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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生存许可证 第七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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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骨的冷风,像是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神乐的皮肤,却又奇迹般地将他从那股濒死的迷蒙中刺醒了一瞬。背后冰凉粗糙的水泥防护栏带来的钝痛感如此清晰,提醒着他刚才离死亡只有咫尺之遥。而更清晰的,是千凛那张写满了毫不作伪的惊惧和紧张的娃娃脸。
神乐的身体因为后怕和巨大的混乱而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残烛。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想挣脱千凛那种焦灼关切的视线,想继续把自己藏进那片即将来临的永恒黑暗,但千凛那双明亮的眼睛,像两根钉子,牢牢地钉在了他摇摇欲坠的灵魂上。
“……赤羽同学!”千凛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带着一丝颤抖,但他努力地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他没有贸然靠近,只是张开手臂维持着那个防备的姿态,像是要随时阻挡神乐任何试图靠近深渊的举动。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神乐失魂落魄的瞳孔,仿佛试图通过目光将某种力量传递过去。
“下面有什么?”他重复着,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破碎,却异常执拗,“人流?霓虹灯?……那些恨你的人?”
神乐的身体再次不受控地痉挛了一下。恨意……那些毒蛇般的目光……那个红色的刺眼标语……
“那些……重要吗?”千凛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锐利,“比起……你心里那个快把自己闷死的野兽?!”
野兽?这个词像是一柄重锤,狠狠砸在神乐麻木的心弦上,他那双被绝望和混乱浸泡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剧烈的波动。
那被压抑、被扭曲、被撕扯得血肉模糊的痛楚、不甘、愤怒……不就是一头被关在他胸腔里,日夜啃噬他血肉的疯狂野兽吗?!他用沉默、用冷漠、用退缩,甚至用赴死的念头去镇压它,却只让它的嘶吼在灵魂深处更加绝望疯狂!
“我不知道器材室到底发生了什么!”千凛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真诚和力度,在呼号的风中艰难地传递过来,每一个字都像敲在神乐冻结的心湖上,“我也不信学校里传的那些东西!”
他喘了口气,眼睛依旧死死锁住神乐,“什么霸凌?我看见瑛太了!他最后那个样子……不是愤怒!是……是快要崩溃的……绝望!!我看着他那么长时间……从来没……从来没有过!还有你!”他的目光再次扫过神乐抓着栏杆,白得毫无血色的手,“像被整个世界都钉上了耻辱柱,连呼吸都觉得罪无可赦……你们俩,到底是谁在折磨谁?!谁又真的……霸凌了谁?!”
不是愤怒……是绝望?神乐的瞳孔骤然收缩,器材室那个场景的细节,如同被强光照射的底片,瞬间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猛地清晰起来。
瑛太砸向铁架的拳头……不是冲他来的!那声痛苦的嘶吼……“你懂什么!!”那双赤红充血,充斥着无边痛苦和被彻底揭穿最深伤疤后的绝望与疯狂的眼睛……不是要伤害他,而是……对自身的毁灭宣泄!神乐一直认为是自己那句淬毒的质问点燃了对方的暴怒,现在看来……他很可能只是引爆了瑛太那颗早已布满裂纹、内部早已烈焰熊熊的心!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愧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涌上喉咙。神乐的手指死死抠进冰冷的栏杆缝隙,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试图压下那翻腾上来的剧烈情绪。
是他……是他用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撕开了瑛太拼命试图掩盖的,那鲜血淋漓的巨大伤口。而瑛太……那个看似光芒万丈,实则背负着更沉重阴影的学长……在那场冲突的起点……竟然只是想理解他那堆源自“垃圾堆”的音乐噪音?!试图抓住一点共鸣?!
“……霸凌……”神乐的声音干涩无比,第一次艰难地试图回应,更像是一声破碎的自嘲低语,被风卷走大半,“……是我……对他……”
千凛没听清,但他看到了神乐眼神中剧烈的、复杂的情绪风暴,那不再是纯粹的灰败死寂。这是一个信号!一个他灵魂在巨大震动中松动裂痕的信号!
