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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生存许可证 第六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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器材储藏室那场带着血腥和毁灭气息的冲突之后,神乐如同被抽掉了脊椎。他没有去管围观人群惊愕的目光和那些落在后背,带着更强烈猜忌的窃窃私语,只是像个提线木偶,凭着身体的本能,一路跌跌撞撞,逃也似的回到了爱知冬纪的地下室。
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电子器械机油味和灰尘的浑浊空气包裹上来,他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靠着冰冷的水泥墙壁滑坐在地。背脊紧紧贴着粗糙的墙面,那股冰冷刺骨的触感,却比不上脑海里反复重播的画面更让人心悸。
朝日瑛太那双痛苦到极致,燃烧着毁灭欲望的赤红眼睛,铁架上被拳头砸出的,触目惊心的,带着血迹的凹痕,还有瑛太最后冲出储藏室时,那踉跄而决绝,仿佛背负着整个地狱般的沉重背影……像无数部高速旋转的放映机,在他眼前疯狂地闪回,切割。
“他……他是想帮我的……”神乐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喉咙。他蜷缩起来,手臂紧紧环抱住自己冰冷的膝盖,试图抵挡住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的巨大寒流。
“……他说……我的音乐里有深渊……他也掉下去过?……所以……所以他懂?”
这个迟来的认知,像一根冰锥,狠狠凿进了他混乱不堪的心。
“哈……”一声短促、凄厉的、如同哭泣般的干笑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来。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剧烈颤抖,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懊悔和自责,混合着无法言说的恐惧,像冰冷沉重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可我对他做了什么?”神乐的头用力撞向背后的水泥墙,沉闷的响声在空荡的地下室里回荡。他用指甲死死掐住手臂内侧的皮肉,试图用这尖锐的疼痛压制住胸腔里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自毁冲动。“我把他最痛的伤口……直接掀开!像撕一张没用的废纸一样!”
“废物!”他对着自己,用尽全身力气嘶吼。这个词不再只是抽象的咒骂,而是带着血肉的重锤,砸向自己肮脏的灵魂。“赤羽神乐!你就只配活在垃圾桶里!连别人递过来的……一点点理解……一点点善意……都要用最恶毒的方式踩成烂泥!”
那种自毁的欲望从未如此强烈,他觉得自己连这地下室角落里的灰尘都不如,他活着的每一秒,都像是在玷污这个世界!尤其是玷污了……那个被他用最残忍的方式伤害过的瑛太!
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他猛地扑到旁边的水槽前,剧烈地干呕起来,却只吐出几口苦涩的酸水。
就在他被这巨大的内疚和绝望啃噬得神志模糊时,地下室的铁门发出刺耳的“嘎吱”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昏暗的光线勾勒出冬纪纤细却挺拔的身影。他像往常一样沉默寡言,脸上依旧是那种冰封的,仿佛任何波澜都无法撼动的平静。他扫了一眼瘫坐在角落里,如同被抽空了所有生气,脸色灰败得如同石灰的神乐,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和询问。他只是径直走到地下室中央,放下手里一个巨大的吉他箱和一个看起来极其精密复杂的金属手提箱。
然后,他转头看向神乐,用那毫无起伏的声线清晰地宣布:“下周一,晚上八点。‘灰烬’Livehouse。我们登台。”他顿了顿,目光锁定神乐那双因震惊而瞬间睁大,遍布血丝和恐惧的眼睛。“用你这几天写出来的那堆破烂。你弹琴,我负责吉他。还有,”他侧身,指向墙角那台落满灰尘的立式电子琴上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极其微小,闪烁着红色指示灯的专业级拾音设备,“……你唱。”
“……什么?!”神乐如同被瞬间丢进了冰窟,又像是被推到了烧红的烙铁上。刚才的自毁冲动被这突如其来的,更恐怖的现实猛击暂时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炸裂般的恐惧。
“唱……唱什么?!……登什么台?!”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慌而变调,沙哑尖利。
“唱你那些‘为什么活着’。”冬纪的声音平铺直叙,像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你的声音。”他那冰封的瞳孔里似乎终于有了一丝极淡的、类似观察化学反应现象的专注,“……像蒙着灰尘的生铁被强行撕裂……很黑,很干。但……有东西在里面烧。适合唱这种……快把自己憋疯的脏话。”
“我不行!”神乐几乎是跳了起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上,仿佛想把自己嵌进墙壁里躲起来。
“让我弹琴!对着……一台机器……或者我砸了它!我都干!但上台!?对着台下……那些人?!”他想起了学校里无处不在的窃窃私语和鄙夷的眼神,“他们会认出我的!那个……那个被警察抓过的小偷!”
