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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代码与雨幕 ...

  •   几天之后
      秋意如同打翻的调色盘,将附中的梧桐叶浸染成深浅不一的金黄与赭红。微风拂过,叶片便簌簌作响,偶尔有几片挣脱枝头,打着旋儿,如同倦怠的蝴蝶,飘落在教室的窗台上,为紧张的学习生活点缀上一丝诗意的宁静。高二(1)班的氛围,在经历了开学初那场由转校生带来的震荡后,似乎逐渐沉淀,进入了一种新的、心照不宣的平衡。而这平衡最引人注目的焦点,无疑是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那对同桌。
      江熠依旧维持着他惯有的、生人勿近的冷漠外壳,像一只在午后阳光下慵懒假寐的猫,优雅而疏离,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某些坚冰般的东西正在悄然松动。他开始不自觉地去捕捉身边那清浅规律的呼吸声,开始习惯偶尔从题海中抬头时,视线边缘那抹专注而挺拔的身影,甚至开始下意识地,在陈赫言起身离开座位时,用眼角的余光留意他走向书架或教室门口的方向。这种潜移默化的习惯像藤蔓般悄然滋生,让他感到一种失控的不安,却又在心底深处生出一种无力阻止的惰性。
      这天的物理课,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王老师扶了扶眼镜,在黑板上写下了一个复杂的电路拓扑图,随后宣布了一项耗时一周的小组任务——设计并优化一个具备多重反馈环的精密放大器模型,需要提交详细的原理分析、参数计算报告以及模拟仿真结果。要求两人一组,自由组合。
      消息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教室里立刻响起了低低的、混杂着兴奋与焦虑的讨论声。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带着些许敬畏与好奇,飘向了最后一排。江熠和陈赫言,这两个名字本身就代表着顶尖智力的象征,他们的组合几乎是毋庸置疑的,无人敢去挑战,也无人敢贸然提出加入,生怕打扰了那片区域的特殊“磁场”。
      陈赫言正细致地用尺规在笔记本上补充着一个电路符号,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极轻的沙沙声。他侧过头,目光掠过江熠线条冷硬的侧脸,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语气平和地询问:“一起?”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笃定,没有刻意的讨好,也没有不确定的试探,仿佛这只是唯一且必然的选项,如同日出东方,日落西山。
      江熠握着那支黑色钢笔的指尖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他天性排斥合作,讨厌需要与人协调步调、迁就他人节奏的麻烦,更不愿让自己的思路受到任何形式的掣肘。但理智告诉他,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一圈,最终还是被咽了回去。他清楚地知道,在这个精英云集的班级里,和陈赫言一组,是效率最高、也最可能产生卓越成果的选择——至少,在纯粹学术的领域内是如此。与一个理解力在同一层级的人共事,能省去太多不必要的解释与磨合。
      他喉结微动,从鼻腔里逸出一个几不可闻的“嗯”声,算是同意。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自己面前摊开的、写满了复杂推导的草稿纸,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流只是无关紧要的插曲。
      然而,高效率的合作,并不意味着思维的完全同步,更不意味着没有分歧。
      放学铃声响起,学生们如同潮水般涌出教室。夕阳的余晖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将空旷的教室染成一片温暖而静谧的橙色,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悠然起舞。黑板上还残留着白天课程未擦净的粉笔印记,像某种抽象的密码。只有最后一排,还坐着两个人,并排站在拼合起来的课桌前,面前摊开着厚厚的电路设计手册、数据手册以及画满了初步构想的草图。
      分歧,在核心元器件的选择上,毫无预兆地爆发了。
      江熠的指尖点在一份最新行业期刊的复印件上,那里介绍了一种采用新型半导体材料、性能参数极其亮眼的运算放大器芯片。“采用AD847,”他语气冷淡而肯定,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如同在董事会上宣布决策,“它的增益带宽积和压摆率远超传统方案,能将系统响应速度提升至少三十个百分点。所谓的建立时间风险,在合理的PCB布局和退耦设计下,完全可控。”他稍作停顿,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加掩饰的锐利,“保守,往往意味着平庸,意味着主动放弃了触摸性能边界的可能。”
