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莲花一败涂地》断舍狸

33、第 33 章

　　——天界——

　　玉昆，戢鳞楼。

　　桌几旁，仙雾潆洄，檀香颤颤。

　　“一别经年，你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

　　女子巧笑倩兮，齐齐的刘海儿下，一双灵动的蝶目好似会言语，茶白色云纱轻笼着曼妙无骨的身子，透出淡淡脂粉色。

　　紧盯架前试图装聋作哑的人，女子蝶目轻敛，“老友重聚，云哥哥不会是想要一直晾着我吧？”

　　水袖滑落皓腕，她捧起自己的脸蛋，露出一双火羽琉璃织成的护手，其上，朱雀图腾时隐时现，焰光熠耀，非比寻常。

　　玑云如芒刺背，满眼踌躇。

　　早知道，他就该在夜摩天待满五年的……

　　回避总不是办法，玑云强颜欢笑转过身，“岂敢，岂敢！荼锦公主大驾光临，我玉昆殿蓬荜生辉，多年不见，公主的容貌真是越发动人了！”

　　荼锦是南禺王唯一的女儿，师承离火一脉，自小养尊处优，任性强势，天帝与火神容灮都对她疼爱有加。

　　幼时，荼锦小居天宫，就连一向待人严苛的天后娘娘，也曾因其一句“星雀扰梦”，便遣散了釜前宫外的鹊桥，宠爱可见一斑。

　　南禺王年事已高，若无意外，荼锦将会是下一任的王。

　　“还是云哥哥嘴甜，不像门外那些个神仙，连我姓甚名谁都不晓得！”荼锦一脸傲娇地欣赏着护手。

　　所谓世事盛衰兴替，变化无常，短短百年光景，天宫亦如是。

　　玑云依照天干地支、各界各洲，有条不紊地归置着手中的云册，笑吟吟道：“哪儿能啊！我就是忘了我自己，也不敢忘了公主您呀！”

　　“哼，算你有良心！”荼锦端起香茶。

　　尚未送入口中，便听玑云开口询问，“听说昨日离挚殿下也回了天宫，公主没去见见？”

　　楼内空气一瞬间凝固。

　　发现荼锦脸色阴沉，他讪笑找补，“哎呀！瞧我这记性！公主不会生气了吧！”

　　虽说有点找死，但玑云此刻却巴不得她赶紧掀桌子走人。

　　提起这位公主的情史，大致可以用八个字概括：稀里糊涂，莫名其妙！

　　昔日荼锦随母觐见，在弥罗宫外对大殿下离挚一见倾心，为此，不惜忤逆南禺王之命留在了天界，化作男儿身陪伴于离挚左右。

　　沁阳宫中，二人形影不离，朝夕相处。

　　六年后，正当荼锦准备向离挚坦白身份时，三劫，不期而至。

　　荼锦万不得已受召下凡渡劫，怎奈，待到事成归来，离挚早已与那东海龙王家大名鼎鼎的痴呆公主敖玥定下了婚事。

　　面对这沉重的打击，荼锦实难接受，看着心爱之人日日对一个傻子温柔呵护，她羞愤交加，一气之下劈断沁阳宫的玉匾，回了南禺。

　　一走，便是四百年。

　　此次她登门拜访，玑云颇感意外。

　　在荼锦眼里，她失去了一段旷世绝恋，可事实……

　　大殿下离挚连她是谁都不知，玑云有时甚至怀疑，这荼锦当初脑子是不是被驴给踢了，伪装什么不好，偏偏装成一个扫地老头，陪伴六年不假，但要说擦出啥火花来，除非是大殿下脑子抽了。

　　啪！！

　　“你胆敢挖苦我？”荼锦沉下脸。

　　玑云矢口否认，“您误会了！小仙只是随口一问，公主日理万机，怎会对这些小事耿耿于怀呢！”

　　荼锦心绪不佳，升起一丝怨愤，“不过是年少时的荒唐之举，本公主才不屑放心上！”

　　没放心上就有鬼了，傻子都听得出有多不甘！

　　玑云低头嘀咕，随即，抬起一张如沐春风的脸，拱手附和，“公主心胸宽广，着实为吾辈之楷模啊！”

　　他轻卷衣袖往桌上一挥，取出了自己珍藏多年的仙酿。

　　“小仙自罚一杯，还望公主不要介怀！”

　　故地重游并不好受，荼锦夺过佳酿一饮而尽，有些触景伤情道：“一步踏错，终身错，错了整整二百六十一日……今日我来找云哥哥，是要弄清楚一件事！”

