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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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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霄宝殿内。
云雾缭绕,静谧无声。
“吾记得与你有过一次照面。”
良久,天帝那低冷的嗓音才缓缓响起。
花栀跪匐在地上,努力克制着心头的恐惧,以防失态,将整个身躯压得极低,声若蚊蝇地答道:“是,是小仙!”
炎麟迈着鹿蹄,在她身旁来回踱步,偶尔还会低头嗅闻几下,吓得花栀大气不敢出。
半夜时分,原本正在木屋中熟睡的她,被一阵热风吹醒,炎麟的突然出现,令她惊恐万状,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带到了此地。
花栀心中七上八下,不明白天帝为何召见。
“听闻,伏羲琴在你手中?”男人垂下无光的眸。
花栀战战兢兢抬起脸,看了看身侧的炎麟,唇瓣微颤着颔首,随后,又连忙否认,“没有,不是的!仙子所赠九幽,不是什么伏羲琴!”
“哼,她倒是阔气。”天帝不苟言笑道。
宽大的衣袖下,他食指微挑,岂料,殿中一切照旧,没有产生任何变化。
觉察到天帝的不悦,炎麟出面呵斥,“是与不是用不着你讲,召出来一看便知!抑或说,你心有不愿?!”
他目光尖锐地扫向花栀。
“……小仙不敢。”
少女一下子红了眼眶,翻手释出九幽。
当神光腾起的刹那,炎麟化为人身,震惊不已,反观天帝,依旧是一副晏然自若的模样。
只见他伸出手,再次尝试引召,可九幽仍是纹丝不动。
“荒谬!伏羲琴怎会认一介花灵为主?”炎麟百思不得其解。
天帝未语,不紧不慢地拈起一粒瑶果,朝着座下射去。
乳黄色的果实正中琴额。
“啪”一声,琴无恙,花栀却应声飞了出去,狼狈地摔倒在金柱旁。
她顾不得身上的疼痛,火速从地上爬起,惊慌求饶,“天……天帝开恩!”
鲜血顺着唇角溢出,她不停磕头,以为是自己犯错,触怒了天帝。
“这是何故?”炎麟诧异。
天帝直视着少女那张稚嫩的脸,轻声道破了其中的玄机,“认主的并非是琴,而是她。”
闻言,花栀泪眼婆娑地停止了抽泣,似有些回不过神。
什么叫……认主的是她?
炎麟恍然大悟,“竟是死契?如此便也说得通了,呵,不愧是她度厄仙使啊!”
死契,顾名思义,琴毁人亡,度厄是在用这丫头的性命养护伏羲琴。
【花栀,此琴当是我补赠的见面礼,今后它只属于你,努力学着操控它吧!】
【傻丫头,要说保护,那也是我护着你们呀!赠你九幽不过是希望它能在你遇到危险时派上用场。】
话音犹在,花栀的脑子却蓦地空了。
“死……契?”她呢喃着这个陌生的词。
炎麟继续煽风点火道:“据传,先前你在天台山坏过她好事,度厄此人向来睚眦必报,凡是得罪过她的,无一幸免!”
“住口!”天帝喝止。
少年收敛了言行,拱手变回麒麟。
天帝起身,徐步走下御座,来到花栀跟前。
他凝望着悬在少女头顶的石琴,渊沉的眸中,流露出对挚友的怀念。
沉吟许久,天帝缓言道:“度厄往昔不知情故,行事爽利果决,从无私心一说,她这般作为,定然有其自身的道理!”
花栀失神地附和着,“天帝说得对,仙子,不是那样的人!”
“无论死契存否,你与伏羲琴都有着不解之缘,不必再回朝雾殿,当下,子兮宫空缺,宫不可一日无主,从今往后,便交由你看管了!”
