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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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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周山——
沿着断柱行走整整两日,常能遇见冻僵的尸骨,大多是些问道求仙的凡人,仅因一些虚妄不实的传说,就将身家性命交付于此。
“这样见一个埋一个也不是办法。”
阿九抛下石片,直接跪在雪中,徒手刨了起来。
路途中,但凡遇见的尸骨,离阙都会将他们逐一安葬,并行超度。
朔风徐徐,霜雪弥天。
男子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周身浅蓝色微茫盘旋,如璀璨繁星朝着忘川蒿里淙淙流逝。
雪坑旁躺着两具遗骸,由于气温关系,尸体未见腐坏,可以看出,两人生前是一对父女,幼童不过垂髫之年,一双小手至死不曾松开父亲衣袖,青黑的脸上还凝固着死前的痛苦。
“不周山瘴气源于这些孤魂野鬼,他们入不了轮回,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永远困在这儿。”
超度完毕,离阙弯腰将父女二人抱入坑中填埋。
阿九心生惭愧。
不得不说,在这些方面,离阙的觉悟的确很高。
搬来石块压住雪堆,阿九拍手起身,余光不经意瞥见了地上的血点子。
“你受伤了?”
阿九拽住男子的衣袖,紧张地左右查看,却未见伤处。
离阙疏眉拢蹙,挥手拨开地面的酥雪。
玉石般的冰面内,歪歪扭扭浸着两排血脚印,仿佛霜冻在荷塘里的红莲,映在阿九眼底。
她突觉呼吸不畅,面颊血色尽褪。
“这是?!”她身不由主地扬起手。
法力倾泻之际,一股浩瀚的气流冲向冰面。
顷刻间,地表的积雪被荡清,露出了深藏在地底的痕迹。
猩红色的脚印遍布于不周山内所有狭道,如一条条血长的红绫,接连着每一座无名坟包。
通过脚印大小及轨迹推断,这些应该属于同一人,且极有可能是名女子。
离阙来到其中一座雪墓旁,端详片刻。
“看来,久远以前,有人和我们做了相同的事。”
墓中尸骨不复,最少也有几千年的光景。
阿九捂着胸口,愈发地喘不上气,陌生的悲凉涌入心田。
“我……”
仅仅吐出一字,便已痛不欲生,像是有两只手捅破了喉咙,欲将她活活撕开。
这股强烈的窒息感,令她惶恐。
瘴气!!
她稳住打颤的脚步,试图逃离这困境,然而,眼眶灼热酸胀,视线模糊扭曲,所见之物皆蒙上了一层血雾,根本不知该往哪儿逃。
耳边传来惨痛的呼求声。
眼前的不周山,好似又回到那个尸山血海的夜晚,恶鬼们陆续爬离坟墓,向她索命而来。
“抱元守一,凝神静气。”
离阙不紧不慢地在她额间画下净魂咒,以术法封其五感,助其摆脱幻境。
在他的帮助下,阿九神识逐渐清明,呼吸也变得平稳。
“此处瘴气不容大意,叫你乱用灵力。”
“让殿下费心了!”
阿九虚脱地扯动着嘴唇。
这回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丢人丢大发了,也不知怎么搞的,见到那血脚印,就跟着了魔障似得。
离阙看了眼前方风雪茫茫的荒林。
“今日是走不成了,就地歇息吧。”
“其实我没事……”
“听话。”
短短两个字,在心间荡开。
阿九莫名一怔,下意识地颔首同意。
离阙将她扶至树旁,看着那满手的污泥,不禁掏出帕子,细心地为其擦拭起来。
“桃晶不会长脚,冥冥中自有天定,该是你的东西谁也抢不走……”
当手帕移至虎口,他的动作渐渐缓下。
盯着女子手背上抓出的指甲印,离阙眸中划过一抹惊疑,眉头越皱越深。
阿九全程埋着脸,并未觉察出他的反常。
“殿下误会了,我着急不是因为桃晶,而是想早些传信回去,这样无故失踪,山膏他们一定急坏了。”
闻言,离阙发出一抹自嘲般的失笑。
“你这人倒奇怪,之前不知桃晶下落时,总一脸愁然,怎的如今知晓了,反倒不急了?”