“听着!赤羽神乐!”千凛不再犹豫,猛地又向前踏了半步,他张开的手掌,那只握惯了鼓棒,此刻却微微颤抖的手,坚定地、毫不犹豫地朝着神乐伸了过去。掌心向上,没有强制,只有一种无比清晰,带着全部重量和真诚的邀请。
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光,穿透寒风:“别死在那些杂碎造的谣言里!也别死在你自己造的笼子里!”
千凛的声音像是一道滚雷,狠狠劈开了神乐眼前那层厚重的绝望迷雾。
别死在……自己造的笼子里?那禁锢了他所有呼吸,所有可能的……不正是他自己吗?
天台的冷风如同冰河倒灌,却似乎也带来一丝清醒的凉意。神乐看着眼前那只伸来的手。骨节分明,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生命力,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微颤。它穿越呼啸的风声,直直地伸向他,仿佛要穿透他周身弥漫的冰冷死气,带来一线微光。
上一次被这样毫无杂质地伸出手……是什么时候?好像是……爱知冬纪塞给他钞票的时候?可那时,他感受到的只有赤裸裸的,居高临下的侮辱。
而这只手……它只是单纯地……想要拉住他吗?
身体里那头咆哮的野兽,那几乎将他撕裂的痛苦,愤怒和不甘,在那个瞬间……仿佛因为这纯粹伸来的“援手”,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凝滞。心底那堵用仇恨和绝望浇筑的冰冷高墙,第一次,不是因为暴力的冲撞,而是因为这种近乎莽撞的,温暖的“邀请”,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为什么……”神乐的声音极其沙哑,比风声还要破碎。他看着千凛的眼睛,那里面除了急切的关心,还有一种他无法解读的,极其认真和沉重的执着,“……你要这么做?”
千凛的手停在半空,没有收回。他看着神乐眼中那片剧烈挣扎,却不再完全抗拒的死寂之海,轻轻吐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消散。
“瑛太和我说了那天你在音乐教室弹琴的事。”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鼓点般的清晰节奏:“因为我想听你的曲子……用你的方式……吼出来。而不是憋死它……或者被它啃死。”
唱歌……吼出来?那个被冬纪逼迫的,充满恐惧的舞台邀约,那个被他视为最后死刑的审判场,此刻在千凛口中,却成了一种……将内心灼烧的野兽释放出来的方式?用吼叫……代替沉默的自我毁灭?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第一颗火星,微弱得几乎被忽略,却实实在在地落在了神乐冰冷的心湖上。他看着千凛那只依旧固执地伸向自己的手。这一次,一种深沉的疲惫感终于压倒了自毁的冲动。活着……太累了。一直跑,一直躲,一直恨……筋疲力尽。
神乐没有立刻去握那只手。他像是一架耗尽最后能量的机器,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脱力后的虚浮,松开了紧紧抠着冰冷水泥防护栏的双手。然后,他沿着粗糙冰冷的墙壁,慢慢地滑坐了下去,蜷缩在了天台肮脏的角落里。
冰冷的石头地面透过薄薄的校裤传来刺骨的寒意。他把脸埋进膝盖之间,肩膀难以遏制地,低低地抽动起来。没有嚎啕大哭,只有压抑到极限后破碎而无声的呜咽。眼泪终于决堤,混杂着冷汗和灰尘,浸湿了膝盖上那片冰凉的布料。
千凛看着那个蜷缩在阴影里,仿佛要融化在冷风中的身影,那压抑到极致的细微颤抖。他无声地吁了一口气,刚才的紧绷瞬间卸去,心脏终于重重落下,撞击带来一阵迟来的,强烈的酸胀感。他差点……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消逝在自己面前!但还好……终究是拉住了。
他缓缓走上前,在距离神乐一步之遥的地方,同样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坐了下来,没有过近地侵入对方的空间,只是默默守护着这个刚刚从悬崖边被硬生生拽回来的少年。冷风打着旋,卷起两人的衣角和发梢。时间在沉默和风声中缓缓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神乐的呜咽声渐渐微弱,只剩下沉重而紊乱的喘息,在寂静中清晰可闻。
“……冬纪……”一个含混不清的名字,突然从神乐的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打破了漫长的死寂。千凛转过头,看向身边那个依旧蜷缩,却似乎平静下来一些的身影。“……他说……要登台……”神乐的声音闷闷的,像被什么东西堵着,每一个音节都渗出巨大的恐惧和抵触,“……要我……唱歌……”
千凛的眉头紧紧皱起。登台?唱歌?在这种状态下?!那个吉他疯子冬纪?!