“认出来?”冬纪似乎完全没理解神乐的恐慌点在哪里,或者根本不在意,“那又如何?唱出来的东西是真的,就够了。”
器材室的消息像野火一样烧遍了青叶町高中,所有人都相信了一个版本——阴沉可怖,有前科的转学生赤羽神乐,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小摩擦,在器材室暴力恐吓还殴打了大家敬爱的瑛太学长!理由?不需要理由!因为他就是个天生的暴力罪犯!是他毁了那个完美无缺的朝日瑛太!
学校里那堵无形的墙瞬间变成了刀山火海,所有压抑已久的恶意找到了最完美的宣泄口。第二天他进入学校时,感受到的不是窃窃私语,而是近乎实质的恨意。有人在拐角故意伸脚险些绊倒他,他默默避开;有人在他经过时猛地将整桶洗过拖把的脏水泼到他脚边,冰冷肮脏的水溅湿了他的裤脚,他麻木地继续走;更恶毒的是储物柜上,有人用红色的喷漆,歪歪扭扭地涂满了柜门:“小偷霸凌者去死!!!”
他甚至连擦掉它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周的间隙像被绝望的浓雾浸泡。
神乐像是被强行塞进了高速运行的机器。冬纪的要求不容置疑,地下室里的排练变得如同酷刑。沉重的、带着浓重自我否定意味的旋律一遍遍回响,每一次指尖落下,都像是在抽打自己脆弱的神经。冬纪要求的“黑、干、烧”的声音?那更像是在他咽喉深处强行撕开一道血肉模糊的伤口,让每一次发声都伴随着实质性的痛苦。
更重的枷锁是精神上的。学校里那些刻骨的仇视目光,如同无数枚淬毒的针,时刻刺着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那条“小偷霸凌者去死!!!”的喷漆文字像是烙铁一样烫在他视野里。甚至有人在他独自吃饭时,从他身边经过,恶狠狠地对着地面啐上一口。那种无声的恶毒,比任何辱骂都更能摧毁一个人的意志。
恐惧,不再是模糊的预感,而是变成了一条正在不断勒紧喉咙的冰冷毒蛇。
登台的日期像一个飞速逼近的审判日,他的胃没有一刻停止过痉挛性的抽搐,冷汗总是毫无预兆地浸透后背冰凉的衣衫。他甚至不敢闭上眼睛,因为一闭上,脑海里就炸开无数可能的恐怖画面:舞台上刺目的灯光如同刑讯灯,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他们认出了他!惊愕!然后是愤怒的嘘声和咒骂!有人朝他扔东西!鸡蛋?瓶子?或者更可怕的……人群里出现了便利店老板的脸!看到了那个被他抢了包的女孩和青叶町的学生,指着他的鼻子怒骂!
“小偷!霸凌者!滚下去!”
“警察!警察呢!把他抓起来!”
他被推搡着,拉扯着,拖下舞台……衣服被撕破,头发被扯住……然后被狠狠丢进警车冰冷的后座……父母的探视窗口……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父亲那张扭曲绝望的脸……“我们完了……你为什么不干脆一起……”
“唔!”神乐猛地捂住嘴,冲进地下室那个狭小的卫生间,剧烈地干呕起来,胆汁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折磨已经将他彻底拖垮。他瘫坐在冰冷湿滑的水池边,像个断线的木偶。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唯一带着诡异诱惑的光芒,第一次无比清晰、无比冰冷地爬升上来:死。
如果死了……就不用登台了……不用面对那些仇恨的目光和唾骂了……不用再弹奏,再嘶吼那些……如同剜心般的痛苦了……不用再回忆便利店那不堪的瞬间,储藏室里瑛太淌血的拳头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这念头一旦产生,就像冰冷的藤蔓缠上绝望的灵魂,越缠越紧,不断滋长。
结束吧……结束这毫无意义,只是无尽折磨的徒劳呼吸……
一个看似普通的黄昏,放学的铃声像是丧钟敲响。青叶町高中那栋灰色的建筑内部,人流如同浑浊的河水涌向出口。
神乐没有随着人流离开,他像个真正的幽灵,躲避着所有可能的注视,朝着与所有人流相反的方向移动,不是地下室那条浸满绝望的路。
他走上了通往顶楼的狭窄楼梯。生锈的铁门吱呀作响,被他用身体一点一点推开。他踏上了天台。
