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灰烬中走来》幸由理

2、帐内的王国

　　夜色，是西部荒野唯一的慈悲。它盖住了白日里所有的酷热，喧嚣和残酷。营地里的篝火一堆堆地燃起，疲惫的男人们围着火堆，吹嘘着白日的勇猛，或是用嘶哑的嗓音唱着不知名的歌谣。

　　安海尔达掀开她主帐篷厚重的皮质门帘，侧身让伊蕾莎先进去，然后自己才跟着踏入。随着门帘落下，外界的一切——风沙、吵闹、火光——都被彻底隔绝。

　　这里是安海尔达的王国，也是她的巢穴。但与她本人那股带着血腥气，生人勿近的气场不同，这顶帐篷里，处处都是属于伊蕾莎的、柔软的痕迹。空气中没有汗臭和酒精的酸腐气，而是弥漫着一种由晒干的草药和旧书纸张混合而成的，令人安心的味道。地上铺着一张厚实柔软的白色毛皮地毯，那是伊蕾莎坚持换来的，她说，就算活在尘埃里，也要有一块能让人赤脚踩上去时，不会感到冰冷的地方。角落里，一张小小的行军桌上，整齐地叠着几本已经翻得卷了边的旧书，旁边摊开着一张画了一半的地图，上面有伊蕾莎用炭笔做下的的标记。

　　这里的一切，都在诉说着，这个王国，有两位女王。

　　“坐下。”伊蕾莎的声音里带着命令，这让她听起来倒更像是这顶帐篷里唯一的主人。

　　安海尔达依言在地毯上坐下。她脱下那件满是尘土的外套，露出手臂上一道半尺长的新伤。那是下午一场小小的“意外”留下的，伤口不深，但足够狰狞。

　　伊蕾莎从一个木箱里拿出烈酒、干净的布条和一罐散发着清凉气味的药膏。她跪坐在安海尔达面前，用布条沾了烈酒，开始为她清洗伤口。

　　“嘶……”当酒精接触到翻开的皮肉时，就算是安海尔达，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她皱起眉，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这种必须依赖别人来处理伤口的、示弱般的感觉。

　　“疼就说出来，”伊蕾莎头也不抬，她的动作很轻，“在我面前，你不用随时都像一只竖起尖刺的豪猪。”

　　安海尔达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伊蕾莎专注的时候，会习惯性地轻咬下唇，几缕不听话的亚麻色发丝，会从她耳后滑落，垂在脸颊旁。安海尔达总想伸手为她拨开，但每一次，又都只是近乎痴迷地看着。她觉得，伊蕾莎的这份温柔和专注，比世界上任何伤药都更有效。

　　“这个世界，就是由伤口组成的。”安海尔达终于开口，声音有些闷，像是在对自己说，“旧的还没好，新的就来了。永远都躲不掉。”

　　“所以我们才要离开。”伊蕾莎为她涂上药膏，清凉的感觉瞬间缓解了灼痛。她一边熟练地缠上绷带，一边轻声说：“我前几天看书，看到上面写……在很远很远的东边，有一片巨大的水，比我们见过的任何湖泊都要大。那里的空气闻起来是咸的，不是沙尘的味道。人们用木头，而不是用皮革，来建造房子。”

　　“那里的土地是黑色的，能长出各种各样的东西。我们不需要再抢劫，安。我们可以有自己的农场，养几匹马，种一片属于自己的麦田。日落的时候，我们可以坐在门廊上，看着那片巨大的水，变成金色，然后是红色，最后和天空融为一体……”

　　“然后呢？”安海尔达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然后谁来保护你的木头房子，伊莎？谁来保护你的麦田不被那些闻到香味的蝗虫抢走？是那些和你一样，只想着看日落的邻居吗？”

　　她坐直身体，直视着伊蕾莎的眼睛，那双深棕色的眸子里，燃起了一团火焰：“这个世界没有童话。安全不是用木头能换来的，是用子弹和敌人的尸体堆起来的。我们在这里，所有人怕我们，所以我们安全。到了海边，我们是谁？是两块谁都可以上来啃一口的肥肉。唯一的办法，不是离开，而是留在这里，变得比所有人都强，强到再也没有人敢动我们的念头。那才是和平。”

　　伊蕾莎为她打好了绷带的最后一个结，没有被她话语里的攻击性激怒。她只是抬起手，用那只没有沾染药膏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安海尔达的脸颊，抚平她因为激动而皱起的眉头。

　　“你不是渴望和平，安，”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让安海尔达心碎的力量，“你只是害怕再次失去。所以你想把整个世界都抓在手里，以为那样，就不会再有东西从你指缝里溜走。”

　　安海尔达感到被刺痛了。她猛地捉住了伊蕾莎的手腕。但她的力道，却在接触到那纤细手腕的瞬间，变得无比轻柔。
　　她最终俯下身，用一个深吻，堵住了伊蕾莎所有未尽的话语。

　　她想，我没办法给你一个没有枪的世界，伊莎。但我也许可以给你一个，所有枪都因为恐惧我们而不敢响起的世界。

　　这，就是她能给出的唯一的和平。

　　为了这个“和平”，她决定，必须尽快推行那个针对“秃鹫”帮的计划。她要用一场胜利，来结束这场无谓的争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