男人言辞清亮,无转圜余地,扬手朝她挥出零星之力。
眨眼间,花栀手臂处的淤青消失无瑕。
头顶螺髻无风散落,覆盖住了娟秀的面庞,她噙着泪水,默默接受了这一刻。
身上的樱草百褶裙,逐渐蜕变,幻化为仙人所穿的云织仙纱,如烟似月,光华玓瓅。
瓣羽迎风盘旋,凌霄殿内外皆被一股馥郁的栀香所笼罩。
随着额间仙印的凝结,花栀阖眸深舒一口气,顿觉体内气海陶畅,整个人如羽毛般轻盈,感受不到丝毫重量的存在。
灵力的变化预示着,她不再是一个普通的花灵,而是真真正正的仙人。
这份赏赐对于花栀来说,并无实质的喜悦,不过事已至此,她也只能顺受。
抱起九幽,少女恭敬跪拜。
“子兮宫宫主,花栀,谢天帝洪恩!”
——夜摩天——
午夜时分,天际艳阳如故。
曝晒了一天一夜的阿九,此时,像棵病恹恹的野草瘫睡在莲瓣旁,身体的水分不断蒸发。
她脸颊通红,蜕皮严重,干裂的嘴唇因频繁蠕动结满了血痂。
阿九虚掩着眸,直视于狱外刺目的金乌,眼里空空荡荡,灵力低微的人,只有独自忍受这一条路。
而缓解痛苦的最好方式,就是维持死亡般的状态,不要反抗,学着去接纳、习惯,如此才能换来短暂的的适应。
半梦半醒之际,墟中响起幽微的呼唤。
“小度厄,小度厄别睡了!”
“快醒来!”
一位老“熟人”的造访,使得临行前这一夜,彻底无眠。
墨山纤草,萋萋戚戚。
借助假寐调息,阿九来到墟境。
她追着声音的方向寻了一大圈,终于,在石台东侧找到了这名“不速之客”。
女人灵体飘浮在半空,其上光点闪烁,勾勒出她模糊的身形。
阿九愣了一瞬,“孟婆?你怎会在此?”
“惊讶吧!奴家竟能入你梦中!”那咯咯的娇笑声,证实了女人的身份。
“长本事了嘛!”阿九调侃道。
入梦不假,但无法自如活动,顶多,算是个托梦。
世上除獍妖与传闻中的魇昧外,应该不会有人能真正踏足此间。
见女子容颜腐败剧烈,灵力锐减,孟婆心疼坏了,“小度厄,怎几日不见,变得这般憔悴!”
阿九一阵苦笑,“别提了!倒是你,怎么混进来的?”
早有这等神通,又何须死乞白赖求人牵线搭桥?
“奴家前不久得了件宝贝,这不,趁热拿出来试试!”
声音那头的孟婆,此刻,正坐在望乡亭中,对着玄镜嗑瓜子。
“什么宝贝?瞧你乐的!”阿九的好奇心被勾起。
孟婆却笑得神秘,卖起了关子,“予人方便,获人报酬罢了,呵呵!”
“不说拉倒,我还不想听呢!”
阿九无精打采地躺在石台边,周身依旧是火灼火燎,烧得人心烦意躁。
她看向芦苇荡前那块孤零零的礁石,目光变得困惑。
“是我离太远了?”
怀着几分不安,她伸出手去,然而,却感受不到丝毫的封印之力。
“……不会的!”
她倏地坐起身子。
匆忙奔向封印血囊的碎石堆,屈膝跪地,徒手刨了起来。
“小度厄,你怎么了?”孟婆不解。
阿九仿若未闻,脑海中的思绪乱作一团。
无人能知此间封印,她连老翁也没告诉,况且,血囊上施加了咒印,唯有自己才能解开……
眼看着碎石堆快要见底,阿九仅存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前有桃晶被夺,后有血囊被盗,这一连串的噩耗……
她懊恼地揪着头发,眼神中凶狠毕现,此事,定与凤疆夜脱不了关系,得找个合适的机会去趟不夜城,找他好好聊一聊了。
“孩子,你别吓我呀!”
“我没事。”
阿九镇定下来。
她仰起脸,朝着上方的浮光开口,“说吧,你来找我作甚?”
“哎~月郎担心你的状况,叫奴家来看看!”孟婆话里透着一股酸气儿。
阿九双臂微撑,利落地往礁石上一坐,“还能坏去哪儿?倒是上仙,替我在凌霄殿上出头,受了不少非议,小仙着实有愧!”
回顾堂上种种,内心五味杂陈。
九百一十二劫,留下的统统是怨结!
