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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第 111 章 ...

  •   凤疆夜自离去后,便再未踏足过寸柳寸烟,像个做贼心虚的人,逃避着与她碰面。

      那晚看似开诚布公,其实,双方都已言明了态度。

      腊月初八,距离劫期不足十个时辰。

      在绿蔓如瀑的石亭里,阿九正享受着暴雨前最后的宁静。

      蔓草间的魔萤像一朵朵闪耀的凌霄花,点亮了满庭的芬芳。

      她懒洋洋地托住脸颊,瞧着手里漆黑的逐鹿。

      面前的玉桌上,摆着个方形精美的锦盘。

      盘内是头被大卸八块,掏空了内脏的野猪,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

      梼杌窝在角落蹲坐许久,终于是憋不住,变成壮汉走了过来。

      “这是他们给我送来的晚食,你若闻着心烦,我端到别处吃就是!不值当为了这种小事生气!”

      他一边说着,一边捧起锦盘。

      “放下。”

      阿九横他一眼,轻叩桌面,“哪儿也不许去,就在这儿吃。”

      她舒展了一下胫骨,将双手整齐地叠在桌面上,示意他赶紧动嘴。

      起初,梼杌有些狐疑,但仔细审视了一番,确认她情绪无恙,这才落下心里的石头。

      “吓老夫一跳!以为你又癫了!”

      大汉长腿一跨坐到桌前,抓起半颗猪头,啃得津津有味。

      锋利的牙齿深入肉块,撕下一大块猪皮,露出了难啃的头骨。

      梼杌一口下去,骨面裂成了两瓣,眼珠子被碾成了肉泥。

      阿九心跳加快,眼前掠过那几只狰狞的盘瓠。

      藏在桌下的手不自觉扣紧,她屏住呼吸,强迫自己挪开了视线。

      咀嚼声贯穿头皮。

      她极力克制住想要逃跑的冲动。

      解决完大半只野猪,梼杌舔舐手指意犹未尽,“老夫做人向来不会委屈了自个儿,因为这世上没有谁值得老夫掏心掏肺,要是哪个家伙让我不顺眼,就算追到天涯海角,我也会嚼烂他的脑袋。”

      望向阿九苍白的脸颊,大汉一脸憨笑。

      “女娃儿,两次出手相救之恩,确乃不争事实,无论出于哪种目的,老夫都不会以怨报德,虽然对你了解甚微,但老夫坚信,我们是同道中人,方才义无反顾跟随于你!若搁在以前,绝无可能!”

      “我还没落魄到,要你来安慰。”阿九轻拭着额角的汗珠,并不领情。

      梼杌大笑摇头,抓起两块连皮带骨的五花肉,塞进嘴里。

      “生灵哎……哎哟!噎到了!”他猛捶胸膛,一把抢过阿九递来的酒碗,狼饮一口,艰难咽下了满嘴的肉块。

      掷下空碗,大汉打了个饱嗝,继续起自己的长篇大论。

      “生灵万物皆有终时,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抱憾而死。”

      “老夫是个粗人,不懂啥叫儿女情长,可我知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有时心想通了,脚下的路才能走得更顺!”

      阿九堵住耳朵,赶忙举手叫停,“够了够了够了,你今天的话有点多。”

      “老夫这么大岁数了,唠叨几句不很正常嘛!”梼杌翘起虎嘴牢骚,头顶幻化出两只硕大的耳朵,画面有些不忍直视。

      “噗!哈哈哈!”

      低低的笑声在庭院里回荡开来。

      阿九乐得摇头。

      半晌过后,她才揉着眼角从梼杌惊奇的注视中抬起头,“是啊,我正在努力让自己死而无憾呢。”

      “啥意思?”

      一轮寒月印在光洁的玉桌上,倒映出她释然的心境。

      阿九低头望向手边自己的脸,淡然道:“两日!我要在死之前做最后五件事!”

      “两……女娃儿你?!”

      “少装了!你早就猜到我活不长了吧,不然,也不会说那么多废话,来安慰我。”

      梼杌被她的洞察力,扎痛了心窝,“女娃儿,强颜欢笑不适合你。”

      “好看不就得了!”

      阿九嘴角高高扬起,露出了春日般明媚的笑容。

      她举起逐鹿直指萤空,雄心勃勃道:“我要逃离出这让人无望的命数,将不可能改成可能!”