      陈赫言微微蹙眉,显然对“平庸”这个评价并不认同。他拿起自己常用的那支绘图铅笔,笔尖在草图纸上代表电源抑制比和共模抑制比的几个关键节点轻轻圈画,语速比平时稍快了些,透露出内心的不赞同:“理论峰值需要理想的实验环境支撑,包括恒定的温度、纯净的电源、完美的接地。但我们的模型需要考虑实际应用环境中的变量和干扰——温度漂移、电源纹波、外部电磁噪声。稳定性是所有精密系统的基础,这不是保守,而是必要的严谨。” 他的声音依旧维持着基本的冷静,但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里,此刻也清晰地透出了属于他这个年纪的、不愿被轻易否定和贴上标签的执拗。
      “基础往往意味着妥协,意味着为了所谓的‘安全’而牺牲掉本可以触及的巅峰。”江熠寸步不让,他甚至向前倾了倾身体,拉近了两人之间本就微妙的距离,指尖重重地点在自己方案的核心结构处,琥珀色的瞳孔里闪烁着挑战的、近乎灼人的光芒,“跳过那些不必要的、拖慢节奏的冗余设计,直接触碰性能的绝对边界,这才是最高效的路径。你的方案,或许安全,但也因此…失之乏味。”他刻意放缓了最后两个字的吐音,像是一枚精准投掷的小石子。
      “乏味?”陈赫言几乎要被气笑了,他放下铅笔,抬起头,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毫不避让地直视江熠的眼睛,试图穿透那层冰冷的壁垒,“确保系统在任何预设的、甚至非预设的恶劣条件下都能稳定、可靠地运行,输出精确的结果,这叫做工程的严谨,不叫乏味!江熠,你的方案就像在走钢丝,或许表演时足够精彩绝伦,吸引所有目光,但任何一个微小的、未被预料到的扰动——哪怕只是一阵风——都可能让整个系统失去平衡,导致全盘崩溃!我们要设计的不是实验室里昙花一现的展示品!”他的音量不自觉地稍稍提高,带着一丝难得的、被对方态度激起的争强好胜之心。
      “那就想办法消除那些扰动!或者,让系统本身足够强大、足够敏捷,去无视那些微不足道的干扰!”江熠的下颌线绷得像拉紧的弓弦,语气硬邦邦的,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他早已习惯了在商业谈判和学术决策中的独断专行,过往的经验证明他的判断大多精准而富有远见,很少被人如此直接、如此持续且针锋相对地质疑。这种挑战,让他感到不适,也隐隐刺激着他那高傲的神经。
      “这不是凭主观意愿就能‘消除’的问题,这是概率分布和系统冗余设计的问题!”陈赫言的言辞也愈发犀利,他拿起一份噪声分析报告,“你看这里,还有这里,你的方案在高温和电源波动叠加 scenario 下的失效概率比我的方案高出两个数量级!江熠,你不能一厢情愿地指望现实世界永远像你的理论推导一样完美无瑕、严丝合缝!”
      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骤然被抽空,弥漫着无形却灼人的火药味。他们都拥有着远超同龄人的顶尖头脑和与之匹配的、不容挑衅的强烈自信,此刻就像两柄已然出鞘、寒光凛冽的利剑,在思维的角斗场上激烈碰撞,擦碰出耀眼的、纯粹理念对抗的火花。那不仅仅是对一个元件选择的争议,更是两种不同思维方式、两种工程哲学的直接对话,真切地裹挟着少年人特有的、不肯在智力较量中轻易服输的意气。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与对峙之后,陈赫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率先压下了胸腔里翻涌的情绪。他看着江熠紧绷的、如同覆盖着一层薄冰的侧脸,以及那微抿的、透露出惊人固执的唇线,意识到在此刻情绪化的言语交锋中,很难说服对方,也更难达成真正有价值的共识。
      他不再争论,只是沉默地、动作略显僵硬地开始收拾自己面前散落的草图和数据手册,将它们仔细地叠放整齐,塞进书包。声音恢复了平日大部分的平静,但若仔细分辨,仍能捕捉到一丝残余的、未被完全抚平的紧绷:“今天的讨论,就先到这里吧。我会…把我的思路和担忧,更系统地整理一下。”
      江熠看着他一系列收拾东西的动作,心头那股因激烈争论而燃起的火焰尚未完全熄灭,又莫名地添上了一股无处发泄的烦躁,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羞于承认的、类似于“他为什么不继续争下去?”的微妙失落。他猛地合上自己面前的书本,发出一声清晰的、带着情绪的脆响,随即也动作迅速地、近乎粗鲁地将自己的东西一股脑儿塞进那个价值不菲的皮质书包,然后一言不发,甚至没有看陈赫言一眼,便转身,迈着比平时更快的步子,率先离开了教室,只留下一个冷硬、孤直且仿佛冒着丝丝寒气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 附中校园论坛 >>>
      【热帖】报!图书馆CP今天在空教室“吵架”了!
