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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淬炼与靠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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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车子驶入雷克雅未克市区。与郊外的苍茫荒凉不同,这座世界最北的首都显得小巧而宁静。色彩鲜艳的铁皮屋顶房子依山而建,像散落的积木,在灰蓝色的天空下顽强地涂抹出温暖的生命力。街道干净整洁,行人不多,节奏缓慢,空气中弥漫着海风的咸腥和隐约的地热硫磺味。
程曦放缓了车速,试图用一种轻松的语气充当向导:“那边就是哈尔格林姆大教堂,像不像玄武岩柱?那边是托宁湖,天气好的时候有很多天鹅…不过现在可能都躲起来了。”她的介绍带着明显的背诵痕迹,眼神却不时紧张地瞟向副驾驶的林晚,观察着她的反应。
林晚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那些建筑和景观带着陌生的北欧风情,冷峻而独特。她只是安静地看着,偶尔极轻地颔首,没有发表任何评论。她的沉默像一层透明的屏障,让程曦的热情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能泛起微弱的涟漪,便迅速沉底。
程曦眼底的光稍微黯淡了一些,但她很快调整过来,依旧保持着笑容:“你累了吧?我们先去酒店办入住?就在前面不远。”
酒店是程曦精心挑选的,一家设计感很强的精品酒店,房间不大,但温馨干净,巨大的窗户正对着远处的雪山。办理入住时,程曦抢着付了所有押金,动作快得林晚来不及反应。
“一路辛苦,这个我来就好。”她笑着,语气自然,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林晚看着她,那句“AA”在嘴边转了一圈,最终又咽了回去。接受别人的好意,对她来说始终是一件困难而需要练习的事。她只是低声又说了句:“谢谢。”
房间在走廊的两头。程曦帮林晚把行李送到门口,便体贴地停住了脚步:“你先休息一下,洗个热水澡驱驱寒。一个小时后…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下楼吃晚餐?或者我叫room service送到你房间也行。”
她再次给出了选择,将主动权完全交给林晚。
林晚站在房门口,手指紧紧攥着行李箱的拉杆。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巨大消耗让她渴望独处,但看着程曦那双盛着期待和小心翼翼的眼睛,拒绝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她避开对方的视线,看着地毯上的花纹,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餐厅就好。”
程曦似乎松了口气,笑容重新变得明亮:“好!那一个小时后,大厅见?”
林晚点了点头,几乎是逃也似的刷开房门,将自己投入了房间的寂静之中。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才允许自己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一口气。和程曦待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经历一场无声的情感风暴,极度消耗心力。
另一边,程曦回到自己的房间,也立刻瘫倒在床上,用手臂压住砰砰直跳的心脏。见面比她想象中还要艰难一百倍。林晚的沉默和疏离,像一道无形的墙,她每一次试图靠近的尝试,都仿佛撞在柔软的棉花上,无力着落。那种无力感,混合着害怕搞砸的焦虑,几乎让她窒息。
一小时后,两人在酒店餐厅靠窗的位置坐下。餐厅人不多,氛围安静雅致。窗外,雷克雅未克的夜色缓缓降临,天空是一种深邃的宝蓝色,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散落的星辰。
点餐过程依旧沉默而尴尬。林晚看着菜单上那些陌生的冰岛菜名(发酵鲨鱼肉、羊头、鳕鱼干…),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程曦敏锐地捕捉到了,立刻推荐了几款相对“安全”的选项:烤羊肉、三文鱼汤。
“这里的羊肉味道很好,一点也不膻。汤也很暖胃。”她小声补充,像分享一个秘密。
林晚最终选择了三文鱼汤。程曦则点了烤羊肉。
等待上菜的时间,沉默再次蔓延。程曦努力想找话题,从天气说到航班,再说到明天的行程安排,语气努力维持着轻快。林晚大多只是听着,偶尔用“嗯”、“好”回应,目光低垂,专注于摆弄面前的餐巾,仿佛那上面有世界上最有趣的图案。
程曦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一种深深的沮丧攫住了她。她感觉自己像是在唱一出独角戏,无论多么卖力,都无法得到期待的回应。网络上的那种默契和灵魂共鸣,在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虚幻和不真实。
菜肴上桌。林晚小口地喝着汤,热气氤氲了她苍白的脸,让她看起来柔和了些许。程曦切着羊肉,食不知味。
“汤…还好吗?”程曦忍不住问。
“嗯。不错。”林晚回答,依旧没有抬头。
一顿晚餐,在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默中结束。结账时,程曦再次抢先付了款。林晚看着账单上不菲的数字,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只吐出两个字:“谢谢。”
回到房间走廊,两人再次面对面站在各自的门前。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晚安?”程曦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眼神里却带着一丝掩藏不住的失落,“明天早上九点出发,可以吗?”
