不出。

      “天地老爷,亲娘啊!我到底附了个什么玩意?”

      纵使寻常小妖,也不该连这点灵力都没有吧?

      阿九欲哭无泪,不得已开启了新一轮逃窜。

      所幸树妖行动迟缓,才给了些许喘息的机会。

      阿九绕着黄土坡来回转圈,像极了陶罐里被围追堵截的蛐蛐儿,苦不堪言。

      气力毕竟有限,没几个回合,她便败下阵来,无路可退的驻足坡前。

      “诸位,怒气伤身,咱有话好好说,不要冲动嘛!”阿九高举双臂强颜欢笑。

      前有吃人的黑江水,后有危机四伏的精怪丛,不论哪条道皆是死胡同,这该如何是好?

      正在她绞尽脑汁时,一句冷涩嗓音自角落传来。

      “接剑!”

      六尺寒芒刺穿黑雾,犹感知召唤,飞入她手。

      阿九只觉诸身一震。

      炽热的温度灼烧着掌心,悍然之力自剑柄蔓延经络,宛若雨露甘霖,涌入虚无的空洞,充溢全身。

      四肢百骸顷刻间被力量滋润,掀起澎湃狂澜。

      战意,盖过一切。

      血液在肌肤下疯狂叫嚣,她感受到了昂扬的斗志。

      手中长刃好似与她熔于一炉,难分彼此。

      铮铮杀气铺散百野,持剑者恍若换了个人。

      阿九眼光蜕去散漫,迸发凛冽,和流于表面的冷的不同,那是种源于骨血的冷,一种视万物为蝼蚁的冷。

      长剑旋于皓腕,女子脚下生风,敏捷如夜空星陨,冲入妖群厮杀。

      哀嚎连绵不断的惊致鸟兽丧胆,山林振荡。

      剑在阿九手中如鱼得水,一招一式尽显狠辣,剑法进退得宜,干净利落,毫无片许破绽。

      她游刃有余穿梭在敌群间,剑招千机百变,出神入化。

      生死,不过一息。

      玉琼祖师楼惊鸿是个出了名的剑痴,曾为求剑境突破,独自前往魔岭修炼三百年,自创绝学:漉影芳华。

      此剑法亦正亦邪,杀戮极重,令诸多琼派弟子走火入魔,接连遭厄,进而被列为禁技,得真传者寥寥。

      早年因为她对危境中的同门见死不救,导致自己在楼惊鸿心底印象一落千丈,贬至偏阁坐了数载冷板凳,学艺之路就此辍止,楼惊鸿再未授她任何技艺,任她自生自灭。

      然而,天意就是如此玄妙。

      整日在山上厮混的她,竟误打误撞闯进了昆仑山宝地,秘谷中藏着楼惊鸿毕生所学,她就像掉进米缸的老鼠,成功偷学多套剑技,其中,包括漉影芳华。

      得知实情后的楼惊鸿勃然大怒,或许是顾念一丝师徒之情,老太婆并未痛下杀手,只是为了保全玉琼名声,逼她赌誓弃剑,永远不许以琼派弟子自居,并一掌将她打下昆仑。

      不知杀了多久,直到气息平复,阿九才从屠戮中苏醒。

      她拎着沾满妖血的长剑伫立在尸堆之中。

      北风飒飒,黄沙弥天,无处依附的游魂,仿若飞蛾扑火般汇入锋刃。

      阿九伸手抹去剑身上的血污,面容几度复杂。

      “长……恨剑?”她眸光轻颤着转身望去。

      断壁前,一名身着绛红罗裙的女子,正安安静静倚靠着黄岩。

      圆润小巧的脸蛋,有着闺阁少女的婉约,长眉入鬓,雾眸如烟,聚着笑意,敛着煞气,犹如混进了鲜血的胭脂,让人分不清到底是人畜无害还是杀机四伏。

      她嘴角抿成一线,眼底泛着文文莫莫的弧光,即便面如止水,也有种笑意吟吟的错觉。

      “我的小久儿,长大了。”

      过分通透的雾眸,似能直击灵魂深处。

      听到这称呼,阿九胸口泛起不属于自己的情绪,眼眶无故酸胀,带着犹豫和不知所以的忐忑走向她。

      “你是……域主?”

      她不确信的询问,引来女子弯眸低笑,“本以为过去这么些年,你好歹也能混个一方霸主的实力,没想到,剑耍得还是这么次。”

      “我剑术次?”阿九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她还从没被人数落过剑术,撇去灵力不说,单论剑法上的造诣,是连楼惊鸿都无法否认的,若非遵守约定弃剑不用,称霸一方又算得了什么?