阿九无畏地耸着肩膀,“人各有命嘛!我是不想认命,可有时……也不得不由命。”
“就像殿下说的,冥冥中自有天意,该是我的它逃不走,不是我的,即便捧在手心,最后也会为他人所有,在这世上,桃晶对我而言固然重要,但它,从不是唯一。”
生命是对人世间的贪婪,所求所愿,图的都是自我满足,如若失去,会让人余生痛苦,那么,用桃晶换来的长生又有何意?
“现在想想,殿下上次说得也不无道理。”
“什么?”离阙问。
阿九背靠树干,笑呵呵地枕起手臂,“你说我解得不是情锢,是怨气!”
对着瘴气浑浊的天际,她直言。
“早年我心思单一,不受情绪牵累,是以,从未觉得委屈,道阻,换条便是,何必自讨苦吃。”
“可随着情锢的破除,那些曾经不在意的,污蔑也好,轻慢也罢,全像是春生的野草,在心头疯长,每次回忆,草芽便会高上一分,指不定哪天……”
“就失去控制,走入不可挽救的地步。”
离阙在她的感叹声中,垂下双眼。
“阿九。”他语气沉重,“答应我,坚守本心,莫要变成那样的人,我相信,你定能得偿所愿。”
此刻的阿九,尚且还不能体悟离阙话语中的悲伤,只单纯地认为,那是他在关心自己。
“安心啦殿下!小仙皮糙肉厚,没那么容易被打败的!”
入夜后,不周山气温骤降,瘴气更显浓烈。
十丈见宽的空之上,长帛猎猎飞舞,挡住了掉落的雪花,筑起一面屏障,抵御严寒。
阿九蜷缩在绒毯下小憩,而离阙则静坐于离火势稍远的地方。
浓雾悄然渗入黑夜,吞噬了群山峻岭。
原本双目紧闭的女子,无声地张开了眼。
地面突然震颤起来。
沙石滚落,大雾内卷起一阵妖风,风力之强劲,将大树连根拔起,盘旋着冲上高空,在漩涡中崩成了粉末。
碎渣铺天盖地坠向结界,眼看就要遭受不住。
阿九欲加固屏障,猛见一棵大树倾斜倒塌,巨大的阴影瞬间袭顶,砸落在雪缎铺设的屏障上。
刹那,光罩破裂。
一声冲天巨响,木柴被拍得四分五裂,失去光盾庇护,妖风更是肆无忌惮。
“走!”离阙搂住阿九飞离险境。
山壁前,两人面色凝重。
从高处往下看景象一目了然,偌大的林子,独独他们待的地方升起妖风,地动山摇,难道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是魔灵昭婴?”阿九紧抓山壁道。
昭婴曾是元古魔神,因部族争斗战死于不周山,他怨念极深,连当时的鬼君都束手无策,竭尽全力才勉强将其镇压至此。
如今,昭婴的名字已鲜有人提及,旁人更愿意用魔灵来称呼他。
“是与不是,一探便知。”离阙率先纵入深林。
“等……等等,离阙,小心瘴气!!”
阿九急忙跟上。
二人一前一后穿越连绵群山,越往深处,施法越是吃力。
翻过天堑似的云峦,龙脉隐约可见。
阿九顶着寒风,愈发地感到体力不支,月光沉沦在葱郁之间,投下大片残缺的黑影,仿若有无数双眼睛在影子背后窥探。
虽以灵力封住口鼻,但这瘴气还是熏得她头晕眼花。
阿九定了定神,加快御行速度,一鼓作气冲出了毒雾的围困。
“啊!!”
由于速度过猛,她一下子失去平衡,整个人连滚带爬地飞入草堆。
“离……哎哟喂!疼死我啦!”阿九扭着错位的脖子,叫苦不迭。
光顾着躲瘴气,差点没给摔死!