林晚点了点头:“好。”
她刷开房门,没有再看程曦一眼,迅速走了进去,关上了门。
门板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程曦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嘴角强撑的笑容终于彻底垮了下来。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蹲下身,将脸埋进膝盖里。一种巨大的委屈和无力感,像冰岛夜晚的寒潮,将她彻底淹没。
而门内,林晚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她听着门外隐约传来的、极力压抑的细微抽气声,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发涩。她知道自己的表现有多糟糕,有多伤人。可她控制不住。那种面对真实接触的恐慌,那种害怕暴露自己无趣和残缺的恐惧,像冰水一样浇灭了所有试图回应的冲动。
眼泪无声地滑落,滴落在酒店柔软的地毯上,迅速消失不见。
第二天,程曦出现在酒店大厅时,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但脸上依旧挂着和昨天别无二致的、努力调整过的明亮笑容。她穿上了更专业的防风防水冲锋衣,整个人看起来利落又精神。
“早!”她主动打招呼,声音带着刻意的活力,“睡得好吗?今天天气超棒!”
林晚看着她,敏锐地捕捉到了那笑容下的疲惫和强打的精神,心脏微微抽紧。她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很轻:“早。”
今天的行程是黄金圈——辛格维利尔国家公园、盖歇尔间歇泉地热区、黄金瀑布。车子驶出市区,再次投入冰岛壮阔的野性怀抱。
或许是开阔的景色稍稍缓解了压力,或许是程曦经过一夜调整后采用了更“保守”的相处模式(不再试图强行热络,而是专注于景点介绍和安全提醒),车内的气氛虽然依旧沉默,但不再像昨天那样令人窒息。
辛格维利尔,欧亚与美洲板块撕裂的伤疤。站在辽阔的火山岩平台上,脚下是深邃的裂缝,远处是覆雪的山峦,狂风呼啸,几乎能把人吹走。大自然的力量以一种冷酷磅礴的方式展现在眼前。
程曦指着那巨大的裂缝,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这里…能感觉到地球的呼吸。”她的眼神望向远方,带着一种纯粹的、对自然的敬畏。
林晚站在她身边,狂风吹乱了她的长发,围巾猎猎作响。她看着这片苍茫大地,看着身边那个在自然伟力下显得渺小却挺拔的身影,内心深处某个地方,似乎也被这原始的力量撼动了。她依旧沉默,但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
在盖歇尔间歇泉,她们和众多游客一起,等待着那口著名的热泉喷发。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硫磺味。程曦计算着时间,有些兴奋地拉着林晚的袖子(一个小心翼翼的、迅速放开手的触碰):“快!要来了!”
话音刚落,脚下的土地微微震动,蓝绿色的水洼开始剧烈沸腾,随即,一股巨大的水柱轰然冲天而起,携着滚烫的蒸汽,直扑灰蓝色的天空,发出巨大的咆哮声。周围响起一片惊叹和欢呼。
林晚仰着头,看着那喷薄而出的自然伟力,水珠和蒸汽被风吹拂到脸上,带来冰与火交织的奇异触感。那一刻,震撼压倒了一切情绪。她下意识地侧过头,想去看程曦的反应。
恰好,程曦也正看向她。四目相对,在间歇泉巨大的轰鸣声和弥漫的水汽中,彼此的眼眸里都映着对方的影子,以及未曾掩饰的、纯粹的惊叹。
那一刻,没有网络,没有身份,没有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令人疲惫的沉默。只有两个渺小的人类,共同面对自然奇迹时的最原始触动。
程曦率先笑了起来,笑容比阳光更灿烂,朝着林晚大声喊道(盖过了泉水的轰鸣):“很壮观,对不对?”