众仙指责她心狠手毒,不晓变通,可作为度厄仙使,每次入凡一样会付出身死的代价,否则,便无法重归天界。
这些年助过多少劫,就等同于死过多少回。
乱人命数,不得善终。
咽下喉间苦楚,阿九笑着对孟婆道:“再过不久我就要下凡了,你赶紧走吧,莫叫人发现了!”
“小度厄。”
见她意志消沉,孟婆心有不忍。
“……对喔!你还欠我一个秘密呢!”阿九迅速变脸。
之前帮孟婆夫妇俩幽会,说好了用秘密交换,差点将这茬给忘了!
哀伤之情一扫而空,仿佛从未发生,看得孟婆嘴角狂搐,“啊?这这这,不赶巧,奴家突然想起来要……”
识破其意图,阿九板起脸恫吓,“少来,快说!!你若敢跑,我马上将你私闯天庭的事儿抖出去!”
“别呀!”孟婆慌忙找补,“这不伤感情嘛!奴家说便是了……但你得先立个毒誓,务必守口如瓶!要是一不小心跑到天帝的耳朵里,奴家小命休矣。”
“有啥见不得人的,条件真多!”
阿九嘴上抱怨,身体却很实诚,规规矩矩地竖起三根手指,“我阿九发誓,除了你我,天不知,地不知,如有违背,就罚我让人劈了当柴烧!”
“爽气,奴家信你!”
有了这颗定心丸,孟婆一拍大腿,变出两坛烈酒为自己壮胆。
她豪饮两大碗,紧接着,深吸了口手里的烟杆,吞云吐雾道:“这事儿原与你也无甚瓜葛,可谁让你身上淌着她的血呢!”
“你说的她,指武神?”阿九长眉微蹙。
“不错!九霄她……”
确认四下无藏匿的鬼魂后,孟婆欹向石桌边沿,凑近玄镜低语,“其实并非天人!”
“哦?详细说来。”阿九抱着一颗八卦的心追问。
相传,武神九霄无父无母,生来便是纯灵仙体,身怀惊世天赋,修行一千六百载飞升上神,成为自东凰以来第二位武神。
孟婆拾起一粒蜜果丢入红唇,有感而发,“知情者所剩无几,奴家能活至今,全靠着装聋作哑。”
她别有意味地盯着镜中人,“小度厄,当奴家见到你的第一眼起,便预感,终有一日会将此事告之!”
对于阿九的身世,孟婆始终抱有疑虑。
九霄神逝不足百年,阿九横空入道,其来路无迹可寻,只知是天帝以九霄神血灌注的桃晶木灵,其余一概成谜,是以,很难不让人猜测,此二者是否为同一人。
女人目光深长,眺向奈何桥下的万株彼岸,面带忆色道:“九霄,乃是老魔帝次女,按辈分,她是魔君凤遮天的妹子,亦是凤疆夜与凤知予的姑姑!”
孟婆久居六界,她的话理应让人深信不疑,但……
“啥?”阿九几乎惊掉了下巴。
饶是信她,也架不住这般的骇人听闻。
“九霄是魔?还是凤家兄妹的姑姑?……孟婆,你不会是没话找话,故意诓我呢吧?”
“奴家哪敢!”孟婆喊冤。
阿九道:“那你解释解释,魔人要如何成仙?还飞升上神?”
天庭一直视魔族为眼中钉,肉中刺,这故事横竖都像是胡编乱造的!
“听过洗浊仪式吗?”
她的话让阿九心头一紧,“嗯,但不是说……经受洗浊之后的人,其修为、天赋会被完全抹去吗?那为何,她还能有此造诣?”
孟婆回应,“洗浊,也是重构,九霄得上苍眷顾,换筑了一副纯灵仙体,记忆有所保留。”
“昔年魔界内乱,老魔帝凤还惨遭长子斩首,许是亲眼目睹父亲断命,九霄心灰意冷,独自去往人间,磨砺百年,终是看清得失,顺应了天道。”
“她毁去魔骨,接受洗浊,连同姓氏一并舍弃,自此,世间再无凤南逍其人,唯有,九霄仙君。”
为了掩盖这段真相,有人不惜折损自身,篡改了仙名册中关于九霄的记载。
“魔神……也就是说,九霄本质上和昭婴是相同的!呵,不愧是他凤家人,个顶个的狠角色呀!”阿九一笑付之,讽刺不已。
抛家弃族,回心正道,对昔日亲友斩尽杀绝,究竟是除魔卫道呢,还是……忘恩负义?
