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莲花一败涂地》断舍狸

35、第 35 章

　　阿九不着痕迹地塞回缉拿令，转身看了过去。

　　半跪在少年面前的她，表情疑惑，掌着毛毯慢慢靠近，直到，那微弱的呼吸声近在耳边。

　　咔嚓！！

　　无意间，阿九的掌心压到了什么，她掀开披风，只见，下面藏着四五颗干瘪的酸枣，是从少年的怀里掉出来的。

　　她拿起一颗正要放进嘴里，手腕却突然被抓住。

　　席上的少年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许是醒了很久，一直在装睡。

　　那明澈的目光中藏着好奇，像只初降凡尘的灵鹿，水汪汪的很是漂亮。

　　听到车外传来的动静，阿九迅速将地上的酸枣藏好，捂住他的脸，示意其闭眼。

　　接着，她伸起懒腰，扮作睡眼惺忪的样子，看向走入车厢的妇人。

　　“姑娘醒啦！我买了几个包子，你先垫垫！”妇人亲切地送来食物。

　　阿九接过包子放在一边，“谢谢！”

　　见她没有要吃的意思，女人脸上掠过一丝异样。

　　“昨日之事对不住二位，小女子身无长物，就只有这些散碎银两，当是给你们赔罪了！”阿九掏出钱袋，放在了小桌上。

　　不待妇人开口，车外响起男人的笑声，“姑娘说的哪里话！人都有困难的时候，况且，只是举手之劳！”

　　“是呀！姑娘，这钱还是你自个留着吧！”

　　妇人态度强硬地将银两送回她手里。

　　阿九犹豫着塞回钱袋，脸上露出感激之色，“你们夫妇人真好！”

　　一路上，阿九的匕首几乎不离身，但凡睡觉时有人贴近，她都会本能出手，有好几次差点误伤了男人，可即便如此，这对夫妇依然没有抛下她的打算。

　　经过几夜的休息，阿九精神好转不少，伤也没那么疼了。

　　不过……

　　她的肚子非常饿，这两日都是靠着少年兜里的酸枣充饥，一点儿没碰夫妇俩提供的食物。

　　因为她很清楚，吃下那些食物会有怎样的后果。

　　午后骄阳如一座巨大的火炉，炙烤着沟壑交错的黄土。

　　马车驶离了城镇，向着人迹罕至的野路奔去。

　　小憩醒来的阿九依偎在车壁上，不知道在思索什么。一旁的妇人钻出车厢，谨慎地左右瞧了瞧，在确定四下无人后，与丈夫对视了一眼，又返回了车内。

　　“姑……”

　　“大姐，我突然内急，想下车……方便，你能陪我一趟吗？这荒郊野岭的，我有点害怕。”阿九手捂小腹，粉颊浮上淡淡红晕，羞赧请求。

　　妇人咽回嘴边的话，相视一笑。

　　“那有什么，姑娘家脸皮就是薄！”

　　停下马后，她走出车厢，朝丈夫意味深长道：“相公，稍待片刻，我们……去去就回。”

　　“好，小心点，有事叫我！”男人坐上车梁上，目送她们走入野树林。

　　喧聒的蝉鸣声不绝于耳，衬得周遭阒然。

　　男人聚精会神盯着妻子离开的方向，眼光漆黑有着不知名的殷切。

　　树林。

　　阿九走在前头，残缺的阳光一片片漫过野草，她无声注视着脚边徐徐靠近的人影。

　　“就这儿吧！”

　　突如其来的转身，吓得妇人背过双手，脸上还挂着几许来不及消退的仓皇。

　　妇人扯着脸笑道：“好，我给你放风，你完了唤我！”