他几乎是立刻就想象出了那个画面:一个被打上“小偷”、“霸凌者”标签、脆弱到随时可能被吹散的人,被强行推到聚光灯下……这无异于一场精心筹划的公开处刑!冬纪那个只关心音乐本身,“听不见”人心痛苦的混蛋!
“你……”千凛刚想说话,却被打断了。“不行……绝对不行……”神乐猛地抬起头,发丝被泪水黏在额前,脸上泪痕未干,眼中是尚未褪尽的恐惧和一丝近乎失控的抗拒,“……下面……那些人……认得我……他们会……扔东西……”他的声音因为想象那可怕的场景而再次颤抖起来。
“……”千凛沉默了,他没有立刻反驳。是的,那些流言和标签是沉重的枷锁。但他看着神乐眼底那份再次被点燃的惊悸,一种强烈的保护欲和另一种想法同时升起。
“冬纪是疯子……音乐是他的命……他不关心别的……”神乐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认命般的疲惫和更深的自嘲,“……但我……我……不行……”他再次无力地将头埋了下去,刚才那点被千凛唤起的精神,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被恐惧的阴影重新吹灭。
千凛看着那再次缩回壳里的身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不行……不能看着他被恐惧再次拖垮!不能看着他被推上那个可能是刑场的舞台,独自面对一切!
“……我和你一起上。”神乐埋在膝盖里的头猛地一颤,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再次抬了起来,泪痕交错的脸上充满了错愕和茫然,他甚至怀疑自己因为风吹得太久出现了幻听。这个才认识不到一小时、刚刚把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鼓手千凛……他说什么?
“什么?”神乐的声音干涩而破碎。
“我是说,”千凛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重复了一遍,目光深处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我陪你去。冬纪不是让你登台吗?我打鼓。”他拍了拍自己放在脚边的黑色鼓棒包,“和你一起。”
他顿了顿,声音沉稳下来,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可靠感,“下面那些人想扔东西?那就让他们试试看,冲我来。”
神乐彻底呆住了。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一股灼热酸涩的感觉猛地冲上鼻尖,刚刚稍微止住的泪水再次有了决堤的趋势。他用力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用疼痛强行压下那汹涌的情绪。为什么?为什么这个才认识的人……要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为什么……”神乐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哽咽。这是第一次,他对伸向自己的善意,没有立刻报以惯性的抗拒和冷漠的推开,而是生涩地,带着些茫然,发出了“为什么”的疑问。
看着神乐眼中那层厚重的防御壳终于裂开了一条缝隙,千凛的脸上浮现出一点淡淡的,带着疲惫却真实的笑意。
“因为,”他拿起一支鼓棒,轻轻敲了敲自己并拢的膝盖,发出沉闷如心跳的笃笃声,“我的鼓……也想听听那个藏在深渊里的声音到底长什么样。”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冰冷的暮色中扩散开来:“活下去,不是为了被他们碾碎,赤羽神乐。是为了用你自己的声音,把这个世界……那些砸在你身上的垃圾……通通喊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