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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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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二上午,家荣借着买饭的名义跑下楼去。在福荣街和桂林街交叉口的电话亭,他拨通了那个号码。此时加西亚还赖在床上酣睡,昨夜被家荣索取到快断气,家荣这个被压的还像个没事人一样上街。
电话等了两分钟,接起来不到一分钟就挂断了。
爬楼的时候,满脑子想着陈少宿醉的沉声——
——我使乜叫?你自动跪低…——叫我老窦……快点……
已爬了五六层,家荣才想起来没给加西亚买饭。家荣一边骂一边下楼。
龅牙妹收好四蚊钱,问家荣:“今日不加蛋咗?”
家荣还想着“弥敦道时钟酒店6513”,龅牙妹重复一遍。
家荣愣了一下:“噢。加。加。”
一边说着一边递上一蚊。
加西亚一边啃着煎蛋、吸溜云吞面,一边问他:“怎么那么久?”
“仅半个钟头!不算爬楼吗?”家荣扯开衣领散热,热汗变冷,黏黏腻腻糊在胸口两腋。
“三十九分钟,”加西亚挑起坨软的面条:“爬楼一趟算十分钟……买面要二十分钟?”
“七头,爬楼十分钟,怎么不飞天啊?”
加西亚筷头戳向煎蛋:“蛋边都焦了,云吞少一颗……”
家荣说:“你估我似你咁得闲数云吞有几粒?我成日端盘到手酸……”
“谁摸你手?”
家荣腾地站起来:“我话我端盘到手酸,边个摸我手?成日疑神疑鬼,你要我讲几多次系递纸巾?”
加西亚不说话了。家荣看得见,加西亚总把用筷子的手凑近他,家荣这才发现,加西亚什么时候会用筷子的?家荣看得出加西亚在等他问,等他开启话题……可他不想问。他不累嘛?
家荣转头擦地了,他眼里总是有一堆活要干。等了很久没等到家荣的关心,加西亚闭口专心吃饭。
加西亚吸溜着坨软的面条,盯住家荣撅臀擦地,屁股离加西亚脚边越来越近。
加西亚鼻翼突然抽动:“你身上有电话亭的铁锈味……”
家荣没理他,加西亚看不惯家荣朝家具翘屁股,又踹他臀:“喂,你身上臭!”
家荣蹲起来:“福荣街公厕味就真!要唔要拎块屎饼畀你闻?”
加西亚问:“和谁?”
家荣没听清,也没听懂,还懒得问,就接着跪下擦地。加西亚又绊他一脚:“家里有厕所不上非要去公厕,和谁!”
家荣膝盖一绊,脸差点贴在抹布上,这回爬起来是真火了:
“顶你个肺!琴晚搞我搞到爬楼夹唔住屎,我唔上公厕上你啊?我喺同屎尿搏紧命啊!八婆仔係咪更年期上身啊问完又问?我讲我屙紧屎啊大佬!屙!屎!係要讲几多次?!咁想听我讲同男人打茄轮?定想听个客条野塞紧我后栏?定想听我扒开屎窟畀人□□啊?!”
家荣骂完就摔门躲进厕所。
加西亚除了“公厕”“屎”和“□□”以外什么也没听懂。这时候听见家荣靠在门上喘着气,说着他能听懂的话:
“我说我没有就是没有。我好累到爆啊,你又疑神疑鬼,出门买饭而已……系唔系我条野塞紧你嘴才知收声啊?”
加西亚垂立在门前,额头抵住毛玻璃。
过了半晌,他说:“你下次少说几句粤语。”
门后还是没有动静。
加西亚拍门:“喂,你怎样啊?装死啊?”
门后传来沙哑的声音:“冇事啊。”
“你少说几句粤语成吗?”
语气疲软:“我话冇事听唔懂?”
加西亚叹口气,把剩下的面扒拉干净,去柜头倒了一杯水,开了一条门缝。
他端着水杯,朝内问:
“你吃过饭了?”
对着镜子,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几时上工?”
加西亚很希望家荣能对他说出粤语表示诧异。然而对面没有特别的反应,只是很平常的回答:
“今天下午。”
“那我们还有不到五个小时。”加西亚又说:
“什么时候一起吃?”