视野骤然开阔。城市黄昏的暮色像一块巨大的,浸染着暗红和污浊紫色的脏布,沉沉地覆盖下来。冷风毫无遮拦地呼啸而过,吹拂着他单薄的校服,吹得他额前凌乱的黑发疯狂舞动,如同扭曲的枯草。远处密集如蚁穴的楼宇顶端,无数信号塔和霓虹灯如同冰冷森林里闪烁的鬼火,开始亮起。
神乐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走向天台的最边缘。那里有一圈低矮的,仅仅到腰间的水泥防护栏,早已被风雨和岁月侵蚀得斑驳不堪。栏杆外面,就是距离他十几米高的地面,下面是放学的学生,喧嚣的车流,以及蝼蚁般渺小拥挤的世人们。
他站定,没有低头。夕阳冰冷的光线勾勒出他瘦削到极致的侧面,如同一个贴在悬崖边缘,随时可能被风卷走的剪影。他望着前方那片巨大、丑陋、铺满整个世界尽头的建筑森林。
那里面每一扇亮起灯火的窗户背后,都在发生着谁的故事?欢乐?悲伤?绝望?没人会在意,这栋楼顶,有一个被生活折磨到粉碎、连呼吸都感觉是罪恶的人,正在准备结束这一切。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城市灰尘的颗粒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也好,至少这空气的味道是真实的。
他伸出手,握住冰冷的,带着细微灰尘触感的水泥栏杆边缘。他撑着那粗糙的表面,微微踮起脚尖,身体向前,重心开始危险地前倾……
就在这时——
“——等一下!”一个穿透风声的呼唤在他身后骤然炸响,像是黑暗里突然射来的一道强光。
神乐的身体猛地一震,身体的平衡瞬间被打破,他被那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浑身一哆嗦,身体下意识地向后一仰,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防护栏内侧,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疯狂撞击。他惊悸地转过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在通往天台的铁门出口阴影处,朝日之夏的鼓手——潮见千凛,正僵立在那里。他手里攥着一支鼓棒,另一只手还搭在冰冷的门框上,显然是刚上来。那张娃娃脸上,此刻写满了不加掩饰的震惊和紧张。他的眼睛死死盯住神乐刚刚前倾,准备跨过护栏的动作,瞳孔因为巨大的不可置信而紧缩。
时间仿佛被冻结在这一秒。
刺骨的寒风在天台空旷的平面上尖声呼啸,卷动废弃包装袋和枯叶。千凛胸口剧烈起伏,刚才那声呼喊几乎耗尽了他肺里所有的空气。他的目光死死锁在边缘那个摇摇欲坠、脸色惨白如鬼的身影上,大脑一片空白之后,巨大的后怕和一种瞬间明悟的寒意将他淹没。
他不是来找神乐的。他只是需要一个新的、安静的、远离所有人喧嚣的地方练鼓。这栋废旧的教学楼天台的偏僻角落,是他最近刚发现的“秘密基地”。
他推开门,甚至还没来得及放下鼓棒包,就亲眼看到了那让他浑身血液瞬间冰冻的一幕——赤羽神乐,那个阴沉,被所有人称为“霸凌者”的转学生,刚刚那向前倾倒的姿态,分明是要一跃而下!
器材室里瑛太失控砸拳溅血,痛苦奔逃的画面,和眼前神乐这个充满死亡决绝的背影瞬间在千凛脑海里重叠。一个念头闪电般劈开所有混乱:那场冲突……那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根本不是什么“霸凌”与“被霸凌”!这两个人……都在经历着各自的地狱!
“喂!喂!赤羽同学!”千凛的声音因为紧张和后怕而变了调,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一秒都不敢耽搁,立刻朝着神乐的方向猛冲过去,脚下锈蚀的水泥地面传来急促的奔跑声,他不敢靠得太近引起更大的惊慌,在距离神乐还有三、四步距离时猛地刹住脚步,手臂下意识地张开,仿佛要用自己的身体隔开神乐和那道冰冷的生死边界。
他的眼睛紧紧地,几乎是带着恳求地盯着神乐那双失焦,只剩空洞和灰败的眼睛。“别动!千万别动!”千凛急促地呼吸着,声音因为紧张而发干,“听我说!听我说一句好吗?!”
他的目光扫过神乐抓住冰冷栏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还在微微颤抖的手,“你看着下面……下面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