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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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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这个小城,叫做颍郡,离临江镇一两百里。
阿殊住在城南一家花铺内间,日日养花。老板是个三十岁的女人,丈夫早年病逝,有一个十三岁的女儿,叫明珠。
花铺里的菊花品种繁多,有如翩然欲飞色如丹霞的凤凰振羽,深红不妖的太真红;亦有生机勃勃的一年蓬和马兰头,团团簇簇。
阿殊恍如隔世,心里只想着:秋天了。
颍郡的秋天很短,落叶扑簌簌地掉落,风卷起的细微沙尘裹挟着落叶在地上轻轻跳跃。阿殊拿着笤帚把地扫干净,没过一会儿又是满地残叶。
花铺二楼的阑干处往远方望,看得见影影绰绰的江水在朝着远方奔涌,秦江,真是庞然大物。
明珠在楼下问:“娘亲,今年会下雪吗?”
老板娘燕红说:“哪年下过雪啊,你想看雪吗?”
明珠失落地:“当然想啊。”
之后的对话阿殊听不太清了,她的记忆又回到了那个声如飞雪眸光哀悯的女孩子身上,金红鲤鱼在水中跃动嬉戏,她吹奏长笛,笛声悠扬传遍大地。
雪中枝,今年会下雪吗。
风越来越冷,家家户户已经开始准备过冬。
燕红姐煮了热腾腾的汤,阿殊在厨房准备端菜,听到了有人在敲门。明珠把门打开,问:“大哥,你来买花吗?”
那人说:“你有没有见过阿殊?”
阿殊隐约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浑身一冷,心想:他们来抓我了吗?
明珠道:“我不认识,你找错了。”
那人急急忙忙地闯进来,喊:“尤殊!你是不是在这儿!”
明珠急了:“你干什么!”
阿殊听出来这是同归的声音,掀开帘子走了出去,看到了这个一直一副酸秀才衣冠整整的哥哥,此时满脸乌青疲惫,束的发也有点歪了。
明珠不知所措地:“姐姐,他闯进来。”
阿殊示意同归出去说,摸了摸明珠的头。
同归憎恨地看着她,抬起指尖指着:“你这个不孝女,爹娘养你这么大,到头来你一走了之!你心里还有孝道吗!”
燕红冲出门来呵斥道:“你这死东西说什么呢在我这儿发疯,滚滚滚!再不滚我打人了!”
同归撕心裂肺地大吼:“我爹娘死了!死了!死了你知道吗!这个不孝女还窝在这里呢!我教训自己的亲妹子用得着你管吗!”
阿殊一顿,把燕红姐推进了房门。转身来,问:“怎么死的?”
同归低着头,良久,慢慢滑跪到地上,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呜咽。
阿殊看见远方的天空,那么阴暗,那么浑浊,黑沉沉的云压过来,离大地似乎很近,看得人喘不过气来。
凛冽的寒风吹了过来,她听见同归慢慢说:“闭上门烧炭取暖,第二天一看人已经......不在了。”
他看起来仿佛已经心死,爹娘的死亡挖去了他内心的很大一块,他说:“我还没有考取功名,爹娘就已经离去。”
阿殊没有回话,她想起了像针一样刺在童年自己身上的目光——厌恶,忽略,烦躁。这对父母在她的生命里投下了一块又一块的石头,砸得水面波涛汹涌。水面终于平静下来时,却突然出现了一个一个的涟漪,原来下雨了。
阿殊回了家,和燕红明珠告别,跟在同归身后。
同归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爹娘对他做的事,为他赚钱,让他上学,替他准备盘缠,呵护,疼爱,期待,把家庭的希望寄托在身上。他眼里涌出眼泪,哽咽着说不下去。
阿殊随手捡了一根枯枝把玩,只觉得荒唐,这些话跟她讲,有什么意思呢,难道她也要痛心哭泣吗,难道她要对着自己的哥哥说:爹娘肯定希望你振作起来,他们多么爱你。听起来就满心讽刺。
同归坚持要给爹娘的葬礼做道场,道士一身黄袍,在大堂里摇铃诵经,烟雾缭绕。
烛火闪烁,同归跪在灵前,神情麻木而痛苦。
阿殊和邻里商量出灵的日子和应请的抬棺的男子,在纸张上记下应花的银两时,她想:爹娘忙活一辈子,存来给儿子娶妻求功业的钱,最后被儿子用来给自己烧灵做道场,也不知道是可悲还是可叹。
爹娘被埋葬在山上,同归站在挖出的坟坑旁不愿走,众人催促说:这个时候家人不能留在一旁,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阿殊回头望,这片山在晚秋初冬之际已经耗尽了自己的生命,光秃秃的枝丫遮挡不了天空,孤独残败地延伸出去,仿佛是天上的裂痕。
同归压抑着哭声下山,山脚处阿殊俯下身摘下鞋袜的杂草,同归眼眶通红:“你为什么一点都不难过?你就像个外人一样。”
阿殊拍拍肩膀上的灰:“我不就是个外人么,不然怎么会把我卖给别人做妾呢?”她没有再说下去,同归也沉默。
风刮得呼呼作响,锋利的语言就像一支穿风而来的利箭,同时扎透两个人的胸膛,一人穿心,一人难言。
天越来越冷了,阿殊在一个难得的晴天去了秦江,在岸边吹奏了短笛。笛声舒缓平和,江水却越来越汹涌。眨眼一瞬,阿殊觉得身体一轻,已经站在了江中一块耸立出水的岩石上,雪中枝踩在水面的芙蓉上,在静静地微笑。
阿殊放下短笛,好像不用说什么,她的心就平静下来,身旁激荡的水声已经变得遥远了。
雪中枝说:“帮我扎个辫子吧。”
她站到阿殊旁边,盘膝坐下,扯下辫子末端的红绳:“春近和我都笨手笨脚的,辫子总也是歪歪扭扭,今天可算可以整齐一回了。”
阿殊扎好了一边,又去扎另一边。
雪中枝:“阿殊,你听说过临江仙吗?”
阿殊:“镇北有临江庙,供奉的就是临江仙。不过众说纷纭的,说是个年迈的老妇人,说是个稚嫩的童子,又说是个年轻男子的。最后一种说法最多,大家拜他,求财,求子,求平安。”
雪中枝笑一笑:“我还听说一种说法。一位老爷爷收养了一个小女婴,养大成人后,她做了渔女。一年发大水,老爷爷在洪灾中死去,女子活了下来,最终成为临江仙守护百姓平安。”
阿殊终于帮她扎好辫子,道;“你这个比她们说的好。”
雪中枝:“好在哪里?”
阿殊:“说不上来。但人成为神一定比天生为神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吧。”
雪中枝没有继续说了,拿出一根红绳细致地系在阿殊的手腕上,上面还吊了一个金色的小铃铛。
她眉眼一如既往的冷淡,眼里跳跃着某种细碎的光,就像薄薄一层凝结成冰的雪,一颗石子砸下来,冰碎裂,裂纹仿佛是湖面的涟漪,被时间凝结。
雪中枝:“回家吧,今年很冷。”
今年确实很冷,铃铛轻轻晃动,腊月的一天,手腕一凉,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