      125L [吃瓜一线]
      最新战报!物理小组分工,两位大佬貌似因为核心芯片选型杠上了!隔着窗户都能感觉到那股学术分歧的冷气压!江大佬脸色冷得能冻死人,陈同学表情也超严肃!最后江大佬先走了,背影杀气腾腾!
      126L
      ???这才和平共处几天?BE得这么快?我的CP不能就这么凉了啊!
      127L [理性分析]
      楼上别慌!顶尖学霸之间的思维碰撞能叫吵架吗?那叫高水平的学术探讨!是思想的火花!相信我,这种争执过后,往往能催生出更牛逼的成果!坐等他们闪瞎我们的钛合金狗眼!
      夜晚,江熠独自坐在自己那间空旷、装修极具现代感却缺乏生活气息的书房大书桌前。昂贵的护眼台灯散发出柔和而明亮的光晕,清晰地照亮了他面前那张被反复涂改、线条密集的电路草图。他试图摒除杂念,继续沿着自己白天的思路深化和完善设计方案,却发现思绪如同陷入了泥沼,变得滞涩而难以推进。陈赫言那句“稳定性是基础”和“概率与冗余设计”,像一根根纤细却无比坚韧的牛毛针,精准地扎在他思维运转最核心的齿轮上,让他无法像往常一样,心无旁骛地沉浸在纯粹的逻辑推演世界之中。
      他有些烦躁地将草图推开,准备打开电脑处理几封亟待回复的公司邮件,试图用其他事务转移注意力。就在这时,放在桌旁、一直处于静音状态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起来,幽蓝的光在昏暗中格外醒目。屏幕上显示着一条新的微信好友验证请求。
      验证信息简单得近乎刻板:「陈赫言。关于物理小组的方案,有些想法想和你探讨。」
      江熠的眉心下意识地一跳,这一看又是段叔的手笔……他几乎能百分之百地肯定,是那位关心则乱的管家,“不经意”地向陈赫言透露了他的私人联系方式。一股混合着无奈与被侵犯隐私的微愠涌上心头。他盯着屏幕上那个简洁的头像——似乎是一片深邃的星空,以及那个熟悉的名字,修长的指尖在冰凉的手机屏幕上悬停,在“拒绝”和“通过”两个选项之间徘徊。
      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闪过了傍晚时分,陈赫言与他争辩时,那双桃花眼里罕见的、褪去温和伪装后的认真与执拗;更早之前,段叔在餐厅里,用那种饱含复杂情绪的嗓音诉说的,关于陈赫言十年如一日、沉默而笨拙的守护……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微弱却执拗的力量。最终,那点连他自己都尚未厘清的、微妙的情绪,还是战胜了惯性的疏离与冷漠。他带着一丝认命般的意味,点了“通过验证”。
      几乎是在好友关系建立的瞬间,简洁的对话界面就弹出了一条新消息。没有任何客套的寒暄,陈赫言直接发来了一个文件传输请求,下面附言简洁得如同他做事的风格:
      「你的方法在性能上限上的确更优,但或许可以考虑将我方案中的这一点作为补充模块嵌入,能显著增强系统整体的鲁棒性(Robustness)。」
      江熠点开了那个文件。是一个制作得异常清晰、专业、堪称范本的PPT,没有任何花哨多余的装饰动画,只有干净利落的排版、严谨的数据和直观的图表。里面没有一句针对傍晚争执的抱怨或指责,只是以一种近乎冷酷的客观态度,条理分明地罗列了两种设计方案的详细推导过程、关键性能参数的对比表格、以及利用专业软件在不同温度、电源噪声和负载突变条件下进行模拟仿真后,得到的风险分析报告。陈赫言用无可辩驳的数据和严谨的数学模型,清晰地指出了江熠方案在极端工况下潜在的脆弱点与失效概率,同时,他提出了一个构思精巧的、完美嵌入他“稳定性”核心理念的辅助补偿电路模块。这个模块就像一道设计精良的主动安全系统,既能最大限度地保留江熠方案那令人心动的性能优势,又能如同给高速奔跑的赛车加装了稳定翼,显著提升其抵抗外界干扰、维持稳定输出的能力。
      每一页PPT,每一个标注,甚至每一个颜色的选用,都透露出制作者极致的用心、严谨到刻板的逻辑思维,以及——或许是最让江熠触动的一点——对他原有思路的深度理解与尊重。陈赫言不是在简单地否定或对抗,而是在试图完善与补全;他不是要证明谁对谁错,而是致力于寻求一个更优的、融合了双方智慧的最佳解。
