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于冬》羙砜琰

9、无声的离别

　　五月的风开始带着初夏的温度，吹过教室敞开的窗户，翻动着书页，却翻不动凝固的时间。

　　温予星消失前的最后一周，沈昭后来在回忆中反复搜寻每一个细节，试图找出那些被他忽略的预兆。

　　周一的物理课上，温予星格外安静。不是往常那种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安静，而是一种抽离般的沉寂。当老师点名让他回答问题时，他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被唤回，茫然地站起身，久久没有回应。

　　“不舒服吗？”老师关切地问。

　　温予星轻轻摇头，低声说了句“不知道”，便不再言语。下课后，沈昭递给他一张纸条：「你还好吗？」

　　纸条没有被回复，而是被小心地夹进了课本。温予星抬头看了沈昭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沈昭心悸——有歉意，有不舍，还有一种近乎决绝的坚定。

　　周二中午，温予星没有去食堂。沈昭在教室找到他时，他正望着窗外发呆，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某个旋律。

　　“不去吃饭？”沈昭走近问道。

　　温予星像是被惊醒般颤了一下，随即摇摇头：“不饿。”

　　沈昭注意到他的书包比平时鼓囊，随口问了句：“装什么了这么满？”

　　温予星下意识地护住书包，声音有些紧张：“就...一些书。”

　　后来沈昭才明白，那天温予星的书包里，装着的可能是他最重要的东西——那些他想要带走的，或不得不留下的。

　　周三，变故初现端倪。

　　放学时，沈昭看到那辆黑色轿车又停在校门外。温予星的父亲站在车旁，面色比往常更加阴沉。当温予星低头走向他时，男人突然抓住他的胳膊，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的几个学生听见：

　　“最后一次警告你。别再让我看到你和那小子在一起。”

　　温予星没有挣扎，只是脸色苍白得可怕。沈昭本能地想冲过去，却被王浩死死拉住：“别去，昭哥，你打不过他的...”

　　就在那一刻，温予星抬起头，目光穿过人群与沈昭相遇。沈昭永远忘不了那个眼神——像是一只被陷阱困住的小兽，在求救与放弃之间挣扎。

　　男人顺着温予星的目光看到沈昭，冷笑一声，粗暴地将温予星塞进车里。轿车绝尘而去，留下沈昭站在原地，拳头紧握，却无能为力。

　　周四，温予星没有来上学。

　　沈昭给他发了无数条短信，全部显示已读，但没有回复。打电话过去，先是无人接听，后来变成了关机。

　　不安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沈昭的心脏。放学后，他直奔梧桐公寓，敲响了温予星家的门。无人应答。邻居被敲门声惊动，探出头来：“别敲了，那家人昨天半夜就走了。”

　　“走了？”沈昭的心猛地一沉，“去哪里了？”

　　“谁知道呢。”邻居撇撇嘴，“经常这样，突然消失几天又回来。那家的男人凶得很，小孩可怜哦...”

　　沈昭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一夜无眠。

　　周五早晨，他早早赶到学校，希望能在教室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然而温予星的座位空着，桌面干净得像是从未有人使用过。

　　第一节课间，沈昭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

　　“温予星同学转学了。”李老师推了推眼镜，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一件寻常小事，“他父亲昨天来办了手续。”

　　“转学？”沈昭难以置信，“去哪里了？为什么这么突然？”

　　“这个...家庭原因吧。”李老师避开了沈昭的目光，“具体的不方便透露。”

　　“老师！”沈昭急得提高了声音，“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爸是不是...”

　　“沈昭！”李老师严厉地打断他，“这是别人的家事，你不要过多干涉。回去上课吧。”

　　沈昭愣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来。他想起温予星手臂上的淤青，想起琴房里那个粗暴的男人，想起那句“离我远点对大家都好”...

　　他冲回教室，发疯似的翻找温予星的课桌。抽屉里空空如也，只有最深处躺着一本用牛皮纸精心包装的书。沈昭颤抖着手拿出来，发现是他送还给温予星的《小王子》。

　　扉页上，多了一行清秀的字迹：

　　「玫瑰之所以珍贵，是因为你曾为她遮风挡雨。——给为我挡过风雨的你」

　　书中夹着一张纸条，是温予星最后留给他的话：

　　「对不起，不得不这样离开。请别找我，好好高考，好好生活。遇见你，是我最幸运的事。——星」

　　沈昭握着那张纸条，在空荡的教室里呆立良久。窗外阳光明媚，他却感觉置身冰窖。

　　接下来的几天，沈昭像疯了一样寻找温予星。他去梧桐公寓守候，向所有可能知道消息的人打听，甚至去了温予星曾经提过的几个地方——市图书馆的角落音乐区，城南的老唱片店，那个他们一起看星星的阁楼...

　　一无所获。

　　温予星就像融化在阳光下的雪，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些模糊的痕迹，证明他曾经存在过。

　　周一的班会课上，班主任正式宣布：“温予星同学因家庭原因已转学，大家专心准备高考，不要过多议论。”

　　教室里响起窃窃私语，林薇和几个女生交换着“果然如此”的眼神。沈昭猛地站起来，桌椅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去哪了？”他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他是不是被他爸带走的？你们都知道对不对？都知道他爸打他对不对？”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沈昭身上。李老师的脸色变得难看：“沈昭，注意你的言辞！”

　　“注意言辞？”沈昭冷笑，“当一个学生可能遭受家庭暴力时，学校就只会说'注意言辞'？就只会让他'转学'？”

　　“沈昭！”李老师厉声喝道，“跟我来办公室！”

　　在办公室，沈昭终于得知了部分真相——温予星确实是被父亲强行带走的，可能已经出国。学校尝试过干预，但温父手续齐全，态度强硬，作为未成年人的监护人，他有权决定孩子的去向。

　　“我们能做的有限。”李老师叹了口气，“沈昭，我知道你关心朋友，但现在最重要的是你自己的高考。温予星肯定也希望你好好考试。”

　　沈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办公室的。阳光刺眼，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

　　高考前的最后几周，沈昭像变了个人。他不再打球，不再说笑，每天机械地学习、做题、复习。那本《小王子》始终放在他的书包里，时不时拿出来翻看，仿佛能从那些字句中找到温予星留下的线索。

　　高考那天，沈昭的考场座位恰巧靠窗。答题间隙，他偶尔会望向窗外，想象着温予星是否也在某个考场，是否安好。

　　交卷铃响起时，沈昭在试卷背面轻轻写下一行小字：「无论你在哪里，希望你能自由地弹琴。——昭」

　　他知道这行字不会被任何人看到，就像他知道，自己可能永远也找不到那个在雪中接雪花的少年了。

　　毕业聚会上，大家狂欢、合影、互写纪念册。沈昭独自坐在角落，翻看着温予星留下的那本《小王子》。在书的最后一页，他发现了一处之前没注意到的字迹，极轻极淡，像是用钝铅笔写下的：

　　「若他日重逢，我在星辰之间。」

　　聚会的喧嚣远去，夏夜的暖风吹过，沈昭却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他抬起头，望向繁星点点的夜空，突然明白了离别的重量。

　　那个曾经撞进他视线里的少年，终究像雪一样融化了，只留下一本写满心事的书，和一段再也无法完整的青春。

　　而在远方的某个地方，温予星正站在窗前，望着同一片星空，手指在窗台上轻轻敲击着那首再也无人聆听的《夜曲》。

　　星辰之间，他们或许真的会重逢。但在此之前，漫长的冬天已经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