　　阿九羞涩地抿了抿唇，走到树前抽解腰带，取下匕首放在了一旁的树桩子上。

　　虽说同为女子，但还是会害臊，于是，她抱起布裙换了个方向。

　　当她背过身的那一刻，妇人眼角的和善隐去，取而代之的是阴沉，拖了这么久，可算是等到了下手的机会！

　　视线情不自禁移到了树桩的匕首上，女人步伐无声无息地迈了过去。

　　阿九面朝树干蹲着，脑袋埋得很低，似乎对即将到来的危险全然不知。

　　盛夏时节的天气，说变就变。

　　斯须间，云雨飘来，遮蔽了原本火热的炎阳。

　　妇人屏息凝神地来到树桩前，唇边的弧度刚起，就骤然僵住。

　　拿在手中的刀子轻飘飘的，仔细一瞧，竟是个空的皮鞘，匕首不知去向。

　　妇人呼吸一窒，脸色难看，立马发现自己被骗了，惊骇之余，赶忙去掏身上的信炮。

　　可就算她反应再怎么及时，也比不上一早蛰伏暗处伺机而动的人。

　　阿九没有给她通风报信的机会，趁其不备，朝着她的正面抛出一把细土。

　　“啊！！”

　　妇人猝不及防被灰土撒了一脸，眼眶火辣辣地疼，踉跄数步，扶住身旁枯树咒骂，“好你个贱蹄子！”

　　抽出刚刚解下的襟带，阿九将她的四肢绑在了一起。

　　为防万一，她还把妇人的裤腰带也给扒了，多缠了两道才罢休。

　　阿九提着刀尖，用它勾起女人那布满灰沙的脸，“放着好好的大路不走，偏要绕野路，你怕不是一早就在那等我了吧！”

　　对此，她也十分困惑，那时自己慌不择路，他们应该不可能提前设伏，难道真的是巧合？碰上这两个江洋大盗？

　　“原来！！你和白渠那小鬼是一伙的？！你们唔唔唔……”

　　担心她大喊大叫，阿九采了把野草揉成团塞入妇人口中。

　　“怎么说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会杀你的。”

　　阿九从她贴身处，搜出两颗粗糙的银球，此外，还翻出几包用剩的白色粉末。

　　眺向路边的蓝色马车，阿九脑中灵光一闪，嘴角生出恶意。

　　天色，愈发昏暗。

　　一声沉闷而迟钝的雷鸣，从远方传来，撕裂了黑云。

　　见二人迟迟未归，男人再也按捺不住，手脚麻利地跳下马车，决定一探究竟。

　　嘭！！

　　就在此时，一记响炮在空中炸开。

　　“得手了！”男人攥紧拳头，快步冲进了林子。

　　然而，抵达目的的他，却傻了眼。

　　丛林中，妇人被牢牢绑在树干上，动弹不得，口里还被塞着杂草，面容布满挣扎。

　　周围半个鬼影也没，丈夫抽出短刀救下女人，“怎么回事？！人呢？”

　　一恢复自由，妇人忙抠出嘴里带淤泥的杂草，呸了几声后大喊：“那贱人趁我不备偷袭！！快追，我一定要宰了她！”

　　妇人狼狈地提起裤子。

　　是他们大意了，手上沾过人命的，试问能有几个单纯？

　　那丫头定是发觉了什么，才会先下手为强。

　　掳羊人。

　　一个靠诱捕逃犯为生的行当，他们非官门中人，不受刑罚律例的约束，没有利用价值的，会直接就地处决，以尸首换取赏金，而少数貌美如白渠雨师这般的，则会在抓获后，设法让他们服下一种嗜睡药，再运至他国，作为供权贵赏玩的高价物品卖出。

　　可令他们始料未及的是，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

　　就在妻子愤愤不休时，男人捡起地上的炮壳，心中生出一股不祥。

　　“糟了！”

　　他后知后觉，慌忙起身看向路边。

　　马声嘶鸣，踏着黄土一路扬长而去。

　　“该死！！！”