      江熠不自觉地向后,深深靠进柔软的真皮椅背里,久久地、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手机屏幕上那散发着理性光芒的内容。书房里寂静无声,只有中央空调系统维持着恒温恒湿,发出低沉的、几乎可以忽略的白噪音。这种超越了个人情绪、纯粹建立在专业与理性基础上,却又蕴含着如此极致用心的回应,比任何言语的解释、道歉或者说服,都更具穿透力,也更具力量。它仿佛一道冷静的光束,径直穿越了傍晚时分那点因少年意气而产生的不愉快阴霾,直接、精准地叩击在江熠最为看重、也最为信赖的理性与价值判断的核心之上。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屏幕都因为无人操作而自动暗了下去。最终,他还是伸出手,重新点亮屏幕,移动手指,在简洁的对话框里,输入了两个字:
      「收到。」
      没有感谢,没有对方案的评价,甚至没有一个表示友好的表情符号。但这对于向来惜字如金、情感内敛的江熠而言,已然是一种超乎寻常的认可和隐晦的让步。
      几天后,在最终提交的联合报告里,他毫无悬念地采用了那个融合了两人思路精华的折中方案。报告的扉页上,并列着两个名字:江熠,陈赫言。
      物理小组任务顺利结束后的第二天,原本晴朗的天空在午后骤然变了脸色。浓厚的、铅灰色的乌云从天际线滚滚而来,迅速吞噬了最后一抹阳光,狂风卷起地上散落的金黄落叶,在空中打着诡异的旋儿。到了傍晚放学时分,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如同天河决堤般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落在教学楼的窗户上、屋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如同万马奔腾般的喧嚣声响,整个世界瞬间被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汽之中。
      学生们被迫聚集在教学楼狭窄的出口门厅里,抱怨声、打电话声、嬉笑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躁动不安的声浪。有人幸运地等来了家长送伞,有人则咬咬牙,将书包顶在头上,准备冒雨冲向不远处的宿舍或校门外的公交站。
      江熠独自站在人群边缘的阴影里,微微蹙着眉,望着门外那仿佛永无止境的雨幕。他今天恰好没有让段叔开车来接,原本打算像往常一样,独自步行回去,那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对他而言算是一种放空。但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瓢泼的雨势,显然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冰凉的、带着秋寒的雨丝被风裹挟着,斜斜地扑打在他裸露的手腕和颈侧皮肤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他正权衡着是耐心等待雨势稍减,还是干脆冒雨疾行,速战速决时,一把黑色的、伞骨坚固、面料厚实的长柄伞,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姿态,在他头顶上方“唰”地一声撑开,恰到好处地隔绝了外面喧嚣的雨世界,为他营造出一小片临时而干燥的庇护所。
      江熠微微一怔,下意识地侧过头。
