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以北，心岸以南》无妄71

7、冰原上的第一缕呼吸

　　飞机的轮胎重重地亲吻冰岛的土地，发出一阵沉闷的摩擦声。林晚的心跳随着这声响，猛地漏跳了一拍，随即以一种混乱失序的节奏疯狂擂动。机舱内响起提示音，乘客们开始窸窣躁动，取行李，开启手机。她却像是被钉在了靠窗的座位上，指尖冰凉，甚至微微发颤。

　　窗外，是雷克雅未克凯夫拉维克机场灰蒙蒙的天空。空气清冽，带着一种陌生的、属于极地的干燥寒意，即使隔着舷窗也能隐约感知。远处是覆盖着苔原的起伏丘陵，苍茫，辽阔，是一种近乎于冷酷的壮美。

　　她真的来了。来到了这个程曦口中“世界的镜子”之地。而镜子那一端，站着那个与她用文字交织了无数个日夜、熟悉又无比陌生的人。

　　“女士，需要帮忙吗？”空乘礼貌的询问惊醒了她。林晚猛地回神，摇了摇头，动作有些僵硬地解开安全带。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冰冷刺肺，却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拿出手机，屏幕亮起，没有信号。一种奇异的、与世隔绝的恐慌感悄然蔓延。

　　跟着人流走下飞机，通过廊桥，踏入机场大厅。冷空气更清晰地包裹上来，带着消毒水和某种矿物的淡淡气息。行李转盘周围已经聚满了人，各种语言嘈杂地混在一起。林晚站在稍远的地方，目光有些茫然地扫视着周围陌生的面孔，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下都清晰可闻。

　　她下意识地拢了拢大衣的领子，手指无意识地触碰到了围在颈间的那条雪白羊绒围巾——程曦寄来的那条。柔软的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源自远方的勇气。

　　取了行李，推着沉重的箱子走向抵达大厅的出口。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走向审判台。玻璃门外，可以看到接机的人群，各种举着的牌子，翘首以盼的脸。

　　她的目光慌乱地扫过那些面孔，呼吸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在哪里？她来了吗？她会是什么样子？和照片里一样吗？还是…

　　然后，就在那片略显混乱的人群边缘，她看到了她。

　　程曦站在那里，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急切地张望，只是安静地伫立着，像一棵生长在极地风雪里的小白杨。她比林晚想象中要高一些，身形挺拔，穿着一件厚厚的深蓝色羽绒服，围巾松松地搭在颈间，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头发是柔和的深棕色，在机场寡淡的光线下泛着温暖的光泽。她没有看手机，也没有东张西望，目光沉静地落在出口方向，眼神里带着一种专注的期待，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

　　就在林晚看到她的瞬间，仿佛有心电感应一般，程曦的目光也精准地穿越了人群，落在了她身上。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周遭所有的喧嚣、人流、广播声…瞬间褪去，化为模糊的背景音。世界缩小到只剩下彼此的目光，隔着十几米的距离，无声地碰撞、交织、确认。

　　程曦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像是瞬间被点燃的星辰。那双眼比视频里看到的更大，更亮，瞳孔是清澈的琥珀色，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惊喜、激动，还有一点点不敢置信的小心翼翼。她的嘴角下意识地扬起，形成一个灿烂得几乎有些笨拙的弧度，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林晚的心脏像是被那笑容猝不及防地击中了。一股热流猛地冲上头顶，耳根瞬间烧灼起来。她下意识地想移开视线，像一只被强光惊扰的夜行动物，但那目光仿佛带有魔力，将她牢牢定在原地。

　　她看到程曦抬起手，有些紧张地、幅度很小地朝她挥了挥。动作甚至有点同手同脚的僵硬感，完全不像网络上那个游刃有余、总是散发着阳光气息的“破晓时分”。

　　这份笨拙的紧张，奇异地安抚了林晚内心的恐慌。她深吸了一口冰岛清冽寒冷的空气，强迫自己推着行李车，一步一步，走向那个照亮了她无数个灰暗日夜的光源。

　　距离一点点拉近。每走近一步，程曦的轮廓就清晰一分。她能看到她睫毛上沾着的一点未化的雪沫，能看到她鼻尖被冻得微微发红，能看到她眼底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纯粹的笑意和紧张。

　　终于，两人面对面站定。中间隔着一个行李车的距离，却仿佛能听到对方如擂的心跳声。

　　“…晚风？”程曦先开口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比她平时清朗的语音略低一些，更真实地振动着空气，传入林晚的耳膜。她叫的是她的ID，仿佛这是连接两个世界最安全的桥梁。

　　林晚抬眸，对上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近距离看，那琥珀色的瞳仁里清晰地映出自己的身影——苍白，拘谨，带着长途飞行的疲惫和无所适从。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最终，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从鼻腔里发出一个极轻的、气音般的单音节：

　　“嗯。”

　　简单的确认之后，空气似乎又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凝滞。巨大的陌生感和真实的冲击力，让两人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网络上流淌了数月的文字和情感，在具象化为活生生的人时，产生了令人晕眩的时差。