许是歪打正着,她竟快离阙一步来到了昭婴的老巢。
洞窟藏身龙脉尾端的灌木丛中,十分之隐蔽,若不是一丝气息的指引,只怕找破了天,也未必能寻到。
阿九远望夜空。
天幕澄澈如洗,月朗星稀。
“难怪……”
她起初就觉得可疑,原是有人在瘴气中施加了幻术,以阻拦外人误闯此地。
但这说不通啊!强悍如斯的昭婴,也会怕人半夜偷袭?
月华洒照清岩,桂香携风拂面。
“亡灵的气味。”
离阙垂袖从天而降,缓步走来。
整座山属此处戾气最甚,还有这诡异蹊跷的迷瘴,应当是人为操控的。
“也不知这昭婴是何路数,殿下小心为上!”
阿九手握泯魔刃,目光紧锁洞窟,蹑脚靠近岩壁。
洞内森冷潮湿,光线昏暗不明。
她运转起灵力,向着巢穴内部探去,不多时,便捕获到了一抹微乎其微的暖意。
“里面有人?!”
余音未落,坚硬的石壁瞬即融化成泥,从中伸出两只漆黑柔软的手掌,一把抓住阿九的胳膊,将她拖进墙内。
“阿九!”
离阙疾步冲去,可惜仍是晚了一分。
望着空荡荡的墙壁,男子转身奔入洞窟,然而,洞内阴暗无物,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彼端。
阿九眼前的景象瞬息万变。
她依然站在洞口处,不过,所见所感皆是焕然一新。
风和日丽的朝阳,绿茵尽情享受着阳光的恩泽,连空气都为之沉醉。
耳畔灵鸟声雀跃,百兽在林涧欢快地嬉戏着,构成了一幅生动绝美的画卷。
同样是不周山,却有着天壤之别。
阿九环视四野,困惑地看向肩旁的枝头。
一滴滴晶莹饱满的露珠,吊挂在嫩叶尖摇摇欲坠。
她摘下一片,送入口中浅尝,双眼放光。
“好甜!竟是真的?”
“故人远道而来,何不进府一叙。”嗓音似水如歌。
阿九瞥了一眼那棵贯穿洞顶,直耸云端的古桑,树皮上流动着如同血管一样的物质,生机盎然的光泽蔓延至每一片绿叶。
她大步走入洞中。
阳光照亮了整座洞穴,色彩斑斓的花藤点缀着四周的墙壁。
洞里布局简洁,仅有一张树床,两排书架,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棵古桑,以及嵌在树里之物……
树干内部供奉着一具披挂部族战铠的遗骸,其头戴神盔,肩负光明,陈旧的铠甲中,露着白骨森森。
尸首双臂支撑着刀柄,誓死捍卫神权。
阿九情不自禁走上前去。
这时,椅后踏出一只毛茸茸的脚掌。
一头通体乌黑的豹子,现身洞内。
它步姿优雅,体态修长,神色平和,无丝毫攻击性。
“多年不见,沉稳了许多。”
黑豹缓慢走近,须臾之间,豹子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名年约双十,清婉窈窕的女子。
一袭云丝琉璃墨裙,额间描有一抹青色花钿。
她眼波流转,审视着阿九,仿若在确认什么。
“我们……见过?”阿九问。
此人,记忆中并无印象。
“初见不过四尺幼童,方今已是亭亭玉立。”女子有着与年纪不符的蔼然。
阿九说不上哪里奇怪,讪笑道:“姑娘大抵是认错人了吧!”
认亲需谨慎啊,万一倒霉碰见个有仇的,梼杌便是前车之鉴。
女子言笑晏晏道:“无人能活着走出不周山,你难道,不想离开吗?”
“姑娘恕罪,我等无意闯入此处,敢问,您是……”
“吾乃不周山山神,名唤山鬼。”
女子扬起湛蓝色的眼仁,望向树中遗骸,“此地为‘箩’,是吾用神力依照不周山从前的样子,构造出的域境。”
知其身份,阿九讶然,“原来是山鬼娘娘,恕小仙眼拙!”
都怪谣言害死人,传闻当年天柱倾塌,不周山遭遇重创,一夜间生灵万物消亡灭绝,连山神都没能幸免……
结果,人家只是在梦中避世罢了。
“仙?!”
山鬼颇为诧异,“像你们这般仇天恨神之人,竟也会投身仙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