　　当年三劫，皆为短命之象。

　　可谁知竟有人擅自动了命盘，把短折改成了寿终正寝，将原本的十数日劫期硬是拖到了二百六十一日。

　　如若不然，她怎会错过与离挚的姻缘？

　　闻言，玑云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但凡牵涉到劫数，多半又是和度厄有关。

　　“公主想问何事？”

　　荼锦朝他轻轻叹了口气，“不瞒云哥哥，昔年离开天界非我意愿，是母亲施计将我绑回南禺，禁足在梧桐，直到三日前才解……”

　　“是逃出来的吧！”

　　玑云看破。

　　荼锦面上有些挂不住，理直气壮道：“是又如何？我既已重入天门，就不会轻易回去。”

　　“云哥哥，希望你能管好自己的嘴，否则本公主便昭告六界，是你掳我来的天庭！反正我心上人已失，不如就凑活凑活，让你来当我的驸马！”

　　“……”玑云满头黑线。

　　“怎的？本公主配不上你？”

　　“配得上配得上，但还没到时候……呃，不是，哎哟！我到底在说些什么呀？”

　　玑云言语错乱，捂着额头欲哭无泪，只求放过。

　　女子叠手端坐，一副吃定了他的嘴脸，“废话少说！有缘无分的事我认，但我必须查个明白，否则，万万咽不下这口气！”

　　不单单是毁了她的美满姻缘，还害她失去了四百年的自由，此等深仇大恨，定要加倍讨回来！

　　玑云苦口婆心道：“都多久的事儿了，公主何苦为难我呢？”

　　“只怕是由不得云哥哥了！天界众仙名册素来是你在掌管，我想要找的人，想必也只有你最清楚！”荼锦冷睨着他，态度强势无余地。

　　“其实我……”

　　“上仙，朝雾殿那头土猪又来了！要不要轰走？”

　　小童站在门前禀报。

　　玑云心里咯噔一下，甩袖不耐烦地呵斥，“让他滚！没见我这儿有贵客吗？”

　　“是……”

　　这厢刚打发完，身后又急匆匆地跑进来另一个小童，向着他弯腰作了一揖，“上仙，子兮宫花栀仙子求见！”

　　“佛祖啊！”

　　玑云以掌掩面，悄然瞥了身旁女子两眼。

　　光顾着闲话，居然把这茬给忘了，但凡新晋升的宫主，依照礼数都会向各殿拜谒，轰不走，推不得，偏偏花栀还是阿九曾经的侍女，这可如何是好？

　　荼锦不以为然，示意其请便，反正她也得到了天君的默许，可以在九重随意走动。

　　若再一味地推辞，荼锦肯定生疑。

　　玑云无奈，只能听天由命。

　　“……让她进来吧！”

　　阵阵栀子花香飘入戢鳞楼，女子身披水芙色云纱，款款而来，圆润的小脸温婉静谧，覆有一丝稚嫩与紧张，停在竹桥前盈盈行拜。

　　“子兮宫，花栀见过玑云上仙。”

　　“仙子有礼了！”玑云强颜欢笑。

　　花栀表情略带尴尬，身形微晃，似在极力压制着什么，这一点玑云也瞧出来了，正欲问个究竟，便见一缕红光自她背后飞出。

　　小猪四肢落地，抖动着胖乎乎的身躯。

　　现身后的山膏，一上来就亮出猪蹄，气急败坏地朝男子一通质问，“好你个白毛，居然敢躲着猪爷不见！快说，你把我家姑娘藏哪儿了？！”

　　“不许胡言！”

　　玑云拼命使眼色，可山膏却会错了意，以为他在嘲讽自己，不禁更气了。

　　“你少用眼疾骗俺！今日若不给个说法，猪爷就赖在你这玉昆殿不走了！！”

　　花栀瞧出了玑云的拘谨，这才注意到楼里除他们三人外，还有一名陌生女子。

　　“什么姑娘？呵，云哥哥还挺受欢迎的嘛！”荼锦捏着盛酒的玉盏打趣道。

　　“山膏，别问了！”花栀抱起猪儿。

　　有外人在场，还是收敛些好。

　　玑云为了打消荼锦的疑虑，笑着轻描淡写道：“一个朋友，前两天下凡玩儿去了！这是她养的小宠！哈哈，你看多讨喜！”