　　“臭丫头，给我站住！”夫妇俩又惊又恼，沿着近路狂奔猛追。

　　无奈双方脚力相差悬殊，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马车越行越远。

　　二人所有的家当全在那辆车上，这下可好，赔了夫人又折兵，彻底一无所有！

　　绿林小道。

　　“去年我做偷儿，偷得绝学溜，今年我做偷儿，马车任我抽～”

　　阿九一脚悬挂车外，一脚踩住踏板，哼着自创的小曲儿，用力挥打手里的鞭子。

　　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没想到空手套白狼的滋味还不赖。

　　看上去越是善良无害的人，越是不能掉以轻心，这对夫妇就是典型的例子。

　　当晚进入车厢，她便闻到一股怪味，隐匿在浓郁的香气内不易察觉，可随着白天气温的升高，这股味道逐步清晰。

　　是血液与皮脂混合的腐臭味。

　　虽说二人极力掩饰，但离天衣无缝还是差了些火候。

　　那妇人表面弱不禁风，实则孔武有力，比寻常女子灵活许多，还有车内找到的缉拿令……

　　这孩子想必是被他们下了某种迷药才会如此。

　　恶人自有恶人磨，不管怎么说还要多谢这两夫妻。

　　风中伴有湿润，眼看大雨就要来临。

　　马车沿小路往炊烟方向行驶，一阵摇晃，水珠倾盆坠下，骤降在松软的土地上。

　　雨声敲打着旷野，如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抚弄筝琴，节奏时缓时疾。

　　不知为何，车速慢得出奇，两匹马明明卯足了劲，可愣是跑不快。

　　“这破车上到底塞了多少玩意儿？把马累成这样？”

　　拽紧缰绳停下，阿九掀开布帘一头扎进车中。

　　接下来的两三个时辰，马车几乎被她翻了个底朝天。

　　大大小小十几个箱子，还有散物全部被阿九搬离车内，其中，包括那个少年也被她连人带席给拖了出来。

　　卸完货后，天色已暗。

　　撬开的锁头杂七杂八丢了一地，阿九睨着满箱的金银珍宝，兴味索然。

　　不光这些，她还从车厢夹层中找到了两具涂满香料的尸首，死去约六七日，尸体却未见腐坏，应是香料起的作用。

　　阿九将金豆子往箱中一丢，“喂！小鬼，拿上这些逃命去吧！”

　　她指向那两具尸首，好意提醒，“劝你最好还是换了这身衣裳，否则，下场不会比他们好多少，甚至，连个全尸都不会有。”

　　羽裳是凡人祭祀时穿的一种服饰，长衫银白如月，肩处古语繁花，以百禽羽毛绣制而成，精巧神圣，飘然欲仙，与自己额间的鸢尾花胎记一般，都是能让人一眼识破身份的玩意儿，留不得。

　　以白渠百姓对雨师的恨，纵是倾尽三江五湖之水，亦难浇除。

　　“我叫泽漆。”

　　少年嗓音平静，拖着虚弱的双脚望向车前的她，一双眸宛若寒夜中不灭的明灯，散发出幽弱的暖意。

　　听到孩子开口，阿九意外，“泽漆？”

　　白渠雨师不是叫泽兰吗？

　　阿九没有点破，附和一句，“……泽漆五凤，好名字。”

　　仿佛头次得到别人夸赞，少年肉眼可见的开心。

　　“谢谢！我自小患有喘疾，吃了好些年五凤草才痊愈，为了还愿，父亲索性就替我改了这名儿。”

　　“那你呢，你叫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身处铜臭腐尸中，泽漆期待询问。

　　天穹彤云密布，却妨碍不了属于他的耀眼，一袭羽裳洁白如霜，面若桃李的少年迫切地等待着答案。

　　锁住那双乌木般的瞳仁，女子干薄的唇微启。

　　“阿九，九死一生的九。”

　　算不得多好的寓意，但用来形容她，倒是颇为恰当。

　　不趟遍九死，何来一生？

　　她完全可以不说，或是胡乱编个名字，也不晓得为什么，还是选择了坦诚相告。

　　“阿……阿九？！”

