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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 4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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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晚。
黄昏的光线射进房间,挥洒着最后的余温。
一老一少面对面而坐,阿九端起碗,揭开面具一角浅尝辄止,旋即遮住。
沁凉的井水划过咽喉,有股让人回味的甘洌。
“水很甜。”阿九称赞。
老妇不好意思地握紧了手指,支支吾吾问:“姑娘为何要撒谎帮老身?”
作为母亲,怎会不了解自己的儿子。
倘若岳儿还活着,以他的性情,不论千山万水也一定会赶回家,绝不可能一去二十年,杳无音信。
阿九心头划过轻嘲,她明白,自己的谎言漏洞百出,没被当场揭穿已是万幸。
青丝如绢,落于指掌,她把玩着长发说道:“我与弟弟相依为命,无家可归,老夫人先前不也骗过众人,编出个什么相貌相像之说,硬要拐我弟弟回家么?”
“我是说了谎,可说到底也是受形势所迫,倒是大娘,您究竟是何目的?”阿九扬起明亮的眸,一瞬不瞬问她。
巧合,多数始于人心。
“老身惭愧。”老妇埋头苦笑。
她拄起拐杖走到床边的木箱前,取出一本手札,抚平后交给阿九。
“先前街上唐突,望姑娘,莫要见怪!”
阿九闻言笑笑,并未放在心上。
“这上面,记载着我儿生平还有画像,老身不敢欺瞒,那孩子眉眼与岳儿小时候实在相像,就连心肠都是一样的善良,不管老身如何无理取闹,他都没有推开!”
“……是我一时糊涂,对不住。”
老妇说着说着,嗓音又颤了起来。
厚厚一沓的手札,记了足有几百页,都是些再日常不过的小事,字迹歪歪扭扭,算不上工整,却是一笔一划认真书写而成。
“像……吗?”
瞧着画上肖像,阿九满眼的质疑,嘴角抽搐。
这大脸盘子,芝麻眼,蒜头鼻……思来想去和泽漆相像的,估计也只有性别了。
“我当他是孤儿,才想着领回家做个伴,谁知弄巧成拙,老身可以指天发誓,绝对没有藏任何的坏心!”
阿九大致翻了几页,疑惑地抬起头,“做伴?难道,大娘一个亲人都没有吗?”
宅里的侍奉,怎么看也不像伺候她的。
老妇低头,不作声。
望着处处破旧的屋子,阿九换了个问法,“适才,我见那丫头跋扈得很,大娘不是一家之主吗?何故,沦落至此?”
老妇坐下身子,皱巴巴的脸上蓄满了难处。
“不怕姑娘笑话,老身这当家主母,过得还不如一个下人,不提也罢!”
泽漆在屋外忙前忙后地跑动。
阿九撩开手中青发,语重心长道:“大娘,您也看到了,我这幼弱的弟弟,肩不能挑手不能扛,平日里连走路都费劲,您要他留下,岂不等同于羊入虎口,只有被欺负的份?是不是过于残忍了些。”
她虽是半开玩笑,但其言真诚。
老妇也自知强人所难,“姑娘说得对,是老身思虑不周。”
放下手札,阿九忖想不语。
方才认亲闹得满城皆知,现下离开,不妥。
“恕我多嘴一句,贵府是遭人强占了么?否则大娘怎会屈于这柴房中?”
屋子里,到处都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一条条蜿蜒曲折的缝隙从屋顶裂到墙根,灰墙上爬满霉点。
在这样潮湿的环境下生活,不得病才怪!
老妇紧扣着手,愁容不展。
阿九看出她有苦衷,于是道:“不瞒大娘,我们姐弟需要一个住处……”
“那你们可以留下吗?”
老妇满怀期待。
“大娘愿意收留,我们姐弟自然感激不尽,可前提是,我得知道贵府发生了什么,否则,这样不明不白住下,岂能心安?”
她不喜欢受人蒙蔽,特别是语焉不详,藏着掖着还指望让人帮助的,最是讨厌。
等待许久,老妇仍旧不愿吐露。
阿九耐心已失,说到底当街认亲也是权宜之计,大不了换个城镇落脚,普天之下,又不是非它子鱼镇不可,何必因为一时冲动,陷自己于险情?
打定主意,她起身整理衣衫,“大娘有难言之隐,我也不好强求,看来,我们是注定没有祖孙缘了,泽……”
“姑娘且慢。”
老妇摇头凄凉一笑,“时至今日,童家还有什么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呢?”
阿九漫不经心坐回原位。
“元朔三年,也就是征兵前一年,我那可怜的儿媳因难产亡故,岳儿伤心欲绝,终日跑去酒坊借醉消愁,久而久之,便与那坊中的舞姬暗生了情愫。”
这段话听得阿九哭笑不得,妻子过世,伤心欲绝的丈夫跑去花街柳巷作乐?