      陈赫言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侧,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与室外湿冷截然不同的温热体温。他一只手稳稳地握着光滑的木质伞柄,目光平静地迎上江熠带着些许错愕的视线,语气自然得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听不出任何刻意或讨好的成分:“看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顺路,一起走吧。”
      他的身影在灰蒙蒙的雨幕和拥挤嘈杂的人群背景中,显得格外挺拔、安定,像一棵扎根深厚的树,莫名地给人一种可靠的感觉。
      然而,这突如其来的靠近和明显的照顾行为,立刻引来了周围不少或明或暗的注视。好奇的、探究的、羡慕的、甚至带着些许揶揄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般聚焦在他们两人身上。江熠的脊背瞬间不易察觉地僵直了,他本能地想要后退,想要拒绝。他极度不习惯与人产生如此近距离的物理接触,更不习惯在众目睽睽之下,像一个需要被照顾的角色一样,接受这种带着明显保护意味的、过于亲密的举动。这让他感觉自己苦心经营的、独立冰冷的形象受到了挑战。
      他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比如“不用”,或者“我自己可以”。但更多的、带着寒意的雨点被风吹着,蛮横地打在他的手臂和裤脚上,留下深色的湿痕,也打断了他即将脱口而出的、或许会显得不近人情的拒绝。
      陈赫言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僵硬和那一瞬间的退缩,也没有给他组织语言拒绝的机会。他只是默不作声地,手腕微不可查地转动,将原本居于正中的伞面,又向着江熠的方向倾斜了一个更明显的角度,确保他能完全被笼罩在伞下干燥安全的空间里,风雨不侵。而他自己那穿着藏青色校服外套的左边肩膀和半边手臂,则毫无遮蔽地暴露在飘泼的雨水中,昂贵的布料迅速被雨水浸透,颜色加深,沉重地贴合在他紧实的手臂线条上,清晰地勾勒出肌肉的轮廓。
      两人并肩,步调一致地走入那片被雨水统治的天地。哗然的雨声如同巨大的帷幕,瞬间吞噬了身后教学楼里传来的所有嘈杂,将整个世界简化成伞下这方寸之地和眼前被雨水冲刷得光滑如镜的石板路。伞下的空间因为容纳了两个身高腿长的少年而显得有些逼仄,空气仿佛也变得稀薄起来。江熠能异常清晰地闻到陈赫言身上那股清爽的、像是阳光下暴晒过的干净皂角气息,此刻正混合着雨水带来的、微凉的泥土和草木的清新芬芳,丝丝缕缕地萦绕在他的鼻尖,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心神不宁的味道。
      他全身的肌肉都不自觉地处于一种微微紧绷的状态,刻意地、不动声色地向旁边挪了极小的一步,试图在有限的空間内维持着一个自以为安全的、社交意义上的距离。
      他们就这般沉默地走着,只有鞋子踩在积水地面上发出的轻微声响,和雨水敲击伞面发出的、单调而持续的砰砰声。走出一段距离,已经能看到别墅区那标志性的、爬满常春藤的复古式岗亭轮廓时,江熠终于有些忍受不了这种沉默的、带着无形压力的氛围,以及内心那份莫名的不自在感。他停下脚步,微微侧头,目光落在前方不断坠落的雨线上,声音不高,在轰隆的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带着他一贯的冷淡:“你其实……可以不用这样。”
      这句话说得有些没头没尾,他指的究竟是陈赫言为他撑伞的这个行为本身,还是指对方此刻刻意维持的、这种过于靠近的、超越了普通同学界限的距离?或许,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这句话里混杂了怎样的情绪。