　　泽漆微微晃神，眼光似变得有些不一样。

　　“你真的叫阿九？”他小心确认。

　　阿九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不相信的话，你也可以叫我阿六、阿七，随便你！”

　　泽漆气息有些不平。

　　嗜睡药效并没有完全退去，他迈出脚，无视地上的宝物，艰难地走到了车旁。

　　“你能不能带我一块离开？我想要跟着你。”泽漆双手搭在车栏上，眼神渴望，曳长的羽裳罩在他纤细瘦小的身上格外不睦。

　　“不行。”

　　阿九断然拒绝，抄起马鞭坐到驾车的位置，“这儿离村庄不远，缉拿令上没有你的肖像，烧了衣裳，往后安稳过日子吧！”

　　说罢，她挥下了手中的长鞭。

　　疾风刮过草地。

　　少年孤零零地被甩在原地，“仙女姐姐……”

　　他握紧手里的酸枣，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深夜，惊雷频频，昼色在漆黑的夜幕下一闪而逝。

　　地上的热气跟凉风掺和起来，夹杂着腥臊的干土，接着，又是一阵巨响在耳畔炸开。

　　雨珠去而复返，密密麻麻地砸落车顶，受了惊的马儿在原地打转不肯前行，阿九无奈只得先寻避处，想要待雨势小些再走。

　　车厢内，阿九半倚在木壁前，对着怀里的铜制面具发呆。

　　这是在乱坟岗埋尸时无意间挖到的，之所以留下，是因为一个骇人且疯狂的念头，这个念头经过两日发酵，在脑海中生根发芽，等待最终决断。

　　欲回宛城，这张脸恐不能再用，就算戴着面具，保不齐哪天也会让人当众揭开，与其终日惶惶不安，倒不如……

　　一了百了。

　　“谁？！”

　　马车蓦然的晃动令阿九警觉，她抽出匕首，谨慎地凑向车幔，用刀尖挑起一寸缝隙。

　　忽然，一只湿透的手伸了进来，紧紧攫住她。

　　敞开的车幔外，少年冻得浑身发紫。

　　“你怎么会在这儿？！”阿九的嗓音提高了数分。

　　“终于……”

　　少年疲惫地扯动嘴角，露出了澄澈的笑容。

　　那只手在瑟瑟发抖，他却一脸欢喜。

　　“追上你了！”

　　话未完，他便仰头晕了过去，倒在泥泞的湿地上。

　　时过半晌，阿九才缓过神，懊恼为自己惹了个麻烦。

　　大雨，无情淋刷着少年。

　　失去洁白的羽裳，死气沉沉地压在那瘦小枯干的身躯上，如一株饱受摧残的桑花，在悬崖边摇摇欲坠。

　　阿九微微抿唇，苦恼的目光停在那泡在雨水里，布满伤痕的双脚上，终狠不下心，一声不吭地钻出了温暖的车厢。

　　“好沉！！身上也没几两肉，怎么会这么重？”

　　“该死的披风居然吃这么多水……真是麻烦的小鬼！！”

　　“我不行了！累……累死了！ ”

　　她一路连拖带骂，费了九牛之力才将其推上马车。

　　回到车厢内的阿九，神色木讷，两眼发直，烂泥似的瘫在木壁旁，累得快要灵魂出窍。

　　这女娥的身子骨未免也太弱了，难怪凡人动辄归天！

　　“好冷，好冷，爹爹……”

　　“别叫了！赶紧睡，睡着了就不知道冷了。”

　　阿九抱住自己半湿的身体，现下只想好好要睡上一觉，强撑了这么多天，终于可以……

　　涟漪般袭来的困意侵蚀了疲惫的神经。

　　淅淅沥沥的雨声加重了夜晚的寂静，阿九阖上眼睛，心甘情愿地坠入了梦境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