　　他伸手想要逗抚，却被猪儿嫌弃地避开。

　　“去你的小宠！今儿个不把话说明白，猪爷是不会走的！”

　　山膏毫不留情地拆穿了玑云的谎言，一屁股坐到地上，开始哭闹，“白毛，你快说，姑娘是不是一个人去助劫了？别以为爷是头猪就好忽悠！你们一个个瞒着我，成仙的成仙，快活的快活！没半个人在乎我家姑娘死活！呜呜呜！”

　　“你……我！”玑云两眼一黑。

　　他怎么就快活了？！

　　哪里快活了？！

　　“大人……”花栀眼光酸涩，有苦难言。

　　她明白山膏怨自己一声不吭离开了朝雾殿，看他这般难受，心中很是过意不去。

　　“哦？助劫？”

　　荼锦捕捉到了其中的关键，而玑云的反应在她眼里，也确实有鬼。

　　在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之前，玑云快速岔开了话题，“对了荼锦，凤凰蛋前几日是不是破壳了？”

　　“嗯，有这么回事！”荼锦点头回应，蝶目却在刹那间变得凌厉，“不过，你先给我闭嘴！”

　　视线转向小猪，她还复温柔，“这位小友，敢问你家姑娘，是何许人也呀？”

　　山膏止住眼泪，神情之中顿时显露出无比的自豪，无视玑云的阻止，大声道：“我家姑娘是天上的度厄仙使，是这天地间唯一能渡仙神劫难之人！小丫头，我看你年纪尚轻，应该还没到历劫的岁数吧！不过没关系，我家姑娘人美心善，到时定能助你全身而退！”

　　此言一出，除了竹桥下潺潺的流水声，楼内鸦雀无闻。

　　荼锦浅酌低吟，蝶眸深晦。

　　意识到闯下大祸的玑云，苦笑着无计可施。

　　如今东窗事发，佛祖难救，要怪只能怪阿九遇猪不淑咯！

　　“度，厄？”

　　荼锦一面念着，一面转过脸讥诮地望向玑云，仿佛要将他瞪出两个窟窿。

　　气氛陡然微妙，连空气都寒了三分。

　　花栀急忙拉住猪儿，小声责备，“大人，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怎能当着外人的面说这些？万一她与仙子有仇怎么办？”

　　“爷就是见不得姑娘被埋没嘛！哼！”山膏嘟着小嘴，不悦地哼唧。

　　果然，飞上枝头的麻雀就是不一样，都能教训起自己了！

　　场面一度有些难看，玑云苦思着如何才能打破这僵局。

　　“好浓的栀子香！”

　　荼锦缓缓起身，走至花栀跟前。

　　“一看就是新人，连宫坠都挂反了！”她动作轻柔地解下了少女腰间的玉牌，重新系到另一侧。

　　花栀面露羞赧，“多谢仙友提醒。”

　　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令荼锦觉察到了一缕神息。

　　惊诧之余，她轻觑眼梢，不着痕迹地打量了起来，“姑娘与那位度厄是何关系？”

　　望着那双摄人心魄的蝶目，花栀有丝慌神。

　　“小……小仙从前是度厄仙使的侍女。”

　　“侍女？呵！”

　　一息冷哼夺出，荼锦眼底的柔光荡然无存。

　　“我倒要瞧瞧，一个侍女究竟有何本事能入列仙班！”她容色猛然一冷，抬起手掌，便往花栀命门击去。

　　急袭的攻势，令众人措手不及。

　　“荼锦，不可！！”

　　玑云抛出云册，挡下大半伤害，但还是抵不过女子深厚的修为。

　　这掌力，分明是下了死手！

　　千钧一发，琴波生风，御力震除。

　　九幽无召而出，沐浴神光之中，如春风化雨，释一切戾气为虚无，悬浮于半空，将花栀牢牢护在了身后。

　　“伏羲琴？！”

　　荼锦怔了瞬，趁他人神思未复，一举拿下。

　　“九幽？！把琴还我！”花栀施法想要召回。

　　然，琴身岿然不动，完全失去了感应。

　　她立马伸手去抢，可还没等靠近，就被一股无形之力给反弹了回来。

　　“怎会？”

　　九幽与她连着结契，天帝都无法驱使，为什么这女子可以办到？

　　无助的目光落在那双明灭着古老图腾的护手上，花栀心底泛起了疑惑。

　　端详手中的石琴，荼锦傲慢不逊道：“世间之物，只分属于我荼锦的，和我荼锦不要的！何来还你一说？不自量力的丫头，若非这琴，怕是你再修炼个上千年，也踏不进凌霄殿的门槛儿！”

