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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白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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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允躺在床上,盯着帐顶,还是久久难以入睡。
关节仍是止不住的疼。
帐外急促的雨声让他心中格外烦躁。
晏允干脆直接翻身下床,走到帐口,彻骨的寒风吹得他头脑清醒了几分。
雨落在他伸出帐外的手上,一点一点浸入掌纹。
今夜的雨,同那夜的一样大。
他的思绪缓缓飘回三年前——
那时,晏允刚上阵一年,虽只有十七岁,却已是小有功名的将领。
他的父亲是晏老将军,大雍建国的功臣,武艺高超,战无不胜。晏允在父亲的栽培下,身手不凡,精通兵法。
先帝驾崩后不满三月,晏老将军病逝,大雍军力大减,西夷乘机攻打大雍。
晏允谨承父亲遗志,接管下玄甲卫,保卫疆土。
少年轻狂,又身手了得,屡立战功。军中称道他为常胜将军,疆域猛虎。
…………
一日,晏允带着一队轻骑兵去西夷驻地探查敌情。
到了敌营附近,晏允却察觉到一丝不对——虽是清晨,可敌营中安静得可怕,只有风拂过灌木而发出的细微的沙沙声和偶尔几声鸟啼。
他心中疑惑,伸手拦住身后的骑兵,孤身一人走进敌营。
帐篷、粮草全都留在原地,可偏偏一个人都没有。
“咻”一支箭穿空而过,随后便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晏允猛得回头,只看到一个骑兵从马上坠下,狠狠地摔在地上,心口正中插着一支黑色尾羽的箭。
只有西夷人的箭是这种样式的。
糟了,中计了!晏允心中一紧
循着箭射来的方向望去,后方的山坡上站着许多西夷军,黑压压的一片,个个身骑高头骏马,手配弓箭。为首的那人高昂着头,轻蔑地看着晏允,笑得嚣张。
“撤!”他对一旁的轻骑队大喝一声。
西夷人最擅长箭术与驾马,且对方数量众多,而晏允只带着不足十人的轻骑队,正面对抗毫无胜算。
晏允高扬马鞭,调转马头,他身下的马长嘶一声,朝营外冲去。
“分散着跑!”
听到晏允的命令,轻骑队瞬间分散开来,往四面八方跑去。
刚赶上来的西夷军果然乱了阵脚,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追那领头的!”一个声音在人群中炸开,似是他们的老大。
晏允回头,一大帮西夷军在他身后紧追不舍。
可恶,真难缠。
他被敌军追着,肯定不能跑回营地,他只得往营地的反方向跑。
“放箭!”还是那声音命令道。
荒原上草木稀疏,毫无掩体,对于精通箭术的西夷军来说,射中晏允轻而易举。
晏允左手紧握着缰绳,转过身,右手挥舞着陌刀,快速绕身一周,把朝他射来的箭根根斩断。
不知跑了多久,晏允的头越来越晕,他背后中了好几箭。但西夷军依然紧紧黏在他身后。
晏允喉中一阵腥甜,血沫从咬紧的牙关中溢出,随着马的颠簸,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突然一座山闯入晏允视线——那是晋嵩山,翻过那山便是国境之外。
竟然已经跑了那么远。
“驾!”晏允猛挥缰绳,驾着马直直向山上冲去。
至少在山里还有掩体,西夷人难以追上。
天色阴暗,乌云密布,一道闪电极速劈下,一场大雨不期而至。
厚重的雨幕遮挡了西夷人的视线,山道上一片泥泞,马已经完全走不了了。晏允翻身下马,趁机向山顶跑去。
山顶上有一个石洞,晏允只能躲在里面。
西夷人很是狡猾,他们凭借人数优势,牢牢将山顶围着,一有风吹草动,就一齐往那处放箭。