呵,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
腹诽归腹诽,她还是继续听下去。
“一开始老身极力反对,但终究还是拗不过岳儿的倔脾气迎娶了那毒妇,过门时,云秀还算安分守己,日日对我嘘寒问暖,哪知好景不长,第二年我儿刚走,她就按捺不住了,借着为岳儿祈福的由头,隔三岔五去甘泉寺小住。”
“原本老身并未在意,但到后来,才从外人口中得知,原来,她是迷恋上一名玉姓男子,对其痴迷一度接近疯狂,为了这玉公子,她不惜变卖童家祖产,高价置宅,更堂而皇之把那野男人的画像挂在正厅。”
“得知岳儿死后,她变本加厉,将我赶至柴房,不允许我出入正堂,视我为最最低贱的下人,稍有不慎就是一顿拳脚……”
为证其言,老妇撩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大片淤青。
实在很难想象,有人会对一个手无寸铁的老妇拳脚相加。
“姑娘方才也看到了,府中大到云秀,小到丫鬟婆子,每个人对我都是呼来喝去,这些年,老身一直盼着岳儿能回来,可是……我知道,我儿他再也回不来了!”
老妇字字泣血,掩面哀哭。
“为何不告官?”阿九替她拉好衣袖,盖住伤痕。
“老身告过呀!可苦于无人作证,官府驳了我的诉状,外加云秀娘善于伪装,他们压根不信我的说辞,还倒打一耙说我冤枉好人!”
一想到公堂上的构陷,老人愤恨难平。
“听来棘手,若想解决倒也不难。”沾了丝杯中水,阿九注视着桌面,一撇一捺地划动。
直至写下最后一笔,她才抬眼,“要我帮您杀了她么?”
想要悄无声息解决掉一个人,方法太多了。
听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不痛不痒说出杀人两个字,老妇呼吸一窒,“不不,我只希望云秀能改过自新,从没想过害她性命!”
“改过自新?”
阿九无端失笑,笑容凝结着残忍。
大多时候,劝人向善等于无稽之谈,要让恶人知难而退,可比登天难多了。
况且,她眼下求的是安稳,不想招惹是非!
阿九在纹理粗糙的桌面上敲动着手指,思考到底要不要留下。
小锅里的水沸腾了,咕嘟咕嘟的,烟雾缭绕飘进了内室。
停住指尖动作,阿九望着从外边端水进来的人。
泽漆忙得满头大汗,放下热气腾腾的碗,乖巧道:“祖母,阿……姐,喝水!”
“祖母,肩膀酸不酸,孙儿给您捏捏!”
他动作轻柔地捶着老妇后背,显然,还沉浸在祖慈孙孝的戏码里。
多年未曾得到关心的妇人,眼眶浮红,仿佛又回到从前,儿子还在的时候。
“泽漆,你想留在这儿么?”阿九突然问。
泽漆愣了愣神,瞧向老人眼底的不舍,他默默收回手,走到阿九身旁,坚定道:“你在哪,我就在哪。”
老妇神色瞬间黯淡了下去。
“累了吧。”
阿九掏出随身的绢帕,仔细替他擦去额上汗珠。
少年瘦得几乎脱相,操劳数月,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更别提能睡上好觉了。
再这样东奔西走,何时才是头?
指尖微紧,生出丝许异样。
阿九放下帕子,捧起手札翻阅。
风吹动枝丫,轻敲在脆弱的纸窗上,哗哗作响。
她停下翻动纸张的手,“我答应留下。”
“姑娘,你这是?!”
老妇不敢置信,好奇是什么改变了她的决定。
阿九捋顺书页,将手札归还,“我叫阿九!年方十七,泽漆比我小四岁,往后的日子,烦请祖母多多照拂了。”
“我们当真不用走了吗?”泽漆小声确认。
“之前,你不是一直嚷嚷着说想要安顿下来嘛!”阿九故意取笑。
抱怨之中夹杂着宠溺,看泽漆的目光比过去柔软许多。
听到自己是她留下的理由,少年藏不住地惊讶,绯唇紧抿笑意,压抑着心底小小雀跃。
相较于泽漆的欣喜,阿九可没那么轻松,她深知要想留下,仅凭几句谎话断然是立不住脚的,得设法先摆脱逃犯的嫌疑。
——
趁夜幕降临,阿九与泽漆一块帮老妇将井边杂物搬回柴房。
花了好番工夫收纳归整,这才腾出一间窄小的空房,勉强够住下两人。
阿九沿空地中央拉了根麻绳,用两片破褥子一分为二,作为各自床卧。
暂且只能先凑合着,待日后再说。
累了整夜,她躺在坚硬的木板上,枕着石砖困意全无。
棉褥那头是少年均匀的呼吸,听声音睡得很沉。
扬起双手在空中反复翻转,阿九无所事事望着臂间鲜红的守宫砂,“不知清雪那兔崽子,有没有把石头丢下来。”
要是明早醒来,蒿石能自己回来该多好!
没有它,便开不了天眼,莫说完成任务了,连仙尊的鬼影都找不到……
“唉~敢不敢再惨一点?”阿九内心咆哮,泄气地换了个睡姿。
眼皮方才合起,猛地,神思被一股霸道之力攫住。
?!
四肢像被人钉在了木板上,身体沉如万斤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
“谁?……是谁。”
阿九唇齿剧颤,瞳孔放大,连心跳都弱了下去。
意识,脱离掌控,渐入停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