      “凤疆夜,他知道吗?”梼杌担忧地问。

      在不夜城的这数日里,梼杌一直密切关注着她的身体状况。

      相较以往,阿九如今行动僵硬,反应也十分迟钝,根本没有武力再去战斗,哪怕一丁点的创伤都有可能直接要了她的命。

      而所有这些,她似乎都在刻意隐瞒着凤疆夜。

      “他不需要知道。”

      阿九自桌前站起,“现在——”

      她拿起魔锥,伸手在血肉模糊的锦盒里翻弄,“我要完成第一件事。”

      拎出一根血滴滴的腿骨,剔除骨头,将肉块塞入唇齿。

      阿九神色自若地嚼着。

      冰冷的猪肉又腥又腻,就像团裹着白蜡的棉布,每一口都恶心得难以下咽。

      血水顺着她的嘴角溢出,被指尖轻轻抹去。

      城中古木香气弥漫。

      玄光印如新。

      九处长明灯半明不灭,在阴风中瑟瑟闪烁。

      满覆烛夜花的城楼前,寂静地投射着两道狭长的人影。

      “凤疆夜,我得先和你确认一件事。”女子嗓音沉而有力,“凤遮天对你而言,是父,还是君?”

      一阵短暂的沉静过后,凤疆夜低柔的嗓音传来。

      “知遇之恩,当效犬马之力。”

      “呵,不愧是凤家人,答案自始至终都未变过。”

      女子大步走向前,一把扯住男人的衣衫,命他矮下身。

      北楼檐牙下。

      阿九侧骑大虎旁观着这一幕,掌心被缰绳勒得微白。

      “女娃儿,你俩到底啥关系?老夫都糊涂了。”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既非双生,也非虚影,梼杌实在看不透。

      松开紫绸,阿九轻捏虎口,“我和她……就好比是同一片树林,她为春生,我为秋杀,暮秋后,草木凋敝,待春日来临,万物重生。”

      “听不明白。”梼杌嘟囔。

      “几句疯话不必在意!等会儿,我们就下去!”阿九拍打他厚实的鬃毛。

      不多时,周遭烛光大变,冥焰满城。

      魇力漫无止境地席卷开来。

      阿九探出食指接住一粒微小的尘埃,抬眸望向空中纷扬的灰烬。

      七色法螺释放的仙力荡向天霄。

      “铁猫儿,你不能走!!”

      只见远处,度厄凌空飘起,被追来的凤疆夜一把抓住。

      而在这生死诀别的关头,一道白光穿破黑夜,直直朝他们袭去。

      长鞭如素蟒吐信,精准无误地缠住了度厄的腰肢,猛地一扯,将她硬生从传送法阵中拖出,甩向了背后的破屋。

      轰隆的倒塌声瞬间响起。

      阿九这一鞭下手颇重,直接将度厄摔得不省人事。

      “铁猫儿?!”凤疆夜自变故中惊醒。

      他闪身冲进废墟,从一堆石头瓦砾下,翻出了晕厥的女子。

      灰烬飘坠于雪氅之上,穗绫钗环萧寥作响。

      阿九手执缰绳,骑着大虎自幽暗现身。

      身披零碎神光的她,容色沧沧如一位暴戾无情的君王,魔萤的光亮在眼底燃烧,浮着异乎寻常的冷酷。

      “人我帮你留住了,不谢。”

      笑,止于皮表。

      凤疆夜抱着渡厄的手微微一震。

      阿九跳下虎背,赤脚站定在他二人面前,仿佛在打量一对苦命鸳鸯,目光讥诮。

      长袖一招,传送阵光芒熄除。

      七色法螺飞至她掌心。

      城街回归黑暗。

      见凤疆夜如此紧张怀中人,阿九神色不解,“她没死,过两个时辰自然会醒!”

      她正欲靠近,男人却警惕般地倒退了半步。

      这份本能的反应,令阿九愕住,“你怕我伤她?”

      她不可思议地继续向前,每进一步,凤疆夜便后退一分。

      二人虽相隔咫尺,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遥不可及。

      她停住了。

      蜡白的面孔黯然失神。

      她静视着凤疆夜转过身,看着男人小心翼翼将度厄安放在城墙边,细心为其打理衣发。

      那充满温柔的眼神,如同一位深爱妻子的好丈夫。

      而自己则是个冒昧闯入的旁观者,出现在这片虚幻不实的梦境中。

      “阿九,别再伤害你自己了!”朦胧的呼唤灌进耳道。

      阿九有些许的恍惚,直到右手被人牵起。

      “你听我说。”

      凤疆夜将那枚吸饱了龙蛭力量的誓珠,塞进她手中,“我已寻得两全之策,只要造出一座足够强大的域境供你栖身,如凤知予那般,便能让你躲过劫祸!”

      “你扛不住的。”阿九木讷地动着唇。

      “不重要。”

      听到他这般自我奉献的回答,阿九内心毫无波动。

      掌心微侧,誓珠应声落地。

      “我为何要接受,你对我的牺牲?”唇角嫣然翘起,阿九抽回手郑重其事道,“魇昧,我们还是谈谈正事吧!”