家荣还没说话。加西亚又问:“你什么时候能和我一起吃?”
镜子里啊了一声。“食咩啊?什么?”
“你都不怎么和我一起吃饭。以后一起吃吧。”
镜子里还在捣鼓:“我下午就上工,哪来的时间陪你吃饭?”
加西亚听得懂了。刚说完话,镜子里就咳嗽起来,加西亚听见痰液在喉头流动的声音,听起来难受极了。加西亚软下了眉头,端着水杯,推开厕所门:
“饮水啦,嗓哑过公鸭!”
一进屋,没看见家荣,先看见镜子里神情愕异扭曲的自己,还有家荣捏着柄墨兰剃须刀,下巴上一层白白的浮沫。家荣和他做的时候也没这样干净过!加西亚感到一股火朝头顶涌:又剃须!给谁看的!又觉得讽刺:刚才到底是怎么了才对这个贱货心软的……
加西亚听见自己对着镜子里的人说:“是谁喜欢?”
“冇啊,边个啊?发咩癫。”
家荣侧着头,专注胡须,目不斜视,说的普通话,语气平和:“喏,新买的刀,一起用。”说完才看见加西亚镜中的怒火,和加西亚手里的水杯。家荣钝钝的补了一刀:
“……你也用嘛,横掂你廿四小时对住块镜还邋邋遢遢,也唔怕我嫌。慢慢剃啦死八公——”
加西亚扇过来,家荣拍开他手,泡沫溅在镜面上。加西亚抓起牙刷捅烂家荣张臭嘴:
“你和别人做都剃须,同我就……”
“边个同边个啊?痴线。”
加西亚赤着眼睛,掐着他脖撞在镜上,家荣哀嚎,反手掼他撞墙,加西亚翻转,墙背与脊背相抵,爆吼出泣:
“我他妈就是傻逼,傻逼!怎么会信你的鬼话!”
两只手同时捉住剃须刀,刀哐当砸进洗手盆,陷进泡泡里。半晌,家荣捂着头站稳后,镜子流出一滩血。
加西亚手在抖——玻璃杯掟碎,玻璃碴飞进家荣发丛,家荣嘴里发出毒舌吐信的嘶嘶声。加西亚已经不打了,站在家荣眼前,瞳孔都在绞痛着颤栗,嘴里仍气虚着念念:
“是不是怕我走?……扣我通行证,是不是怕我走?”
家荣掟开他,鲜血顺着脑壳流下来。他手一抹就罢。
加西亚给他擦血。他平平淡淡着推开。
说:
“喺啊,我惊死咗,惊你知我当鸭就跑路,证在我手里,我不还你要打死我?”
“你是不是贱啊?”
加西亚看着家荣抽几张纸在额上胡乱抹了抹,撇下红袜,套上黑丝短袜。加西亚红着眼跟住他。家荣踢上皮鞋,套上屎黄色皮夹褛,未正眼看他。家荣拉开铁闸,加西亚扑住。
“没过中午就又要走,外面有谁!头破血流也要见!贱不贱啊你!”
还没到约定时间,家荣其实就是想出去走走。
“喺啊,仲愿卖身养你这废柴。满意未?”
他心平气和地关上门。
陈少抬脚踹在家荣额头伤口处,黑鞋底变成红鞋底。
家荣跪跌椅边,踝骨撞上红木椅脚,喉间挤出半声闷哼。红酒瓶在脚边炸裂,陈少对准了家荣的额头伤砸过来:
“烂成咁仲点玩?!”
家荣捂头蜷缩,听见皮带扣甩落的金属脆响。
“爬过嚟!”
玻璃碴扎在家荣膝盖和小腿上。
“到底找我乜事啊?”
等跪落陈少脚边、吮吸那臭脚趾头的时候,家荣又猛地想起更他妈绝望的事——半路又被差佬劫,持他黑证要扣押。家荣赶忙把兜里的钱都掏出来上缴,肥佬持他□□拍得他脸颊生疼:
“上次缴四千,今次交三百?当阿sir开善堂?”
家荣把剩下的半包万宝路也递上去。
“冇钱,个鬼佬冇证就等收尸啦!”
