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莲花一败涂地》断舍狸

36、第 36 章

　　下半夜。

　　雨势有所转弱，黑云偏移，露出素月一隅。

　　车内，低泣微弱。

　　泽漆灰白的脸上溢满了细汗，他神情痛苦不堪，像是做了什么极度可怕的噩梦，泪水顺眼角流入鬓发，口中模模糊糊叫着某个人的名字。

　　哭声吵醒了一旁浅眠之人。

　　阿九不情不愿地睁开眼，脸上写满了困倦，抄起外衫丢在少年身上。

　　“我不是妖人……你们放开我！仙女，仙女姐姐救我！”

　　泽漆在梦里大喊大叫，吵得她无心睡眠，忍不住发笑。

　　“仙女？”

　　呵！

　　仙女在人间连个好觉都睡不上，还仙女！

　　手背袭来一片冰凉。

　　阿九睨眼过去，是少年无意识地握住她的手，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死死攥在掌心。

　　“疼！你给我撒开！”她试图抽出手，岂料被握得更紧了。

　　看着受噩梦缠身的少年，阿九无力抵抗，眼眸之中泛起了淡淡的忆色。

　　曾几何时，她也如这般紧握过离阙的手，期盼着永夜能快点结束……

　　旧事难忘啊！

　　情锢解除后，更是如此。

　　愁色爬上眉梢，阿九眼光变得悠长，唇瓣一张一翕地唱起：

　　“红罗裙，千里行，渠水向东走不停。”

　　“璞石岸，姊妹情，浮生倥偬半生伶。”

　　“龙吟起，朱鞘掷，凛凛寒霜渐人心。”

　　“梦中梦，曲中曲，虚实难辨乾坤行。”

　　这首墟中歌谣不知听过多少回，早已能倒背如流。

　　无从追溯的过往似刻在灵魂上的烙印，纵使不记得，但痛过的地方依旧还保留着痛觉，只是遗失了缘由。

　　月夜，曲音荡漾，伴着滴滴答答的雨声沉入梦乡……

　　次日。

　　拂晓刺破阴霾，澹澹的光影射入窗户，温柔静谧。

　　少年被笼罩眼角的晨光扰醒，当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呼吸陡然一滞。

　　娇容，近在眉睫。

　　阿九拥抱着薄毯，睡梦正酣。

　　连日的逃亡没能让她安心睡过一觉，昨夜，或许是雨声助眠，又或是卸下防备后的轻松，这一晚，她睡得极为香甜。

　　泽漆小心靠近，仔仔细细打量她，稚嫩隽秀的脸上堆满了好奇，“原来，你就是仙女姐姐要我找的人啊！”

　　少女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如一块无瑕美玉，小巧的唇微闭着，晶莹饱满，像颗熟透了的红樱桃。

　　伴随一缕轻吟，少女蝶翼颤动，冉冉绽放，曜石般纯粹的黑眸浮过一丝和煦，流光潋滟。

　　阿九翻身打了个哈欠，手臂枕在脸侧，美眸含情道：“早啊，小鬼……哦，不对，是泽漆。”

　　亲切的问候，让少年有片刻失神，“你同意收留我了吗？”

　　“想得美。”

　　笑容似过眼云烟，一掠而过。

　　阿九起身掀开车幔，刺眼的阳光照得她有些不适，抬手盖在眼皮上方瞧去。

　　“待会儿送你去那头的村子，别再跟来了！”

　　“我不！你既救下我，就不能不管我！”泽漆孩子气地抱住车梁，耍起了无赖。

　　阿九神色冰冷，当着他的面拔出了匕首，“不识好歹！我可是杀人犯，宰了你信不信？”

　　本意是吓唬他，没想到，少年不吃这套，竟主动伸出自己的脑袋，“你宰吧！反正命也是你救的，随你开心！”

　　“你！”

　　阿九拧紧了一对秀眉，“小小年纪，不知人心险恶！”

