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0、第 110 章 ...
-
“这是你们要的酒!”
寸柳寸烟门外,霜儿被走过来的大汉吓得哆嗦。
腰缠兽皮,人高马大的梼杌站在她面前,就像一座雄壮的大山,令她望而却步,颤抖着嗓子道:“要是不够,我,我再去拿。”
瞧着孩子欲哭的小脸儿,梼杌接过她抱在怀里的酒坛,热情邀请,“要不进来一起喝点儿?”
霜儿摆着手往后撤,“呵呵,不用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说完,她撒腿就跑。
梼杌笑了笑,端起酒坛转身走入小院。
整整两日,阿九未曾踏出过房门。
在施满避音诀的房间里,她独自忍受着这具肉身的反噬。
翠绿色的地毯上,除了四处滚动的酒坛,还有大滩大滩的血迹,乍一看,还以为是竹叶上绽开的艳丽花朵。
相较前几天的痛楚,今日有增无减。
阿九像条离开水的鱼,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打滚。
经脉中血液逆流,五脏六腑要快被煮熟,浑身的骨头全都不听使唤。
窒息让阿九失去了声音,筋疲力尽的从床边一头栽倒在地。
“呃……!!”
随着呼吸的起伏,瞳孔一张一缩,七窍陆陆续续往外冒血,衣衫也在不知不觉间湿透,渗出来的不是汗液,而是触目惊心的红。
阿九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脏器在迅速枯萎。
走进来的梼杌恰巧看到这幕,慌忙放下手里的坛子,倒了碗烈酒走到她身旁,将其扶正。
“你不是说喝酒能减轻痛苦的吗?怎么一直不见好?”
清澈的酒水喂入口中,下一刻,变成鲜血喷了出来。
阿九用力推开他,一掌挥翻了长几,书卷散落,装着蜜饯的水晶盘子也碎得满毯都是。
原本洁白无瑕的手背,光泽开始消褪,长出了密密匝匝的腐纹。
注视着碗里诡异沸腾的鲜血,梼杌眯起虎眸,“这是?!”
“蛊虫之血。”阿九扬起血红的唇。
事实可见,这块桃晶根本就是一块废木,也不知柳春山是从哪个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因为常年用作散香引魂,木头内早已被阴秽之气浸透……
而这蛊血,则是桃晶的相克之物,淋上它,木头便会受到蛀蚀。
所以啊,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梦。
玻璃碎碴上倒映出无数张她的脸,每一张都是扭曲苍白,不见一丝人色。
“呵,呵呵,真好。”
腹中热流翻涌,阿九喉咙一搐,满腔蛊血夺口而出,顿时觉得五内俱崩,四肢百骸干枯如柴,仿佛没了半滴血液的存在。
“女娃儿,你的脸……”
梼杌欲言又止。
“习惯就好。”
阿九拭去下巴上的血。
她盘起双腿,照着过去的法子将内息沉入气海,催动全身灵力封闭腐毒。
很快,在这股强大灵力的作用下,腐毒暂缓了蔓延。
阿九凝神运功,双手抬至胸前长舒一口,白烟自丹田飘出咽喉,几番调息,反噬的痛楚终于停歇。
身躯僵冷如尸,虽然借助灵力遏制了桃晶的腐坏,但也撑不了太久。
当晚,听说凤疆夜回到了不夜城。
离开寸柳寸烟的阿九,独身一人走在破败的城中。
未央河黯淡无光,墨砖铺就的街道上空空荡荡,周遭朦胧的嬉笑声,勾勒出一片车水马龙,鼓乐欢腾的景象。
下一刻,光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玄光印冷酷地闪烁。
“对不起……”
“……对不起,泽漆……对不起。”
站在漆黑的城楼前,她听到了几声细微的呢喃。
阿九抬起头,对上两人相拥的背影。
楼顶上方,度厄正倚在凤疆夜怀中,攥着他的衣袖,轻语着梦呓。
许是太过专注,凤疆夜并未发觉楼外有人,只是凝视着掌间的魔萤沉思不语。
“嗯,原谅你了。”
男人平静地回答,落在阿九耳中。
长夜难明,孤城寥落。
阿九默然转身,逆着萧瑟的寒风,步伐坚定地隐入黑夜。
——
凡尘助劫时,常会遇到一些有趣的事,譬如,内心软弱之人,在面对威胁时,竟能展现出对抗强权的勇气,而身形单薄之人,亦能为至亲至爱舍身以赴。
人性素来被仙神弃如敝屣,可有些凡人活得远比他们要通透得多。
在尘寰,阿九不止一次听人说过。
当生命走至尽头,记忆就会变得鲜活,人之所以会糊涂,归根结底,是困在了过去……
瀑布般的柳藤沿水榭两岸摇曳,仿若一圈浑然天成的围墙。
阿九掀开薄毯,起身来到石亭里,凭槛而坐。
栏杆上,伏着一只熟睡的魔萤。
湖水静静流淌,云雾迷漫,看不清天外的星空。
一夜梦境不断,须臾间,已忘得七七八八,唯独……
阿九举起手中的菩提金铃。
她无法确定,自己刚刚梦见的是真是假。
浩瀚辽阔的海洋之上,少女含泪抚琴,琴音悲戚,引万灵共鸣。
一曲终了,海面陡生狂澜,雄起百丈浪波将少女吞噬。
待激潮退去,朝霞初升,一人现身海边,拾起了被浪潮打上岸的焰穗耳饰,赤金色光芒洒在那人五官锋利的脸上。
“……凤疆夜。”
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铃串,阿九心情沉重,假使梦境为真,那么,通往禅域的代价便是花栀的性命。
“想我了?”