      阿九的不服气在女子眼中化作奚落,“难道不是吗?我还想着凤老二就已经够废了,谁知你比她还没用,要不是有这把剑,你早成花肥了!”

      玻璃心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下,出现裂痕。

      阿九亮起拳头,“喂!臭丫头,讲话客气点!信不信我抽你!”

      表面是个病怏子,讲起话来比谁都欠揍!

      女子无视威胁,摆弄起线绳上的镶花坠子,目光黯然,“如果现在能让你带走该多好……”

      只可惜,本命法宝与元神为契,又封锁于咒印之下,除非消咒,不能摘离。

      她凄然一笑,对向阿九不屑道:“你随意!反正着急出去的人又不是我。”

      “你果然是域主!”

      阿九不再嬉皮笑脸,正色追问,“说吧,要怎样你才肯放我走?”

      “姑娘就一丁点不好奇,我是谁?”女子笑靥加深,神秘兮兮地将脸蛋探向她。

      暗色雾眸深不可测,浅覆着若有似无的微芒照进阿九心底,耳后烛花暗藏,无一不阐述其真实姓名。

      “长恨剑还能有几个主人?你……就是在我梦中设结之人吧!”阿九别扭开口。

      女子笑而不语,蜷起血迹斑斑的双腿,重新倚回岩壁。

      “不错!你我姑且算初识,容本君做个自我介绍。”

      她拿起一旁的恶魇面具,轻覆脸颊,遂又顽皮取下,意气风发道:“我叫凤南烛,字泫阴,长于隆山,承袭母族黎族血脉,乃一介默默无名的魔头。”

      黎族?!

      女子臂间醒目的咒印,慑得阿九呼吸错乱。

      六道诛神印,光是看着都让人头皮发麻,当阿九听到“黎族”二字,瞬间明了。

      黎族,又称九黎,是天地初荒平原上出现的首个部族,等同魔祖,魔灵昭婴即诞于此。

      九黎统领共八十一人,他们生来拥有魔血庇佑,终其一生都在与天抗衡,弑神,是他们存世的意义,族中几乎每个人手上都沾染过神的血。

      因受诛神印反噬,仅仅几代轮回,这个盛极一时的族裔就逐渐消失在了岁月的洪流中。

      此为,夙祸。

      “……孟婆口中的伶萦君?”

      “不错!好听吗?是不是比那什么云霄九天好听得多?”凤南烛打趣,眼睑加重的黛色,预示着属于她的一生即将步入终点。

      无视内心的波动,阿九蹙额道:“你不是投身逐渊了么?”

      等等,这个地方难道……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质问,“你究竟是人是鬼?”

      凤南烛悄扬眉梢,低头认认真真审视了一番,“目前,勉强还算个人吧!”

      心脏因一句话而刺痛不已,阿九突然抓住她。

      这举动就像是看到坠落的花瓣,会下意识用手去接一样,泪水也莫名其妙地涌出了眼角。

      “我们。”阿九嗓音颤抖。

      汹涌的情绪窒息了身体,她又急又恼,却找不到源头。

      凤南烛笑眼温柔,反握住她的手,自顾更换坐姿,掖好腿上的破裙布,哼唱起那首梦回无数次的歌谣。

      “红罗裙,千里行,渠水向东走不停,璞石岸,姊妹情,浮生倥偬半生伶……”

      柔美的小调在山间飘荡,伴着慵懒与惬意。

      在她的脸上,阿九看不到任何对死亡的恐惧,如同历经枯荣仅是一场游戏,而她凤南烛,自始至终都是这场游戏的主导者。

      生死祸福全凭一人做主,容不得他人半句置喙。

      “本君煞费苦心召你来,可不是让你在这发呆的!”

      女子的一席话将阿九从思绪中拉回。

      “听着!我要你帮个忙,事成后,你自能离开。”

      “……什么忙?”

      凤南烛挪动了两个身位,昂首指向西面河流上方道:“看见顶上的缺口了吗?我要你助我用长恨剑封住它,完成殉结。”

      血色光影笼罩着孤屿,结界以江水为中心,从四面八方不断往上延展,只剩最后一步,便可在顶峰相汇。

      阿九怔住,“殉结乃生灵大逆,施结者耗尽灵力,元神与肉身共赴沉沦,再无轮回的可能……这和杀你有什么区别?!”

      “那你觉得,我还能活多久?一天?一个月?还是一年?”