　　总不能……真杀了吧？

　　泽漆算准她狠不下心，于是改换策略，捏住阿九的衣袖摇晃道：“姐姐，我会的本领可多了，我发誓，绝不给你添乱，你就带上我吧！我保证听你的话！”

　　“求你了！好姐姐，我不想再遇到坏人了！我害怕！！”

　　少年苦苦哀求，一双澄澈水眸如同幼崽的眼睛。

　　阿九觉得他所言也不无道理，多个人打掩护，进出城门确实会方便许多。

　　抱着苛刻的目光，阿九板起脸，“带你走也成，但以后无论发生何事，你都得听我的！要是你被抓了，我可不会救你。”

　　“都听你的！”泽漆迫不及待应下。

　　见他笑容满面，阿九不悦地递去马鞭，“喏！脱了羽裳去赶马！”

　　——

　　风穿过层层迭迭的密林，吹得枝叶如湖水中游曳的海藻，旖旎多姿。

　　车棚披着惬意的光荫，奔跑在绿林小道间。

　　途中遇到不少步行避祸的流民，人人脸上都裹着布巾，拖家带口，像是连夜从白渠逃难出来的。

　　马车里，阿九扬声询问，“听说白渠城里出了妖怪，可有这回事？”

　　行过一段坎坷不平的石子路，泽漆思索道：“我不是很清楚！只记得那天……雨下得特别大，我生着病被他们从榻上拖起来，然……”

　　“说重点！我对你的身世遭遇没兴趣。”

　　阿九将手臂搭在窗沿，无情打断。

　　人间百态，看不完的辛酸苦楚，她可没空动容。

　　泽漆嘟囔着，“是出现过妖怪！好像是在道观里。”

　　“道观？！”阿九诧异。

　　庙堂道场皆有神佛庇护，这厮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今时不同往日，孤身下凡，一切都需谨慎行事。

　　方圆之内有妖出没，这对她来说是个好消息，此劫光靠人力或许难渡，如若能找个帮手……不，只需半颗护命元丹就够了，足以庇护凡人百年寿终。

　　“对了阿九，我们要去城镇落脚吗？”

　　泽漆对着山坡下的竹楼民房问。

　　放下遮光的毡帘，阿九拿出了随身的铜色面具，“不急，寻个离城镇不远的地方，我们去那里住上一段时日。”

　　子鱼镇民风朴素，环山涉水，风光甚美。

　　距宛城不足二十里地，隶属白渠管辖，祸事并未殃及，只是前几年东佑征兵，男丁悉数送去了战场，所以现下镇子里住的大多是些妇孺长者。

　　马车行至镇东郊，泽漆勒紧缰绳停住。

　　阿九掀开布帘，探出脑袋四下张望。

　　茂林幽邃，隔绝了骄阳的荼毒，连空气都比外面要凉爽许多。

　　天堑似的山岭上宽下窄，地势偏僻，再加上有竹林遮掩，俨然成了一处天然庇护所。

　　像是发现了什么玄机，阿九跃下马车，朝山脚的野草丛走去。

　　岩壁前长满了绿青苔、野篙和茅草，大片绿茵茵的青藤直垂下来，挡住山洞。

　　拨开层层阻隔，一股霉味儿扑面而来。

　　山口逼仄，每次只够一人进入，不过里面却是别有洞天，非常宽敞。

　　“这里有人住过。”泽漆惊讶地望着石壁上满满当当的捕猎工具。

　　阿九取下落满灰尘的长弓，“大概是以前的猎户吧。”

　　落灰的程度，至少荒废也有数年。

　　除此之外，洞内还有石床与架柴的土坑，以及一座五尺见方的水槽，正对头顶洞口，用来雨天蓄水所用。

　　看来，他们运气不错。

　　“暂时就这些了，主要是多备点干粮。”阿九将写有物品的布条以及钱袋塞给少年，“小心点，尽量不要去人多的地方。”