他们知道晏允已身中数箭,就算他一直躲着不出来,顶多也活不过三日。
这场大雨连续下了两天两夜,晏允也在山顶苟延残喘了两天两夜。
他知道自己要命丧于此了。
夜幕降临,暴雨不知疲倦地疯狂地击打着整座山。
晏允靠在石壁旁,紧闭双眼,胸膛微弱地起伏着,背上的箭伤在雨水的浸泡下溃烂得不成样子。
突然一旁的树丛轻晃了一下,一道寒光闪过,一颗人头扑通一声落在地上。西夷人一阵骚动,举起火把到处探查。
又是一道寒光,第二颗人头落在地上。
“在那!”一个西夷人大声喊着,手指着山顶上的巨石。他满脸血污,是刚刚身旁同伴被斩首时溅在脸上的血。
巨石上方赫然是一个手持长剑的人。
西夷人全都涌上山顶,朝着那巨石顶上的人放箭。
晏允强撑着坐起来,挪到洞口,顺着箭的方向望去。
那人戴着四周围满白纱的斗笠,一袭白衣,长剑在手中飞舞,将飞驰而来的箭根根斩落。
他一跃跳下巨石,冲入人群,白袖下长剑翻飞,手起刀落,西夷人便倒下一片,皆是斩首而死,干脆利落,一剑毙命。
好快的剑,晏允惊讶。
混战之中,一支箭直直朝晏允飞来,直取命门。他早已无力抵抗,只能等待着死亡来临。
可想象中的疼痛并未袭来,他睁开眼,一片雪白。
那白衣人不知何时挡在他身前,他肩头上中了一箭,鲜艳的血不断从伤口中冒出来,将洁白的衣襟染的鲜红。
晏允只听到那人轻哼一声,随即一双修长但有力的手便紧扣住自己的手腕,一阵天旋地转,白衣人将晏允稳稳地背在背上,朝山下跑去。
晏允被背在背上,斗笠边的白纱将那人遮的严严实实,他看不到那人的脸,颠簸中,白纱偶尔微微散开,他只隐约看到那人颈侧有一颗痣,在雪白的肌肤下衬得格外显眼。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混着奇特的沉香味闯入他鼻腔,那丝丝缕缕的香味虽淡,却令人安心。
晏允再也撑不住,昏了过去。
…………
晏允再次睁眼时,看见的是一片破烂的瓦片屋顶,一滴水从屋顶的破洞流下来打在他脸上。
他扭了扭头,发现自己躺在满是裂纹的青石板上,一尊布满青苔的佛像静静地坐在莲台上。
这是一座破庙。
“醒了?”男人的声音传来。
晏允一惊,急忙想翻身坐起,又猛得扯到背后伤口,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男人本在背风处鼓捣火堆,见晏允想要强行起身便走过去蹲在他身边道:“别乱动,已经没事了,好好躺着。”
那股奇特的沉香味轻轻扑向面颊,晏允这才认出此人便是先前救了他的白衣人。
不过他仍戴着斗笠,晏允看不清他的脸。
晏允转而盯着他被血染红的肩膀,血已经干了,但在他的白衣上仍格外扎眼。
晏允盯了半天才开口道:“抱歉。”
白衣人被他一句没头没尾的道歉整地愣住了,反应过来后便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
“突然道歉做什么?”
“你的肩膀。”晏允的眼神从他的肩头离开,又开始盯着他的眼睛。
即使隔着斗笠,白衣人都感受到了他直接的目光。
被盯得发麻。
“我若没中这一箭,今晚丢的可就是你的命了。”
晏允没有说话,破庙里又变得寂静,只有外头的雨仍不知疲倦地下着。
因为无人看管,本就微弱的火堆终是熄灭了。
“好好休息。”白衣人拍拍他的肩膀,站了起来回到原位,又开始鼓捣那火堆。
“疼吗?”晏允突然开口。
白衣人往火堆中加柴的手停在半空。
今晚,晏允的每句话都出乎他的意料。
原来自己也会被关心吗?
“你难道不想知道我是谁?”白衣人沉默许久,不知如何回答,只得生硬地转了个话题。
晏允慢慢起身,也走到那火堆旁,坐在白衣人对面,开口道“你既戴着斗笠,便是不想让我知道,我不多问。”
白衣人抬头看向对面的晏允,他端端正正地盘腿坐着,束成马尾的头发在火光下被照得毛茸茸的。
像一只小狗,不过倒也乖巧。
“想知道我为什么救你吗?”