　　“我…我来吧。”程曦率先反应过来，有些手忙脚乱地上前，接过林晚手中的行李车。她的手指不经意间擦过林晚的手背，冰冷的指尖触碰到的，是同样冰冷的皮肤。两人却都像被微弱的电流击中般，迅速弹开。

　　“谢谢。”林晚垂下眼睫，声音低哑。

　　“不、不客气。”程曦耳根泛红，推着行李车转身走向出口，步伐快得几乎像逃跑，“车…车就在外面。这边走。”

　　林晚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看着程曦挺拔却略显僵硬的背影，看着她因为紧张而微微发红的耳廓，那份网络上感知到的、无所不能的“小太阳”气场，此刻被一种生动而笨拙的“人”的气息所取代。这反而让林晚一直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毫米。

　　推开机场大门，冰岛冬季特有的、凛冽而纯净的风瞬间扑面而来，像一把冰冷的刻刀，刮过脸颊。林晚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将脸埋入围巾更深的地方。围巾上似乎还残留着程曦寄出时，那遥远国度的、阳光晒过后的干净气息，与此刻真实的、冰冷的极地空气混合在一起，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

　　程曦的车是一辆底盘很高的二手吉普，很适合冰岛多变的路况。她熟练地将行李搬上车，为林晚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动作依旧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关车门时甚至差点夹到林晚的衣角。

　　“抱歉！”她立刻道歉，脸颊更红了。

　　“…没事。”林晚系好安全带，目光投向窗外。

　　车子启动，驶出机场区域。车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类似于雪松味的车载香氛，和程曦身上传来的、极轻微的洗衣液清香。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只有引擎的轰鸣、轮胎碾压过路面的声音、以及车窗隔绝外的、呼啸的风声。

　　沉默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狭小的车厢。但这沉默并非全然尴尬，其间流淌着太多未及梳理的情绪：震撼、紧张、羞涩、以及一种近乎虔敬的、对“终于见面”这一事实的无声确认。

　　林晚的目光一直看着窗外。雷克雅未克的郊外，景色荒凉而壮阔。深色的火山岩地表覆盖着厚厚的苔藓，像一片凝固的、墨绿色的海洋。远处山峦起伏，山顶覆盖着皑皑白雪，云雾低垂，仿佛触手可及。天空是一种变幻莫测的灰蓝色，阳光偶尔挣扎着穿透云层，投下巨大而移动的光斑，照亮某一片苔原，随即又被流云掩盖。

　　这是一种完全不同于她所熟悉的、精致甚至有些矫饰的城市景观的原始和宏大。美得令人窒息，也冷得令人心慌。就像…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她能感觉到程曦偶尔投来的、快速而小心翼翼的视线，像羽毛一样扫过她的侧脸。她紧张地绷直身体，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大衣的衣角。

　　程曦清了清嗓子，似乎想打破沉默，最终却只是伸手打开了车载音响。舒缓空灵的冰岛后摇流淌出来，复杂的吉他音墙和缥缈的吟唱，完美地融入了窗外的景色和车内的氛围。

　　音乐声中，程曦似乎放松了一些。她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自然了些，却依旧带着温柔的谨慎：

　　“路上累吗？航班还顺利？”

　　“还好。有点颠簸。”林晚回答，目光依旧看着窗外。

　　“冰岛的天气就是这样，风大。不过预报说接下来几天天气不错，应该能看到极光。”程曦努力让语气听起来轻快，“你…冷吗？暖气要不要再开大一点？”

　　“不用。够了。”林晚顿了顿，补充道，“谢谢。”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那个…”程曦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犹豫和期待，“我们先去酒店办入住，休息一下？然后…如果你不累的话，可以先去雷克雅未克市区随便走走？或者…直接回酒店休息也行，看你的状态。”

　　她把选择权完全交给了林晚。

　　林晚终于转过头，看向程曦。程曦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况，侧脸线条清晰，鼻梁挺直，长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透露出她内心的不平静。

　　一种微妙的情绪在林晚心底蔓延。是感激于她的体贴和小心翼翼，是愧疚于自己一如既往的沉默和退缩，或许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想要靠近的冲动。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窗外飞速掠过的、荒凉而震撼的景色，轻声说：

　　“先…走走看看吧。”

　　程曦似乎愣了一下，随即，一个无比灿烂、如释重负的笑容在她脸上绽放开来，尽管林晚并没有看到。那笑容点亮了她整张脸，连窗外灰蓝色的天光都仿佛明亮了几分。

　　“好！”她应道，声音里是掩藏不住的欢欣，“那我们慢慢开，顺便带你看看沿途的风景！”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通往雷克雅未克的公路上。车窗外的世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冷冽而壮丽的荒原。车窗内，沉默依旧存在，但那层坚冰，似乎在两人简短而克制的交流中，在程曦那个未被人看见的笑容里，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心跳的轰鸣，渐渐与引擎声、风声、后摇音乐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专属于冰岛初见的、复杂而动人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