　　他俩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靠打猎果脯不切实际，估计食物还没找到，人就得先趴下。

　　“放心！天黑前，我一定赶回来！”

　　泽漆将叠好的羽裳搁在床头，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

　　举起之前被弓染得脏兮兮的手，阿九走到他跟前，对着那脸一通蹂躏。

　　完成杰作后，她满意不已，“嗯，这样顺眼多了。”

　　她可不想自己收的小弟，让旁人拐了去。

　　泽漆水眸纯净，漆黑的脸上显出几分无辜，他忽地笑出声，连嗓音都变得爽朗，嫌弃地用手在脸前挥了挥，“好臭啊！”

　　“去吧，一路小心！”阿九挥手打发他离开，扭头整理山洞。

　　毕竟是人住的地方，还是收拾一下得好。

　　少顷，走出岩穴的泽漆拿着钱又转了回来，支支吾吾地问，“阿九……你就这么相信我，不怕我卷钱跑了？”

　　他知道自己手里的钱，是两人全部家当。

　　阿九疑惑抬眸，似乎对他的问题感到不解。

　　“你的意思是，我放着满地黄金不要，却图这几两银子？小鬼，你挺有想法的嘛！再说了，姐姐有强迫你留下吗？”

　　言外之意，是在讽刺泽漆死缠烂打，自己倒巴不得他赶紧走！

　　瞟向洞外天色，阿九凉声提醒，“要是太阳落山前你赶不回来，就请另谋高就吧！我是不会等你的。”

　　“别！我这就去，你等我！千万要等我啊！”泽漆揣好钱袋匆匆跑没了影。

　　阿九无语地摇摇头，继续忙起打扫。

　　——天界——

　　广寒宫。

　　朦胧幽暗的宫殿，红鳞交织。

　　结界边缘波动频繁，如池中激荡的水花，一阵强过一阵。

　　偌大地光壁间印着星罗密布的符咒，在震荡中忽明忽灭，飘游不定。

　　男子悬浮半空，四肢均受火线束缚，青丝狂舞，一张清绝无双的脸庞沉如死寂，隐隐透着寒戾。

　　“……”

　　眉宇轻拧了几下，男子倏尔睁开眼，露出一双冰冷虚无的瞳孔。

　　墨珏盘坐结界前，苍老的面容青白发灰，汗珠密密麻麻地顺着鬓角滑入身体，仿佛已是油尽灯枯，与往日的意气风发判若鸿沟。

　　苏醒之人困惑举起双臂，凝着满身的红线，轻轻一扯，那些束缚便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男子修长挺拔的身躯笼罩在晦暗的光线中，翩然坠下，似神明降世，仿若一片没有重量的翎羽，落在蟾宫冰冷的地面。

　　结界应声损毁，眨眼，幻作烟尘。

　　猛烈的气流冲击四周，将墨珏鼓翻数丈，伏倒在琉璃井壁前，连手中拂尘都折成了两截。

　　老头呕出一口鲜血，趴在地上无力伸直手臂想要召回遗失的法器。

　　兀地，一双赤足出现手侧。

　　墨珏迟疑地仰起脸，眼底有种压抑许久的期盼与震惊，盯着驻足身前的人，失了反应。

　　“逍……小姐，您醒了！”嗓音有着无法克制的战栗，并不确定。

　　男子茫然环顾周遭陌生的环境。

　　视线落向他，音色不见起伏，“珏儿，这是什么地方？”

　　听及这声盼望了数千年的轻唤，墨珏白须狂颤，凹陷的眼眶盛满了热泪，喜极而泣伏首，“无量寿福！墨珏……恭迎小姐！！！”

　　九霄当年在往生崖自刎，体内半缕命魂意外受霜翾剑封存，从而成为复活的关键。

　　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久到几乎绝望。

　　好在天佑我主，得以重明！

　　对于老头的亢奋，男子漠不关心，又复述了一遍方才的话。

　　“回答我，这是哪里？我为何会在此？”