晏允本拿着根小木棍埋头在地上左一下右一下地划着,听到白衣人的话猛地抬起头。
“想。”
看着晏允恨不得要冒出光的眼睛,白衣人玩心大起,他朝晏允勾勾手指,示意他靠过来,晏允也不犹豫,屁颠屁颠地就坐在白衣人身边。
白衣人神神秘秘地贴着他的耳朵,慢吞吞地吐出几个字。
“不、告、诉、你。”
“好吧……”晏允把头垂得低低的,语气也带着些失落。
一只委屈的小狗。
原来逗小孩这么有意思,白衣人一边看着晏允的反应一边想着,一下子没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
晏允见白衣人还在笑,更委屈了。但他没起身离开,仍安安静静地坐在这个罪魁祸首身边。
他的头晕乎乎的,没再出声。
雨渐渐停了,空旷的破庙里只剩火堆劈里啪啦的燃烧声和二人交错的呼吸声。
“雨停了,我该走了。”
“嗯,你留在山脚的马我给你牵来了,在偏殿。”
晏允向他道了声谢便起身摇摇晃晃地向庙外走去。
走到偏殿,晏允果然看到了自己的马,它边上还栓着一匹马,应该是白衣人的。
他翻身上马,不知为何,他全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劲,差点翻过头跌下马去。
晏允出去后,大约一炷香的时间,白衣人站起身似乎也打算离开,他正准备熄灭火堆,突然听到庙外传来细微的马蹄声,他反手抓起剑,小心地摸到门口,侧身藏在门柱后面,慢慢将头探了出去。
只见晏允骑着马,在破庙门口来回转着,不知道在做什么。
白衣人松了一口气。
“做什么呢?你不走吗?”
晏允被突然开口的白衣人吓了一大跳,他低着头,耳尖红红的,结结巴巴地开口:“往…往哪边走……”
等了许久也不见白衣人回答,晏允疑惑地抬起头,却看见白衣人倚在门框边,肩膀上下微颤着。
“你是在笑吗……”晏允的声音闷闷的,耳尖红得滴血。
白衣人只觉得他好玩,面子薄不好意思回来问路就一直在门口打转,还动不动就委屈,一副受欺负的样子。
“一直向东走就行。”
“好。”
望着晏允的背影,白衣人忍不住开口道:“你自己能回去吗?要不要我送你?”
“不用了。”晏允没回头,背对着他挥了挥手。
…………
晏允骑着马顺着白衣人指的方向一路走去,这会儿还是深夜,雨后的寒气透过衣服直往骨缝里钻。
好冷。
晏允的速度越来越慢,寒冷不仅没让他打起精神,反而使他的意识更加模糊。
手脚使不上劲,眼睛也看不清。
晏允身子一软,直直从马上跌下。
突然,熟悉的沉香味又萦绕过来,随即有人将他扶着坐起来,一双手牢牢地将他圈在怀里。
晏允费力地睁开眼,又是那白衣人。
他竟一直在背后悄悄跟着自己。
晏允全身无力,软软地靠在白衣人怀里,顷刻,一只冰凉的手贴上他的额头。
“还好一直跟着。”白衣人喃喃自语道,“发烧了还逞强。”
难怪先前感觉头晕晕的,原来是发烧了。
晏允这才反应过来,可头实在沉得难受,怎么都抬不起来。又是一阵强烈的眩晕,晏允昏睡过去。
…………
当他恢复意识时,他已躺在军帐的床上。
江衍说看到他倒在军帐门口,还发着高烧,便急忙把他搬到床上,整整两日他才醒来。
对于那白衣人,晏允一无所知。
只记得他肩头上为自己挡的一箭,颈侧的那颗痣,和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沉香味。
他有问过江衍,可他却说没见到过什么白衣人。
在军中调理数月,晏允的身体恢复如初,却落下终身难治的寒疾。
每逢大雨,全身因寒疾隐隐作痛时,晏允都会想起那袭白衣。
…………
晏允放下帐帘,躺回床上。
也许是寒风的作用,晏允心中平静下来,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