      她跨过地上的誓珠,径自走向度厄。

      距离愈近,元神间的共鸣就愈强烈。

      阿九抬手隐去发烫的斫痕,周身旋起了灵力的风浪,衣饰焕然一新。

      她取走了度厄怀里的丝线,面朝墙壁前的烛夜花站起身来,扭头望向身后人,“我曾允诺于你,一旦有所决定,必先告知。”

      “所以……你的决定是?”凤疆夜惨淡而笑。

      重披云织仙纱,阿九勾勒唇瓣,直视于他,嗓音冷柔如初。

      “我要见,凤遮天。”

      ——碑林——

      剥离出梦境的逐渊一隅,淹没在阴霾密布的死气中。

      “红罗裙,千里行,渠水向东走不停……”

      阿九单手托着壶烛夜酒,步行在杂草丛生的小路上,这里的一花一草都让她既依恋又陌生。

      穿过横七竖八的墓碑,她在碑林中央的玉冢前见到了一个蜷缩的身影。

      老翁盘膝入定,满头白发乱蓬蓬地搭在肩膀,浑身衣物破烂不堪,魂体近乎透明,十分之虚弱。

      与梦墟共存数千载,凤遮天对其产生了依附,斩梦无疑是抽筋拔骨。

      发觉有外人闯进,他睁开双眼。

      “小九?”老翁定了定神。

      看到女子面貌如新,他不禁又惊又喜,“真的是小九……你成功渡魂了?快!快过来让老叟好好瞧瞧!”

      阿九刚走过去,还没张嘴,就被老翁一把抱进了怀里。

      “什么时候的事?你不是说没抢到桃晶吗?”

      粗糙的大手有些激动地摩挲着她后背,阿九轻笑道:“那是骗你的,想给老翁一个惊喜。”

      “哈哈哈!惊!惊啊!”老翁笑声愉悦,不过转而却安静了下来。

      老翁抱着她一动不动,没有松手的意思,力道也越收越紧。

      感受着那双手掌所带来的刺痛,阿九没有挣扎,接着,耳畔传来了老翁困惑的叹息,“不应该呀。”

      肩膀突然被捏住,老翁推开她,眼神里透出些许诡异。

      俯视着那双碧青的眼瞳,凤遮天发出了寒冷的疑问,“你身体里的血都流光了,怎么还能活着?”

      “呃!”阿九脚底一阵踉跄。

      她瞥了眼老翁左手的蔽日爪。

      黑色的浆水爬满了整条手臂,无数蛊虫在其中如饥似渴地蠕动着。

      身后灼痛难忍。

      不用看都知道,背部已被抓得面目全非。

      “小九,你何故如此执拗啊?”

      伤口渐渐复原,疼痛却分毫未减。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在阿九心间扩散,让她暗暗红了眼眶,“那你呢,为何如此容不下我?”

      “老叟这是在帮你啊孩子,难道你不想解脱吗?”

      阿九长眉皱紧,“是我救的你,把你从逐渊带出去……”

      “你果然全想起来了!”凤遮天负手冷笑,“但小九你错了!!救我的是凤南烛,不是你,若不是有她做主,你怎会顾及老叟的死活?自渡魂之日,你已非我魔界中人,天庭仙使与武神九霄并无二致。”

      “是么。”

      抓起酒葫芦,阿九往玉冢前一坐,脸上除了倦容,再寻不到其他情绪。

      凤遮天举起了蔽日爪,“正是如此,老叟才决心帮你呀!南烛与夜魔的仇,我早晚让天界血债血偿,孩子,你就安心去吧!”

      “你后悔吗?”阿九扭过头。

      魔爪杀气勃勃地映在眼底,她却只是看着,没有太多反应。

      凤遮天手臂微僵。

      当着他的面,阿九不紧不慢地抽出逐鹿,横放于烛夜酒旁,又问了一遍,“你后悔过吗?”

      凤遮天觑起眼,目光惊讶地从逐鹿上转移,“原是有备而来!为了报仇?”

      “是啊。”

      听到女子坦诚地回答,老翁大笑,“哈哈,倒也不藏着!”

      阿九置若罔闻,抽出了嘬在嘴里的手指,对着葫芦和魔锥徘徊几圈,最终落在了前者上。

      斟满三只酒杯,两人同时举杯。

      烟魂江处被重重雾霭包围,他们的视线都不自觉追随着水声,飘到了更远的地方。

      “凤南烛生来便是魔神,实力悍然,而九霄亦早早在天界荣登神位,有这样一对出类拔萃的妹妹,想必魔君压力颇大吧!”

      凤遮天丢下酒杯,“小九,你不用明里暗里地讽刺我,不是要报仇吗?来吧!”

      他摊开双手,摆出了迎接死亡的姿势。

      “魔君多虑了,我无意杀你。”

      阿九咯咯笑起,掌间泛起一团火光。

      白烟如丝抽离,是个透明的琉璃球,体内雾色绚丽波澜,隐约可见人形身骨。

      “此是凤南烛利用时空域境转交予我的。”

      老翁瞪着她手里的雾球,再也维系不住面容的淡定,他失态地站起身,翻了脚边的酒杯,水渍洒了一台阶。

      “……我的肉身?!”

      他激动得两眼通红,双手哆嗦地探了过去。

      不人不鬼地活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能有朝一日能寻回肉身,离开这该死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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