      摸着臂上的咒印,凤南烛坦然勾唇,“与其亡于夙祸,还不如换个我乐意的死法,做点切实际的事。”

      “你怎知我就一定能办到?”阿九逃避目光。

      长风吹乱青丝,与湿润的面颊相黏。

      凤南烛伸手替她取出黏在嘴畔的发丝,动作极致温柔,如羽毛扫过肌肤,阿九微微皱紧了眉头。

      一个在将死折磨下还能谈笑风生的人,这心得是多大呀?

      女子泛青的容色,显现和煦,“因为你是我的久儿,是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没有你,我完成不了殉结。”

      “难不成……”阿九不可置信低下头,看向自己被砸烂的膝盖,“这些伤,是这具身体的主人自残所致?”

      若伤于精怪,断不会全集中在关节,就像是……

      为了遏制某种行为做出的自虐。

      “嗯。”

      捡起腿边带血的石块,凤南烛神情晦涩,“久儿与我情深义重,即便伤害自己也不肯妥协助我,无奈,我唯有铤而走险,用引元咒招来一个对我完全陌生的你。”

      “姑娘还在犹豫什么?你我不过萍水相逢,各取所需才是正事。”

      阿九轻触额头上滚烫的斫痕,心中百感交集,“为何要舍命布下殉结?哪怕只有一天……活着,不好吗?”

      “活着是很美好……”

      凤南烛眺向天外,“但我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辜负了太多人!从那一刻起,活命于我而言,就只是煎熬。”

      “浮生辗转,漂零蓬断,我已然是,过够了。”

      视野游回现实,凤南烛对着阿九那张懵懂未知的脸,一字一句交代,“你本是我半束元神所铸,却因长恨剑下亡灵众多,孕育出了属于自己的三魂。”

      “你我同系一源,命数却判若两途,久儿……希望你能原谅我今日的自私。”

      长恨剑在二人掌中散发赤曜,脱离掌心升入半空。

      “唔!”

      感受到力量抽离身躯,阿九心口翻起巨浪。

      她努力克制,不愿受其左右,可越是这般,越是控制不住情绪的本能,体内有另外一个灵魂在拼命想要夺回主权。

      泪水在无助的祈求,一滴接着一滴砸上手背,洗过伤痕,窜起火辣辣的刺痛。

      阿九深刻地体会着一切,那个孩子,在黑暗中苦苦哀求,求她,能够放自己出来。

      只是……

      狠心压下反抗的魂意,阿九抬臂抹去脸上不属于自己的泪痕,面容回归沉静。

      “锵!”一声,顶端长恨剑与结界合二为一。

      煞气横扫瘠土,霸道的阵眼之力,瞬间,覆灭万物。

      荒林变得暮霭沉沉,连同风声都消失了,亦如域中那般。

      凤南烛满意地望着苍白黯然的天穹,眼瞳褪去神采。

      弥留之际,她扬手朝虚无探去,翻来覆去地感受着,“上次见雪,好像还是在不周山的时候。”

      “雪?”

      阿九困惑看向空无的头顶。

      猛地,衣袖一阵扯拽,她被迫俯身与凤南烛相看。

      眼中之人容色阴晦,低垂的指尖轻轻点在她眉心,一团雾色光球隐没其中,与之同时的是震耳的警语,“小心提防……”

      “如若可以,让他活着,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闻及她口中的人名,阿九瞪大了眼。

      女子笑靥如斯温暖,在暮色下有着诸多眷恋。

      “我已无颜再回不夜城,到时就烦你替我转交给阿夜了!”

      凤南烛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亦或是朝夕相伴的亲人,诉说着最后一刻的离别。

      “阿夜?是凤疆夜吗?你要我转交什么给他?”阿九焦急询问,视野却陡然远隔。

      元神抽离身躯,重获自由。

      浓烈的白雾阻挡了视线。

      隐约间,有一人影从荒林奔至断壁,抱起了地上奄奄一息的凤南烛。

      “殉结已成,天亮前,你将此木丢入梦外烟魂,顺着江流,便能逃出生天了!”

      那人痛哭流涕,悔恨交加,“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为什么就不相信会有更好的法子?!”

      “这不都是你一手造成的吗?何必……在此惺惺作态?”

      “别睡啊南烛!”

      那人将她柔软的身体拥住,一遍遍道着歉,“大哥知错了,你睁开眼,大哥带你走,我们回不夜城,我们回家!你不要留我一人!!”

      凤南烛躺在他怀中,眸光越发黯淡,“家?呵,哪里还有家?……不都被你毁干净了么?”

      “是大哥对不住你!!”

      男人的忏悔却换不来凤南烛的半点情绪。

      “吾知来处来,亦知去往去,兜兜转转,终是摆脱不了这令人厌恶的命数!”

      “……也不晓得,今年的烛夜花开了没,要是有机会,替我摘上几株放在玉棺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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