肩头倏然一沉,男人低哑的嗓音贴近耳畔。
阿九回头,借着月色望向眼前近在咫尺的人,眉上痣灼如星火,一双噙笑的凤目中心全被她的身影占据。
是你吗?
凤疆夜,送我去禅域的人真的是你吗?
藏起内心复杂的情绪,阿九轻佻地问,“你希望我怎么问答?”
一大股酒气扑面而来,凤疆夜揽住那纤细的腰肢,将她的手拉至唇边,蛊惑道:“照实说。”
烛夜酒酸苦的余味在空气中流转。
阿九不着痕迹地抽回手指,“昨儿个后院闹了一宿,把我的好梦都给搅了!到现在我头还疼着呢。”
凤疆夜笑,“你不会……是吃自己醋了吧?”
“我看你醉得不轻。”阿九捻动着掌间的菩提金铃,眼角掠过一抹微色。
“逐鹿用的可还称手?”
“还没用。”
“你哪里受伤了?怎么气色这么差?”
阿九避开他的触碰,随意敷衍了一句,“还在适应期。”
凤疆夜沉默着倚向栏杆,状似随意道:“阿九,如果让你随心所欲做一世凡人,你想要怎样的生活?”
“不存在如果。”
阿九答后愣住,这个问题似乎从前在哪儿听过,耳熟得很。
回过神来的她,立马沉下脸,“你试探我?”
青眸泛起淡淡的警告。
“凤疆夜,你最好记住,我与度厄虽为一人,但在立身行事、所求所愿上,早已不似!若想从我身上寻她的影子,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她摆弄着手边破败的娇花,“人是会变的,更何况经历过这一切的我。”
在烛夜酒的催化下,凤疆夜的心绪渐显凌乱。
“你以为我喜欢折腾?”凤疆夜扯住她的肩膀,俯下脸,痛彻地将阿九望着,“因为你,我才会对她……”
关键时刻,男人紧锁薄唇。
尽管是没头没尾的几个字,但阿九还是读出了其中的含义。
“继续说呀,这不说得挺好嘛。”她直视着凤疆夜眼里的狼狈,冷静得像个旁观者,“你终于发现我啦。”
是“我”,不是渡厄,不是久儿,不是任何人……是此刻,切切实实站在他面前的自己!
按凤疆夜的个性,若心系一人,断不可能藏着掖着,定会大大方方讲出来,除非,连他自己都搞不清这份悸动源自于谁。
对于度厄,凤疆夜更多是欣赏,还有些许同情。
而真正使他动情的人,是披着凤知予外衣的自己,所以,当他知晓真相,尽管嘴上说着能接受,但心里依旧做不到。
“你拼命在她身上找我的影子,只为证明你的感情始终如一,这般,才不会因为失去一方而心碎……”
听上去确实有点卑鄙,但多数时候,这种事并非个人所能控制,是出于自我保护,而下意识做出的选择。
凤疆夜指尖微颤。
他后知后觉的反应,更加侧面印证了这番猜想。
阿九自嘲道:“让一个人对我产生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愫……呵,我还真是厉害呀!”
注视着男人因惭愧而泛红的眼眶,她莫名有些心疼。
凤疆夜生在淤泥为世人所不容,哪怕被魔君收为养子,也不曾得到过半分尊重,直至,无界山与屠霜北一战成名,才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
孤行己见一世,从不懂得什么叫委曲求全,苦守亡城千万年,而今,却被这可笑的儿女私情逼到了这般境地,真是作孽呀!
她抱住凤疆夜修长僵硬的身躯,踮起脚尖,在他耳旁轻声道:“我不怪你,事实上,你做得对。”
许是受了他身上酒气的熏染,阿九转过脸。
两唇相接,她忘情地吻了上去。
凤疆夜眼睫微颤,心中百味杂陈。
失重感如潮水席卷全身,男人喉结滚动,视线坠向了无边的黑暗。
掌心的温度隔着衣衫攀升,如同熊熊烈火在两人身上燃烧。
阿九手中的金铃发出清脆的开裂声,现出一条条细纹。
“阿夜……”
一声叹息般的轻唤从阿九口中流出。
凤疆夜动容地握住了她攥成拳的手,在两道强力的压迫下,菩提金铃终于不堪承受崩成了碎渣。
粉末如黄沙洒落。
阿九青丝半披,唇瓣被吻得红肿,一身单薄露骨,雾青色的薄纱随风浮动,勾画出玲珑有致的身段。
她抬起食指在男人绝色的脸庞上轻轻挑逗。
“都说女子动情似初日芙蓉,哪知男子动情更是秀色万分。”
一句调情的话惊醒凤疆夜。
他恼怒地抓起阿九不安分的手,气息凌乱道:“我来找你,不是为了这个!”
