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皇北顾》闻说双溪

2、虎符

　　“哒哒哒”一声声急促的马蹄声划破浓厚的夜色，细雨绵绵，惨白的月光下，一个骑着骏马的男人在百野原上疾驰。他一袭黑衣，裹着一件乌墨大氅，扛着一柄红缨陌刀，眉峰凛冽，眼神锐利，让人想到苍穹中的雄鹰，可这时他眉宇间尽是疲态。此人正是晏老将军的独子，大雍战功赫赫的镇北将军晏允，晏怀瑾。
　　边疆战况紧急，西夷一连攻下三座城池，直抵都城安承，晏允所守的寒玉关是都城的最后一道防线。
　　三日前，晏允收到朝廷的军令“西夷主力驰援寒玉关，守住关口，未得指示不得离开，等待昭关郡驻扎军支援”一同送来的，还有半块虎符。
　　可晏允在关口守了整整三日仍未等来援军，昭关郡驻扎的军队全是晏家培养的玄甲卫，不可能不来支援，是出了什么事吗？
　　晏允心中疑云重重，便将守关一事托付给副将江衍，趁夜色浓重，策马奔往昭关郡。
　　两个时辰的奔波后，昭关郡的城门出现在晏允眼前。晏允轻拉缰绳，使马慢下脚步。
　　城中一片死寂，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冲入鼻腔，晏允翻身下马，走进昭关郡，城中伏尸满地，腥红的血积在泥土地面的沟壑中，触目惊心。
　　昭关郡内竟无一活口。
　　城楼上西夷的军旗正迎风飘荡，此郡已被西夷占据。
　　晏允蹲下来，手指触上一具尸体，这尸体穿着玄甲卫特有的铠甲，胸前心脏位置有一道深深的伤口，创口小而深，显然是一剑穿心而死。
　　西夷人贯用刀，看来想屠杀昭关郡的不止有西夷。
　　那尸体的眼睛还圆溜溜的不愿闭上，晏允伸手拂过他的眼皮，使他的眼睛合上，可一合上又慢慢睁开，死不瞑目。
　　雨水将晏允脸上的血污晕开，淡红色的水珠重重打在地上。一旁的秃鹫贪婪地看着满地的尸体。
　　“晏将军好快的马。”清亮的声音在晏允身后响起，声音不大，但却如惊雷贯耳。
　　他猛得起身，回头看去。
　　来人一袭白衣，头发半束，发丝间插着一根雕琢精细的黑檀发簪。眼波含笑，容貌昳丽，耳上挂着一对汉白玉耳坠，随着他的动作缓缓摇晃，在发丝间若隐若现。
　　他长着一双极美的桃花眼，可配上他腰中长剑，却令人不寒而栗。
　　“镇北将军违抗守关军令前来昭关郡，意欲如何？”
　　他缓缓走下楼梯，长剑与腰中玉佩一下一下地相碰，在寂静的黑暗中显得格外刺耳。
　　晏允识得此人──当朝权倾朝野的御史大夫谢既，他本应该在都城，又为何也出现在昭关郡？
　　“虎符呢？”晏允死死盯着谢既，沉声问道。陌刀与地面相碰，发出令人颤栗的撞击声。
　　“晏将军是在说这个吗？”谢既慢悠悠地从怀中取出半块虎符，细长的手指缠着虎符上的红穗，漫不经心地在指尖绕着。
　　他嘴角微微扬起，顺着晏允的目光盯了回去。
　　像一条毒蛇，艳丽而危险。
　　他一步步逼近晏允，白色的衣角掠过一旁躺着的守城将士死不瞑目的双眼。
　　“可惜，我也只有半块。”
　　他手一松，虎符掉落在血泊中，惊起正在啄食尸体的秃鹫。
　　晏允知道为什么他等不来支援了，另外半块虎符是故意交给他的，而那军令就是强逼着他留在寒玉关，防止他来支援昭关郡
　　虎符不全，昭关郡的士兵不得出郡，只能死守昭关郡，最终被西夷军屠杀殆尽。
　　借刀杀人吗？
　　晏允心中都明白，他的战功太多了，比他父亲当年还要多。
　　而君王最怕的就是功高盖主，用五千玄甲卫的命，来换帝王之位的安安稳稳，何乐而不为？
　　原来从始至终，想要玄甲卫将士的命的──是朝廷。
　　就在上个月，驻扎昭关郡的玄甲卫才拜托晏允帮他们寄出家书。
　　而如今他们却只能躺在冰冷的地上，任凭秃鹫啄食。
　　那一封封祈祷平安的家书再也等不到回信了，他们的家人也等不到他们归家了。
　　他们只能永远活在家人的牵挂之中。
　　权力之争中，他们这些人的命如同蝼蚁一般，想杀便杀。
　　最不值钱。
　　晏允拿起陌刀，往地上一击，大步冲向谢既，寒光一闪，大氅如墨散开。
　　“锵”得一声，刀刃已横在谢既颈上，谢既垂眸看着颈上寒刃，却丝毫不躲，复而抬眸，又笑盈盈地望着谢既。
　　两旁黑暗的城楼中，弓弦紧绷的声音一声声响起，隐藏在黑暗中的暗卫纷纷举起弓弩，对准晏允，谢既却轻轻抬起一只手，暗卫又纷纷放下弓弩。
　　雨越下越大，雨水滴落在晏允肩上的铠甲上发出一声声轻轻的敲击声。
　　郡中的血污与罪恶都将在这场雨中慢慢消散。
　　晏允将陌刀放下，双眼猩红，他真想一刀捅穿谢既的喉咙，但他却做不到。
　　谢既手中掌握的是这天下最大的权力——皇权，他与玄甲卫的生死只在谢既一念之间。
　　见他放下刀，谢既露出满意的神情，“我知道，将军是聪明人。”
　　“把嘴闭上！”
　　不甘、愤怒的烈焰从心中升腾而起，晏允从怀中掏出捂得发烫的军令，当着谢既的面，一点点撕碎，连同着另外半块虎符狠狠地摔在地上，血混合着雨水砸在虎符上。
　　谢既全身几乎被雨水浇透，却美得更惊心动魄。
　　晏允偏过头不去看他，翻身上马，转头向城门奔去。
　　他还要赶去寒玉关，他还要守住关口，关中的将士们正在等着他。
　　谢既望着他离去的身影，轻笑一声，“不愧是镇北将军，果然一身正气。”