      陈赫言的脚步也随之停下,但他没有立刻转头看江熠,目光依旧平稳地注视着前方被雨水洗刷得格外干净的石板路,仿佛在确认脚下的每一步都足够安稳。雨水顺着他额前几缕被完全打湿的、乌黑的碎发滑落,划过他清晰利落的下颌线,最终滴落在他早已湿透的肩头。他的侧脸在迷蒙的雨幕中显得有些模糊,轮廓却愈发显得深邃。片刻的停顿后,他平静而坚定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哗哗的雨声,传入江熠的耳中:
      “我知道。” 他承认得干脆,仿佛明白江熠所有未尽的言外之意。然而,他紧接着又开口,声音里似乎掺杂了一丝极轻微的、几乎被滂沱雨声完全掩盖的叹息,那叹息太轻太淡,以至于江熠怀疑那是否只是自己的错觉。然后,他听到了后面那句话,那句让他所有预设的防御和疏离都瞬间失去效力的话:
      “但我想这样做。”
      “……”
      江熠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噎住了,所有盘旋在脑海里的、带着冷漠和疏离色彩的词句,都硬生生地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想这样做。”
      不是出于“我应该照顾你”的责任感,不是基于“你需要帮助”的同情心,甚至不是源于“我们是老同学”的情分。它剥开了所有社会规则赋予的外在理由和逻辑借口,直白地、近乎赤裸地袒露了行为最内核、最原始、也最真实的驱动力——仅仅是“我想”。是他陈赫言个人的、发自内心的意愿和选择。
      这简单的五个字,在此刻,比任何长篇大论的解释或信誓旦旦的承诺,都更具千钧之力,也更让人……无从抗拒。
      江熠不再试图说话,也不再刻意地、笨拙地去维持那可怜巴巴的几厘米距离。他像是终于放弃了某种无谓的抵抗,沉默地、顺从地走在陈赫言为他撑起的这一小片短暂而无雨的天空下,被动地、却又无比清晰地感受着从身旁之人身上传来的、真实而熨帖的体温,以及那份沉静却强大的存在感。密集的雨水在宽阔的伞沿汇聚成一股股不间断的水线,潺潺流下,在他们周围形成一道晃动的、透明的帷幕,巧妙地将他们与外部那个湿冷喧嚣的世界暂时隔离开来。
      这段平日里只需要走十分钟的路,在这个暴雨的黄昏,在这个狭小而又特殊的空间里,仿佛被无限拉长,走了很久,很久。
      直到终于走到了别墅区那有着醒目标识的岗亭外侧,明亮的灯光透过雨幕映照出来,江熠才再次停下脚步,低声说:“我到了。” 声音比刚才似乎缓和了微不可查的一丝。
      陈赫言也随之停步,手腕保持着最后的倾斜,将伞面完全笼罩在江熠上方,确保他在最后几步路也不会被淋到。他的目光落在江熠似乎比平时少了几分凌厉的侧脸上,简单应道:“嗯。”
      江熠抬起眼,目光极快地、如同受惊的鸟儿般掠过陈赫言那已经完全湿透、颜色深沉的左边肩头和手臂,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一句“你的衣服……”,或者“谢谢”,但最终,那些在常人看来理所应当的客套话语,还是被他那强大的、习惯于封闭自我的本能给强行压制了下去。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略显仓促地、甚至带着点落荒而逃意味地转过身,加快脚步,刷了门禁,身影迅速消失在被雨水洗刷得翠绿欲滴的绿化丛掩映的道路深处。
      >>> 附中校园论坛 >>>
      【热帖】啊啊啊!下雨了!CP发糖了!
      203L [土拨鼠尖叫]
      姐妹们!有图有真相!【高清.jpg】(虽然隔着雨幕有点模糊,但能清晰看到陈同学和江大佬并肩走在伞下,伞面明显倾向江大佬一侧,陈同学左肩一片深色水渍)陈同学送江大佬回家了!实名心动!这是什么绝世贴心男友力!
      204L
      我宣布我死了又活了!这是什么偶像剧照进现实!冷酷校草和他的专属守护神!这身高差这氛围感!太好磕了!
      205L
      所以之前的“学术争执”果然只是情侣间的小情趣对吧?!吵完架立刻雨中共伞送回家,这碗狗粮我含泪干了!锁死!钥匙我吞了!