“那是为了哪个?”
阿九径自解开腰间的丝带,褪去那层薄纱。
“难道,你不想要我?”她的视线缓缓投向下方,“还是说你不……”
凤疆夜深吸了一口气,捏住她巧笑嫣然的双颊,欺身咬住。
带有惩罚意图的吻,比之前更为狂烈,刺痛着唇瓣。
阿九忍不住轻呢,张开贝齿,积极回应着他,潮热弥散周身,连同烟雾都变得滚烫。
面对凤疆夜凶猛的攻势,她选择缴械投降,气息被掠夺得一丝不剩,整个人酥软地靠着他的肩头,生怕自己会站不稳。
正值情乱之时,一寸红光晃过瞳孔。
魔萤犹在。
阿九神思困惑,不禁光芒被拉回了现实。
为什么?
在那明暗交替的萤火中,她不禁回忆起数个时辰前的事。
夜里,凤疆夜满身酒气地来到寸柳寸烟,说是睡不着,想她了……
【我体内龙蛭余毒未清,疼得厉害,你快帮我看看!】
内心的激情仿佛被一盆冷水浇熄。
阿九盯着无名指上鲜红的针点,嘴角掀起嘲讽。
她将男人推开,扭头步向栏杆,朝那只沉睡的魔萤一掌拍去。
眼见事情败露,凤疆夜张了张嘴,终究没能说出半句话。
“难怪今日怎么睡都睡不够,夜君在我梦里翻了这半天,可有收获?”
面对她的质问,凤疆夜保持沉默。
她的梦太奇怪了。
全是同样的片段、相同的人,乃至相似的话,不像梦,倒像是回忆,仿佛困在了某段时间的怪圈里,循环无端。
咄嗟之间,梦壁尽毁。
二人所站的地方,也从水榭香亭变成了灰暗的卧房。
“阿九。”
“别过来!!!”
凤疆夜被她大声呵住。
因为梦境遭人强闯,阿九的心绪波动极深。
身体日复一日地腐坏,痛得她几乎无法站立,凤疆夜此举,无疑是亲手撕开了缠在脓血上的纱布,将她溃烂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之中。
“这就是你所谓的办法?明知我神思溃乱,稍有不慎便会堕入魔疯,你还对我用毒?”
她总算明白过来,刚才出现在凤疆夜脸上的愧疚,是怎么一回事了。
“我想救你。”
“救我?呵……我没听错吧?哈哈哈!!”
阿九扯着额边的发丝,笑得无法自持。
直至笑声疲惫,她的面容开始变得狰狞,阿九瞪圆了双眼,“别自以为是了!吾乃黎族后裔,凶剑长恨之灵,何须你一个小小的魇昧来救?”
凤疆夜道:“那铁猫儿呢!你忍心再将她推进火坑吗?”
“何谓不忍?”阿九轻蔑反问,偏执地拍着自己的胸脯,“我,才是这场浩劫的掌控者,谁去谁留,由我决定!”
先前大梦一场,脚踝上的菩提金铃仍旧完好系着。
阿九勾动手指,金铃飞进掌心。
“尽情享受你们最后的时光吧!”
无情遮蔽了双眸,她缓慢攥紧铃铛,“为活命……我付出太多,这一回,我不会手软!”
五指收拢间,只听咯噔一声,菩提金铃碎裂成渣。
永远,永远,永远不要重来。
至此,斩断一切退路。
漆黑冰冷的屋内,凤疆夜眸光如炬。
“万一,你选错了呢。”
阿九笑容灿烂,“那便同归于尽呀。”
“我俩本为一人,凭什么她能逃过一劫?而我,却只有默默等死的份儿?那这些年……我所受之痛意义何在?倘若此命注定,吾绝不独行。”
她内心的扭曲与日俱增。
在此事上,凤疆夜感受到了一股无能为力的窒息,他拦不住阿九迈向深渊的脚步。
正如她所言,能化解这场浩劫的,唯有她自己。
拖着曳地的衣摆,阿九走至窗边。
解除宅院的避音诀。
她伸手推开了紧闭的窗棂,任由肆虐的喧嚣声涌进屋中。
“凤疆夜,别忘了你自己的使命!这满城的悲泣声,你难道听不见吗?”
凝望着上空那道若隐若现的玄光印,阿九清冷转身,“夜族已遭死劫,不应再有二度,凤疆夜,其实你比谁都清楚,我存在的意……”
“别说了……好吗?”
凤疆夜眼光复杂,垂下脸埋进阿九的肩膀,“我可以什么都不管,只希望你能答应我,无论何时,做任何决定之前,都要先告诉我,莫要擅自行事!”
“嗯。”
阿九轻抚着他的后背,神情淡如一具空壳。
连几个小小的字眼都不敢面对的人,却口口声声说要救她?
凤疆夜呀,你我皆身处炼狱,同为凤南烛承继遗志的工具,除非愿遂,否则,无人可破此局。
沉思中的阿九,转眸望向窗外火红的虫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