　　那两块虎符孤零零地躺在地上，谢既蹲下身把它们捡起来，耐心地擦拭着粘在上面的泥土与血水。
　　雨水的冲刷下，他肩头陈旧的伤隐隐作痛。
　　谢既将虎符重新收好，不动声色地拢了拢衣襟，喃喃道：“还是来晚了……”
　　他又把头轻轻偏向一旁暗卫，轻叹一声，“把尸体收拾一下，好好葬下吧。”
　　………………
　　晏允骑着马在雨中狂奔，缰绳在他掌心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雨水顺着眉骨流进嘴角。
　　一阵苦涩。
　　他这些年为大雍镇守北疆，忠心耿耿，可皇室还是将剑刃指向了他。
　　是谢既的指使吗？晏允心想。
　　人人都知道，谢既是先帝亲自托孤的御史大夫，是朝中重臣。当今皇帝年幼，手握皇权的实则是谢既。
　　年少时，晏允曾见过谢既，那时他刚立下大功，被封为镇北将军。
　　册封礼上，谢既站在幼帝与太后身边。他长得极美，甚至比太后娘娘还要美，晏允偷偷瞧了他好几眼。
　　这封号对于一个少年将军来说很是了不起，可晏允出身于早已落寞的晏家，那些门阀士族多是看不起他的。
　　谢既也是其中之一。
　　册封礼后，他正准备离开，太后却叫住他，笑得亲切，对他说：“快过来让我看看，这么多年过去，晏家又出了个将军。”
　　她又转头对身旁的谢既说：“你瞧瞧，英姿飒爽，真是年少有为啊！”
　　谢既却抱臂站着，神色淡然，像是施舍般得轻瞟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开口：“有为又如何？像他这种的废族之士，终是难成大器。”
　　他想，若不是要留着他对付西夷，估计在昭关郡时他就已经被谢既的暗卫射成筛子了。
　　晏允咬咬牙，手中缰绳挥得更狠，马嘶吼一声，奔得更急。
　　他这些年立下的屡屡战功已让那些门阀士族心服口服。
　　终有一日他要让晏家在朝廷有一席之地。
　　至于谢既，日后定要让他心有忌惮，不敢冒犯。
　　…………
　　天色微亮，晏允终于赶回寒玉关。
　　副将江衍望见他，匆忙走下城墙。
　　江衍眼下一片青黑，他守了关口整整一夜。
　　“昭关郡那边怎么样了？”江衍急切地问道。
　　晏允沉默半晌，他甚至不敢看江衍的眼睛，缓缓开口道：“我去晚了，已经被西夷占了。五千将士...全部战死……”他眼底通红，最后半句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吐出。
　　他并没有说谢既的事，若是此时说出，不仅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增加军中恐慌。
　　奔波一夜，晏允疲惫不堪，他一只手覆上双眼，揉了揉眼眶，慢慢说道：“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守好关口，击退西夷。”
　　江衍点点头，转过身去抹了抹眼角，又走上城墙。他要保持警惕，西夷随时都可能打来。
　　雨依旧很大。
　　晏允的脸色苍白，全身关节一阵剧痛，如同蚂蚁啃食，细细密密得疼，他止不住地颤抖，右手紧紧握着陌刀，指尖按得泛白。
　　他的寒疾又犯了。
　　三年前，他被西夷兵追杀，困在晋嵩山顶，大雨浇了他整整两日，寒疾就是在那是落下的，每逢雨天都会发病，浑身巨痛，难以忍耐。
　　晏允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关节，快到巡城的时间了。
　　他用力摇摇头，挥手唤来一旁待命的巡逻队，他一直记得自己的任务，守好关口。
　　…………
　　白天一切安稳，夜色渐沉，雨还淅淅沥沥地下着。
　　晏允躺在军账中，听着外面的雨声，不知怎么，他想起了谢既。
　　雨中消瘦却挺拔的身影浮现在他脑中，难以忘却，那傲慢的神情令人想将他踩在脚下，凌辱一番才能解气。
　　他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他恨谢既。
　　他恨不得将他抽筋拔骨，拆吞入腹。
　　他要让谢既再也不敢看不起他。
　　他要让谢既哭着向他求饶。
　　他要让谢既血债血偿。
　　…………
　　同时，御使第中，谢既突然感到一阵恶寒，他拢了拢衣，“小蔻，把窗关上。”
　　随即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进入房中，她穿着一件淡绿色襦裙，头发用发带轻轻挽在脑后。
　　那个名唤小蔻的少女一扇扇地将窗户关上，她见谢既仍拢着衣，又默默燃上几支蜡烛。
　　“多谢。”谢既对小蔻笑了笑。
　　“他知道了吗？”小蔻冷冷地看着他。
　　“不知道。”
　　“你没说？”
　　“对啊。”
　　“傻子。”小蔻丢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
　　谢既呆坐在榻上，愣愣地看着少女转身时飞起的发带。
　　他一时竟找不出话来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