诛魔之乱一战,堪称惨烈,武神九霄狂性大发,手持霜翾剑,于阵前展开了一场无差别的疯狂屠杀。
南天门下血流成渠,致使仙魔两界伤亡无数。
听其言,孟婆不吝赞同,“谁说不是呢!遥想当年凤家三兄妹名噪一时,引得天界为之眼红!怎奈事与愿违,最后竟酿成了血脉相残的悲剧!”
“三兄妹?”
据阿九所知,老魔帝仅育有凤遮天一子,算上九霄的话也才一儿一女,哪儿来的三兄妹?
“不错,凤家还有个幺女,世人尊其为伶萦君,具体叫什么不得而知,凤家人将她护得滴水不漏,行走世间千载,也未有半张画像。”
孟婆有幸见过那女子一面,印象极是深刻。
裙锯绯艳似火,腰横六尺青锋,耳后藏花,走到哪儿都喜欢哼着小曲儿,笑起来的模样人畜无害,而杀起人来……更是比另外两位,有过之而无不及。
“没听过。”
阿九撷下一根草芽叼进口中。
管他什么凤家,龙家,保不齐都成灰了,还能出什么幺蛾子?
“那是自然,仙魔大战后,她与凤遮天一同消失,从此杳无音信,兴许早就死了!”说到这,孟婆略有惋惜。
阿九对她的秘密,表示失望,“就这?无聊死了!”
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平白让自己空欢喜一场,还以为会有意外收获。
“小度厄,话可不能这么说……”孟婆压低嗓音,神秘道,“以奴家的猜测,九霄极有可能还活着。”
“真的假的?越说越玄乎。”
瞧她一脸不信,孟婆越发来劲,“你想呀!九霄是自戕,而非神殒,她的魂魄理应早坠轮回才是,可奴家至今未曾瞧见,也就是说,要么有人藏起了九霄,要么呀!是她改头换面变作了旁人!”
孟婆隔着镜面的双眸,直勾勾地落在她身上,意思再明显不过。
凌霄殿上,天帝对度厄的种种偏袒,令原先的五六成把握涨到了九成九!
阿九对她的这番揣测毫不知情,以为孟婆是年纪大了说浑话,忍不住道:“拜托!神魂那种高级货,你没见过纯属正常,这都多少年了,要现身早就现了,何苦等到现在?”
“哎,不信算了。”
孟婆挥挥手,怄气地坐直了身体,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道:“小度厄,离阙那小子……是你害死的?”
心脏猛地一窒,阿九沉声驳斥,“胡说!什么死不死的?离阙他人在广寒宫养伤呢!”
“得了吧!这儿又没外人,奴家都知道了,没有怪你的意思!”
“你到底在讲什么?”阿九脸色难看。
孟婆则举起了面前的海兽玄镜,“方才你不是好奇奴家用的什么法宝吗?这玩意儿名叫寄思镜,可入梦无踪,是前两日,我替人渡魂得到的报酬。”
“这关离阙何事?”她嗓音有丝颤抖。
“当然啦!”孟婆掏出绣帕,宝贝地擦了擦琉璃镜面,继续道:“因为奴家渡的人正是二殿下,换言之,离阙是奴家亲手送的轮回!”
殁于夙祸,还能保住三魂,可见善缘深厚啊!
孟婆撩起长长的衣袖,将东西送入镜中。
“此花是殿下临去前让我转交给你的,他说他心服口服,愿你初心所愿,得所衷。”
裹着舍子花的灵球,飘然而下,落入阿九空洞的眼瞳。
她脑中一阵轰鸣,似被谁狠狠揍了一拳,脸庞生硬地转动着,难以置信的情绪在心底无休止地扩散,耳朵里反反复复只剩下“骗人”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