林晚看着她被水汽打湿的睫毛和发亮的眼睛,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嘴角,甚至牵起了一个几乎无法被察觉的、微弱的弧度。
虽然转瞬即逝,虽然很快她又恢复了一贯的清冷,低下了头。但程曦捕捉到了。那个微小的弧度,像破开乌云的第一缕阳光,瞬间照亮了她心底所有的阴霾和委屈。她愣愣地看着林晚的侧脸,心跳如擂鼓。
接下来的路程,某种坚冰似乎真的开始融化了。虽然对话依旧不多,但那种令人窒息的尴尬感减轻了许多。在磅礴的黄金瀑布前,她们并肩站着,看着巨大的水流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坠入深邃的峡谷,激起漫天水雾,在阳光下折射出小小的彩虹。
程曦没有再试图说话,只是安静地陪着。林晚也没有立刻走开,她望着瀑布,久久出神。自然以其绝对的壮美和力量,暂时抚平了人际间的微妙褶皱。
回程的路上,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瑰丽的粉紫色,雪山仿佛被点燃。车内放着轻柔的冰岛音乐。程曦的心情明显轻快了许多,甚至跟着音乐轻轻哼了起来。
林晚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流过的、梦幻般的景色,感受着车内难得的、宁静而舒缓的氛围。一种久违的、近乎安宁的情绪,在她心底缓缓流淌。
然而,冰岛的天气说变就变。刚刚还是绚烂晚霞,转眼间,前方路面忽然卷起一阵猛烈的暴风雪。能见度瞬间降到极低,狂风裹挟着雪片疯狂抽打着车窗,车子开始打滑。
程曦立刻绷紧了神经,全力握紧方向盘,降低车速,语气却尽量保持镇定:“别怕,只是突然的暴风雪,常有的事,很快就过去。”
但风雪越来越大,几乎寸步难行。程曦不得不将车缓缓停靠在路边安全区域,打开双闪。车外是咆哮的白色世界,车内仿佛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
“抱歉,可能得等一会儿了。”程曦叹了口气,有些懊恼,“没想到会遇上这种天气。”
林晚看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摇了摇头:“没关系。”她的声音很轻,却没有任何恐慌。
狭小的空间,隔绝了外界的狂暴,反而制造出一种奇异的亲密感。两人一时无话,只有风雪呼啸和引擎空转的声音。
忽然,林晚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你车开得很稳。”
程曦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会得到夸奖,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在芬兰练出来的,那边冬天也经常这样。”她顿了顿,看向林晚,眼神温柔,“其实…我有点紧张,怕你觉得无聊,或者…失望。”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袒露自己的不安。
林晚闻言,缓缓转过头,看向程曦。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程曦的眼睛显得格外明亮和真诚。那双总是盛满阳光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倒影,也映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林晚的心脏,又一次被击中了。这一次,不再是恐慌,而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愧疚、理解和…一丝微弱悸动的情绪。
她看着程曦,很久,才轻声说,声音几乎被风雪声掩盖:
“没有失望。”
她顿了顿,补充道,像是在对自己说,也像是在对程曦说:
“只是…我需要一点时间。”
程曦怔住了。这是见面以来,林晚第一次,主动地、近乎坦诚地,触及两人之间那根敏感的弦。
车外,暴风雪依旧肆虐。车内,却仿佛有春风拂过,冰河开裂。
程曦看着林晚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看着她微微颤抖的睫毛,一股巨大的、酸涩的暖流猛地冲上眼眶。她用力眨了眨眼,扬起一个无比灿烂、带着水光的笑容,重重地点头:
“嗯!我知道!我们有的是时间!”
风雪孤岛里,两颗心,在一片狂暴的洁白中,第一次真正地、小心翼翼地、向彼此靠近了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