      陈赫言并没有立刻离开。他依旧站在原地,执着地撑着那把黑色的伞,如同一个沉默的哨兵,静静地望着江熠那相较于小时候已然挺拔高挑、却在此刻的雨景中依然透出几分孤寂与仓促的背影,直到那身影彻底被道路的转弯和茂密的植物完全吞噬,再也看不见一丝痕迹。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滴落,在他脚边积起小小的水洼。
      直到确信江熠已经走远,陈赫言才仿佛心有所感,微微侧过头,深邃的目光如同精准的雷达,眼角余光似乎敏锐地捕捉到远处那栋最为宏伟醒目、他也曾无数次在远处凝望的别墅二楼,厚重的窗帘极其细微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仿佛有人刚刚从那里移开视线。一抹几不可察的、带着了然与些许计划得逞般愉悦的笑意,如同投入平静湖心的石子,在他线条优美的唇角轻轻漾开,荡起细微的涟漪。
      他这才仿佛完成了某种仪式般,缓缓地收回目光,调整了一下握伞的姿势,然后才转身,迈着从容不迫的步子,撑着那把依旧尽职尽责、为他遮挡了半边风雨的黑伞,重新投入那一片白茫茫的、喧嚣的雨幕之中,挺拔的身影在路灯昏黄的光晕下渐行渐远,很快便模糊在街角的拐弯处,从江熠可能的视线范围内彻底消失,仿佛真的已经离去。
      然而,故事的真相往往隐藏在表象之下。在江熠绝对看不到、也预料不到的地方,在绕过一个安静的、监控死角的街角,并谨慎地确认周围没有任何熟悉的目光注视后,陈赫言脚步倏然一转,沿着一条不起眼的、两旁栽种着高大香樟树的小径,步履轻捷而熟稔地,悄无声息地又绕回了那个安保森严、环境清幽的别墅区,从一个更为隐蔽、通常供住户使用的侧门,极其自然地向身着制服的守卫出示了一张特殊的门禁卡。
      他并没有真正离去。
      他撑着伞,踏着被雨水冲洗得格外干净的青石板路,步伐不疾不徐,仿佛在欣赏这雨中的庭院景致。最终,他停在了与江熠那栋气势恢宏的大平层主体建筑、仅有一道爬满蔷薇花藤的矮墙之隔的另一栋、外观相对小巧精致许多、带着明显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别墅前。
      原来,他口中那声理所当然的“顺路”,并非随口说说的客套,亦非为了接近而编造的谎言,而是陈述了一个物理空间上的客观事实。
      他熟练地收起还在滴水的雨伞,将其立在廊檐下专门的伞架上,然后站在干燥的廊下,下意识地回头,再次深深地望了一眼隔壁那栋在连绵雨丝中显得格外寂静、也格外空旷的房子。他几乎能在脑海中清晰地勾勒出,那个清冷倔强的少年此刻或许正站在某扇落地窗后,带着复杂难言的心绪望着雨景的模样。想到此,他唇角那抹一直隐约存在的笑意,不由得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混合了心疼、无奈与坚定守护的复杂情绪。这才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插入锁孔,伴随着一声轻响,打开了面前这扇、属于他在此地的“家”的门,走了进去,将室外的风雨与寒冷,彻底关在身后。
      江熠回到那间一如既往空荡、寂静得只能听见自己脚步声和窗外雨声的大宅。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打开任何一盏主灯,只有玄关和楼梯的感应灯因为他经过而次第亮起,投下冷白色的、短暂的光晕。他径直走上二楼,来到自己卧室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暴雨依旧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整个世界仿佛都被笼罩在一片湿漉漉的、灰蒙蒙的厚重纱幔之中,远处的城市灯火在雨水中晕染开一片模糊的光斑。他静静地站着,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寻,投向刚才陈赫言离开的那个方向。然而,此刻的街道上空空如也,只有无尽的、连绵的雨丝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知疲倦地坠落,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仿佛刚才那一段共行的时光,只是他孤独脑海中产生的一场幻境。
      可是,身体的感觉却如此真实。他仿佛还能清晰地感受到,在伞下那短暂而特殊的片刻里,身边之人传来的、带着体温的微弱暖意,以及那份令人心安的、沉稳的存在感。而那句平静却重若千钧的——“但我想这样做”,更是如同魔咒般,在他耳畔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他冰封的心湖上,激起层层叠叠、难以平息的涟漪。
      而此刻,与他仅仅一墙之隔,那个刚刚在暴雨中为他撑起一片小小晴空、用一句话搅乱了他所有心绪的人,已经回到了真正属于他自己的、物理距离上离他最近的地方。
      那道由十年孤寂、家族变故和自我封闭构筑起来的、看似坚固无比的心防,在图书馆被理性的共鸣叩开一丝缝隙后,似乎又在这样一个看似普通、实则暗流汹涌的暴雨黄昏,被一种更为温柔、更为执着、也更为……“近”在咫尺的、名为“在意”的力量,悄然地、却又无可挽回地,融化了一角。
      他抬起手,微凉的指尖轻轻触碰着面前那面同样冰凉的玻璃,窗外的雨景因此而变得有些模糊扭曲。光洁的玻璃窗上,清晰地映出他独自站立的身影,修长,孤寂,却不再像以往那样,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绝对冰冷。以及,那双总是沉淀着超越年龄的沉静与疏离的、漂亮的琥珀色眼睛深处,此刻,终于不再是一片荒芜的死寂,而是隐隐跃动着一簇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名为困惑、动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悸动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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