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映传》苏洛檀

4、棋子

　　翌日卯时，天边刚泛起一抹鱼肚白，慈安寺的晨钟余韵还在公主府上空袅袅盘旋，季雪匆匆穿过回廊。“公主，门房来报，陈大人和李大人的轿子刚落定在府门外，此刻正候着。这辰光尚早，按说该请他们先回，改日再登门……只是看这情形，二位大人似是有急事先要面禀，您看是让他们回去，还是请进来？”

　　镜前人影微动，沈意诗缓缓转过身，晨光恰好落在她素色的衣襟上，映得鬓边那枚珍珠步摇微微发亮。她眼底并无多少意外，反倒像是早有预料般轻轻颔首

　　“既来了，便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她的声音清清淡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请他们进来吧。”略一思忖，又补充道，“不必往暖阁引了，让他们去大殿等候。”
　　沈意诗梳妆完，就向大殿走去
　　陈立远和李宁看她进来
　　连忙起身
　　沈意诗见李宁陈立远两人要行跪拜之礼
　　沈意诗对着菱花镜理好最后一缕鬓发，取过搭在屏风上的素色披风轻轻拢住肩头，便抬步穿过抄手游廊，往大殿方向走去

　　大殿内，陈立远与李宁正各自端坐在紫檀木椅上，面前的茶盏早已凉透却无暇顾及。听见殿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两人几乎同时抬眼望去，待看清那抹熟悉的身影时，忙不迭地从椅上起身

　　沈意诗刚跨过殿门，便见二人已撩起官袍下摆，看那架势竟是要行跪拜之礼。她脚步微顿，忙抬手虚扶，声音清润如晨露：“两位大人不必如此多礼。”指尖拂过垂落的披风系带，她目光落在二人略显焦灼的脸上，唇边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这日头刚露尖，二位便急匆匆赶来，想来是有要紧事要与我商议吧？”

　　话音落时，她已走到主位前缓缓落座，抬手示意二人：“坐下说吧，站着反倒生分了。”
　　陈立远看沈意诗坐下连忙急切道“公主平日与筱筱向来交好，公主昨日和筱筱的事，筱筱已经给我说了 ，不知公主……”
　　李宁见陈立远眉头紧锁指尖在茶盏边缘反复摩挲，显然是拿不定主意，便索性将话头接了过来。他声音压得低哑，带着几分沉郁：“北边的旱情已经持续三月有余，田地里的禾苗都枯成了柴草，百姓们挖井三尺不见水，沿街乞讨的越来越多；南边更不必说，连日暴雨冲垮了堤坝，洪水漫过县城，听说已有不少人家流离失所，只能在高地搭棚避祸。”

　　说到这里，他重重叹了口气，指尖在案几上叩了两下：“可如今国库空虚，前两年打仗耗空了积蓄，户部的账本翻来覆去，也凑不出赈灾的银子。当今圣上……”他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失望，“整日只在后宫与新纳的美人饮酒作乐，朝臣递了十数本奏折，都被他搁置在一旁，连朝会都懒得上。公主，您说，这般境地，该如何是好？”

　　沈意诗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温热的水汽氤氲在她脸上，却掩不住眉宇间的愁绪。她轻轻放下茶盏，瓷碗与案几相触，发出一声轻响。“李大人的难处，我并非不知。”她声音轻柔，却带着几分无奈，“只是皇兄性子执拗，自去年亲政后，便总觉得朝臣事事掣肘，如今更是听不进半分劝。我虽是他唯一的妹妹，前些日子提及赈灾，也被他以‘妇人不懂朝政’挡了回来。”

　　她沉默片刻，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袖口的绣纹，随后抬眼看向李宁，目光里多了几分坚定：“但事已至此，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百姓受苦。我今晚便去皇兄的寝殿等着，哪怕他动怒，我也得把北边的流民画像、南边的灾情奏报给他瞧一瞧。纵然左右不了他的想法，但也只能试一试”
　　陈立远与李宁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都看到了了然与动容。方才沈意诗那番话，没有半分公主的娇矜推诿，字字句句都系着黎民疾苦，那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决心，已然显露她心系苍生的底色。两人心中那点隐约的念头，此刻如星火燎原般炽烈起来——若这天下由这般心怀万民的人执掌，何愁不能拨开迷雾、重见清明？

　　陈立远清了清嗓子，率先打破沉默，语气里带着几分审慎，却又难掩恳切。他身子微微前倾，目光紧紧锁住沈意诗：“公主既有这般为民之心，臣便斗胆说句僭越的话。”

　　他顿了顿，见沈意诗只是蹙眉望着他，并未动怒，便继续道：“如今圣上耽于享乐，置江山社稷于不顾，百姓在水火中挣扎，朝堂上下早已人心浮动。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说到此处，他深吸一口气，字字铿锵：“臣斗胆问一句，公主可有勇气，接过这副担子，做这一国之主？”

　　话音刚落，一旁的李宁立刻上前一步，与陈立远并肩而立，拱手沉声道：“公主放心，若您愿登大宝，一心为子民谋福祉，我二人便敢以项上人头作保，联络忠良，扫清障碍。从今往后，刀山火海，在所不辞，必为公主效尽犬马之劳！”