　　灼热的液体滑出眼眶，滚烫了肌肤，男子空洞的目光中有着难以掩藏的悲伤。

　　他迷茫地抹着泪水，可偏偏越抹越多。

　　苏醒的不仅是灵魂，还有曾经所经历的痛苦，此刻，正如溃堤的洪水在思绪中冲决泛滥。

　　沉浸于喜悦的墨珏并没有发觉异常，恭敬道：“小姐孤眠已久，今朝借天帝次子之躯复苏，或有不适，不过请您宽心，养好身体要紧，余下的交给墨珏！”

　　“复苏？”

　　男子悄然转身，走到琉璃井前无声打量水中的自己。

　　一张美得让人窒息的脸，矜贵，傲兀，眉宇间自带着与生俱来的疏冷，宛若盛放在寒冰峭壁上的一株冰莲，圣洁无瑕。

　　指尖从脸庞划至脖颈，透明的肌肤下，似乎还残留着被剑锋割开的刺痛。

　　“我怎会……”

　　男子头痛欲裂，似乎在努力回想一件很重要的事，奈何记忆遥远，早已被时光冲得破碎支离，难以追溯。

　　墨珏恭顺走到男子身后，诚惶诚恐道：“是的，您已沉睡了四千年！”

　　悲恸蔓延心头，男子呼吸有些粗重。

　　“凤遮天人呢？”

　　他仍沉浸在诛魔战后的惨烈，无法自拔。

　　神思混沌不堪，许多事都已随身死而逝，能被记住的都是刻在心骨的人。

　　发觉男子戾气缠身，墨珏不敢欺瞒，“诛魔之乱后，凤遮天投身逐渊，至今生死未卜！”

　　“生死未卜？那就是没死咯！”

　　男子语气发狠，笑得魔怔，身形晃动的他一把握住井栏，像是得到了极大的欢愉。

　　烈痛来势凶猛，仿佛要将脑仁撕开两瓣，男子虚弱扶额，浑身迸发出惊人的杀意，“好！告诉我，那凤南烛现在何处？”

　　空气中蔓延出一股凛冽的威压，骇得墨珏一时噤声。

　　“这……她与凤遮天一同跳下了逐渊……”墨珏顿了顿，继续道，“但在不久前，长恨剑现身妄城，执剑者，另有其人。”

　　“不可能！”

　　男子斩钉截铁，以意念提起地上的老头，眼神如刀射向他，“长恨剑断不会认他人为主，你敢骗我？！”

　　老头摔倒在地，急急爬上前解释，“小姐明鉴！墨珏敢对天发誓，绝无虚言，长恨剑现下就在度厄手中！您若不信，我可以立马替您取来！”

　　男子将信将疑，神色挣扎，仿佛不愿承认，“度厄是什么东西？凤南烛的托生？她死了？”

　　就算主亡，寻常人也驾驭不了长恨，除非她是凤南烛转世，除此之外，再无第二种可能。

　　“不，她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天庭仙使，关于凤南烛，小姐应当比墨珏更清楚她的做派才是。”

　　墨珏的话勾起男子深埋心底的回忆，眼中有情，有恨，亦有酸楚，心如同漂浮在冰冷的海面，最后，只剩下彻骨寒意。

　　“你说得对……她这个人，素来不屑回头。”

　　【我想活就活，想死便死，谁也碍不着！本小姐奢求不多，死了，也不会去那劳什子地府投什么鬼胎，一世对我来说足够，所以，我要活得比谁都长，直到活腻了为止！】

　　凤南烛，如果你的死是为了补偿过去犯下的罪行，那么掘地三尺，我也要挖出你的尸骨，亲自问上一问，栽赃嫁祸玩得可有趣？

　　“珏儿！”重新睁开的眼中，波澜已尽。

　　老头撑起伤重的身子，上前施礼，“弟子在！”

　　“我不希望长恨剑落到那些无名之辈手中，你替我，取回来。”

　　“是，弟子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