苑家荣想着,自己真他妈窝囊,真他妈下流,真是为了加西亚一张证给自己逼得没办法了,但凡有个一寸宽的活路,他都不会撇下那神经病死鬼老婆来找陈少。家荣开口便话,那叫一个坦坦荡荡、问心无愧:
“陈少!我上个月砵兰街冇咗个银包,您帮我找一下……”
话音未落,陈少脚趾捅进他齿关:“管我叉事?”
家荣又说:“还有钱……入面我全部家当。”
陈少低头盯盯望住男孩,知道他还在隐瞒。
家荣终于开口:
“入面……入面有我朋友张通行证……”
“朋友?为个洋垃圾求我?係咪深水埗鸡窦嗰件西洋菜啊?”
家荣立即摇头,一见陈少立起眉,登时点头如捣蒜:“係啊!耶雷加西亚啊!但就快饿死劏房……我养唔起咗……”
陈少又道:
“管我叉事?”
家荣嘴里含着脚丫,手里握着条野,膝下啃着玻璃渣,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语气却愈发平淡了,字字句句自然得像在聊“食咗未”“几多钱”一样:
“陈少,您当收留隻狗咯,我日头托奶茶畀阿婆闹到扑街,夜晚咪过嚟畀您当痰罐……”
陈少又一脚踹过去——这副姣样叫人烦。
家荣撅臀舔舐地面酒液,玻璃渣刺进舌,抬首大眼剔透,欲哭不哭,血糊糊的舌头接着舔陈少:
“……抵食过深水埗碗狗肉粥吖……”
陈少扯他头发撞向床头板,抽他一巴掌,家荣却嬉笑舔上对方虎口,一副平淡淡的贱样:
“阿爸,踩我咪当踩屎好嘛——屎仲识得舔鞋底添!畀返个包啦……我屋企隻鬼饿到啃床脚啰!”
陈少掟落家荣在地,家荣笑吟吟的勾脚触他裆:
“多谢阿sir吖,听日店里落双份糖浆同蛋黄酱,甜到您屙糖尿吖嘛!……您屙糖尿我都钟意食……”
临走前,陈少留半句:
“成日发姣上电,贱死你……”
家荣掟落一件黑色物什,加西亚定睛一看,是那个脱皮银包。
他腾地从床上跃起,头顶险些撞上天花。
加西亚把银包扣过来,成包的金牛票散一地。翻了底朝天。证件夹层连鬼影都没。加西亚空包砸落他面。
“证呢!”
家荣叼着总督,倚在门边抽。加西亚再看一眼那还了得:抽的哪里是总督,他妈又是万宝路!他抢过掟落脚边:“我问你话!证呢!哪来的万宝路?昨晚又和哪个鬼佬混!”
“边个?”
“什么?”
家荣捡起烟,还想放在嘴里,加西亚一跺脚,万宝路在拖鞋底化成齑粉。
“什么!哑巴了?说话!”加西亚吼。
家荣语气不咸不淡:“我回答哪个?”
加西亚扇得手麻。家荣捂着脸,这是加西亚第一次下了床抽他。
家荣突然嗤笑出声:
“你打死我,你打死我咯,打死你衰婆,以后边个养你边个罩你……”
“你罩我什么了?”
家荣捏住加西亚下颌:“陈少中意你张相啊,金毛鬼仔几靓仔嘛……”
他故意用纸巾慢擦衬衫:“人哋开价三千蚊,还你证件……够你食半年茄汁豆啦,仲想点?”
见加西亚瞳孔骤缩,家荣蹲下来平视他:
“我未答应。我同陈少讲——
“——冇证件你先係我独家货啊。”
加西亚满脑子都是:操,操!操!!!
他捉住家荣掟门外,家荣躺在地上,加西亚拳头砸过来,家荣张口伸舌。
双脚勾住加西亚腰,收缩箍紧——
“操!”加西亚猩红着嘴唇猩红着眼:“疯子!疯子——”
加西亚像个疯子,家荣显得像个平和的正常人。加西亚铁了心要出去,家荣铁了心要留住。啃过好几轮,唾沫横飞,家荣盯盯仰望他,轻轻吐口道:
“我押你人,扣你证,我是坏仔,我是混蛋,我是小人,你压我吧,压我千次万次都成……”
…傻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