　　“臭不要脸的强盗，快把琴还给丫头！”山膏挣脱束缚，炸起全身毛发大骂。

　　荼锦眼含凶光，“你这小崽，好大的胆子！敢骂我？”

　　“休得无礼！！”

　　紧要关头，玑云出面劝架，“这位，是东峻南禺国的荼锦公主，山膏，还不速速住口！难道你想让度厄再背上一条管教不严的罪过吗？”

　　搬出阿九这尊大佛，山膏果然怂了，可心中仍是不服。

　　“是她抢琴在先！你咋不说？”

　　花栀走上前，对着那趾高气扬的女子哽咽求道：“小仙不知哪里惹恼了荼锦公主，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将九幽归还给我！”

　　荼锦心安理得地端起茶盏，“本公主说得已经够明白了，想知道答案，回去问你之前的主子！”

　　“你何必与两个小辈过不去呢！”

　　玑云在旁左右为难，掠过九幽的眼神里有一丝微妙。

　　“云哥哥，别以为我看不出，从方才你就一直维护他们，怎的？与那仙使私交甚笃，舍不得了？”

　　众目睽睽下，荼锦将琴起。

　　“你！！”

　　山膏跳起，却被花栀摁住，她抽噎地摇着脑袋。

　　玑云见状也束手无策，这要是天界的公主还好说，可偏巧是南禺！

　　少女暗自流着眼泪，那时断时续的啜泣声，听得荼锦心生厌烦。

　　“好歹也是个神仙，哭哭啼啼成何体统？想要拿回琴也不是不可以！叫你们主子亲自登门来求，或许本公主还能考虑一下！”

　　她摔下茶盏，剜了玑云一眼，转身消失在榻上。

　　山膏对着上空大喊，“做你的春秋大梦吧！咱姑娘才不会去呢！”

　　“你呀！”玑云朝他连连摇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无端遭人指责，山膏气愤反驳，“还不是你，没事儿干嘛请个公主回来聊天！”

　　食古不化的老头子，别以为施了点障眼法，就看不见你那一脸的褶子了！

　　“孺子不可教也，真是头蠢猪！”玑云压下满腔无语，瞅向对面沉默的少女，“过些时日待荼锦玩腻了，我找个由头给你要回来！”

　　花栀颔首，“谢上仙！可有一事我不明白……”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玑云抬手打断了她，目光投向远处书架，轻车熟路地从第四排的中间，隔空取来一卷云册，展至最末飘向少女。

　　花栀、接住绢册，注意力被上面的图案吸引，所画的正是荼锦佩戴的那双护手。

　　“万象，为元古四神之首的东凰所炼，是南禺国传世秘宝，拥者无界，无所不有，故而，她的话并非妄言，只要是被她荼锦拿到手的东西，除非丢弃，否则谁也别想取回！”

　　玑云抽出云卷，物归原位。

　　“小仙明白了！”

　　花栀释然行礼，“多谢玑云上仙！也许对我来说，这未尝不是件好事，小仙平日过分依赖九幽以致疏于自身，借此一遭，我决定从明天起重拾修炼，不辜负仙子对我的厚望！”

　　心境忽然像是得到了莫大的平和，先前的委屈与恼怒也都消散不见。

　　“言之在理啊。”玑云欣慰。

　　山膏趴在窗棂前，远眺观月峰星台，难过哼唧，“姑娘……猪爷想你了，你啥时候回来呀！”

　　他垂头丧气地滑下桌榻，一步一摇走到玑云手边，眨着两颗黑葡萄似的眼睛，“白毛，你告诉我姑娘在哪儿好不？俺发誓，就偷偷去看一眼，保证不现身！”

　　玑云亦是狠不下心，“我并非铁石心肠，但天帝有令，此回助劫须由她一人完成，你我要做的，是静待结果。”

　　他伸手揉上山膏的脑袋，“不过，我对度厄能否成功助劫一事，丝毫不抱怀疑，倒是你听我一句劝，为了你家姑娘好，还是别添乱了吧！”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爪子拿开！！”山膏两步跳进花栀怀中，“丫头别难过，猪爷给你撑腰！咱不怕那烂鱼公主！”

　　花栀被他三言两语逗笑，转身向玑云施礼，“叨扰上仙了，恕我们先行告退！”

　　“去吧，去吧！”

　　玑云揣起手，目送他俩走出戢鳞楼，苦笑不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