　　两人目光灼灼，语气里的赤诚与决绝，让空气都仿佛凝重了几分。殿内一时寂静，只余下烛火跳动的噼啪声，映着他们期盼的眼神，落在沈意诗骤然收紧的指尖上。
　　沈意诗面上犹豫，心中却早已有了答案
　　“二位大人先回去吧，我的决定，过些日子让府中的下人告诉两位大人”
　　李宁和陈立远听了，也不再多说什么，拱手相继告退

　　站在门口一直没进来的洛萧欲，待陈立远和李宁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才猛地推开门，带着一身寒气跨步进来。她周身的气压低得吓人，眼神像淬了冰，死死盯着沈意诗：“公主还真是好算计，先是让我对你心存感激之情，后利用我赢得了了名声，这步棋，公主走得可真够绝的！”
　　沈意诗瞧着她气鼓鼓的模样，却没半分辩解的意思，只是抿着唇笑了笑，缓步绕着洛萧欲转了一圈。她目光扫过洛萧欲紧绷的肩背，掠过她微微起伏的胸口，最后落在她紧抿的唇上，那笑意里藏着几分了然，几分坦荡，全然没有被戳穿心思的窘迫。
　　等绕回洛萧欲身前，她忽然停下脚步，抬指轻轻勾起对方的下巴，指尖微凉的触感让洛萧欲下意识想偏头躲开，却被她稍一用力稳住了。沈意诗微微俯身，视线与她平齐，声音慢悠悠的，带着点慵懒的缱绻，却又字字清晰：“是，你是被算进来了。可洛姐姐啊，你当知道，这世上的棋子，也分三六九等。”

　　她指尖轻轻摩挲着洛萧欲的下颌线，眼底的笑意深了几分：“旁人或许是随手可弃的卒子，可你不一样。洛姐姐是我藏了这么久的底牌，是能在关键时刻替我挡下风雨的人。这般重要的底牌，我疼惜还来不及，又怎舍得让你受半分伤？”

　　话说完，她指尖轻轻一松，直起身来，望着洛萧欲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信赖与依赖。
　　洛萧欲猛地别开脸，目光胡乱瞟向窗外廊下的盆栽，耳尖却悄悄泛起一层薄红。她抬手拢了拢鬓边的碎发，试图掩饰那份猝不及防的慌乱，嘴上却依旧不饶人，声音带着点刻意的生硬：“就知道油嘴滑舌哄人，我可不吃你这套。”

　　话虽如此，方才紧绷的肩线却悄悄松了些，连带着语气里的火气也淡了大半，只剩几分不易察觉的别扭。
　　洛萧欲的身影刚消失在殿门外，一直候在屏风后的季雪便轻步走上前，目光落在沈意诗脸上，带着几分试探问道：“公主方才对洛将军那般说辞……是真的喜欢上她了？”

　　沈意诗指尖猛地收紧，方才对着洛萧欲时那点温度瞬间褪得一干二净，语气冷得像淬了冰：“喜欢？不过是枚用着顺手的棋子罢了，哪配让我动真心。”

　　可话刚说完，她却忽然抬手按住心口，指尖微微发颤。殿内烛火明明灭灭，映着她眼底一闪而过的茫然，声音也低了几分，带着连自己都辨不清的困惑：“只是……这颗心到底在想什么，我却越来越搞不懂了。”

　　季雪看着她这副模样，终究是没再追问，只垂眸轻声道：“夜深了，公主早些歇息吧。”
　　沈意诗没有应声，只是望着殿门的方向出神。方才洛萧欲耳尖的红、故作强硬的语气，还有自己勾起洛萧欲下巴时那瞬间的僵硬，竟像刻在了眼前一般，挥之不去。

　　她缓缓松开紧握的指尖，掌心已沁出细汗。方才那句“棋子”说得决绝，可心口那阵莫名的悸动却骗不了人——是看到洛萧欲动怒时的慌乱，是被她那句“油嘴滑舌”逗笑的暖意，还是……怕她真的信了“棋子”之说而转身离去的隐忧？

　　“歇息？”她低声重复了一句，声音里带着自嘲，“这江山未稳，黎民未安，我又怎能睡得安稳。”

　　季雪默默取过一件披风，轻轻搭在她肩上：“公主肩上的担子重，可身子是根本。便是为了那些等着您的人，也该保重才是。”

　　沈意诗抬手拢了拢披风，指尖触到微凉的缎面，才似从混沌中回神。她闭上眼，将那些纷乱的情绪强压下去，再睁眼时，眼底只剩一片清明：“你说得对。备笔墨，我要再看看南边的灾情图。”
　　季雪应声退下，不多时便捧着笔墨纸砚与一卷摊开的舆图回来，小心翼翼地在案上铺开。墨迹勾勒的江河湖泊在烛火下泛着陈旧的光泽，南边被朱砂圈出的洪涝区域刺得人眼疼，密密麻麻标注着“堤坝溃决”“流民三万”的字样，像一张张哭嚎的脸。

　　沈意诗俯身时，披风的流苏扫过案边，她却浑然不觉。指尖沿着泛滥的水系一路划过，在几处要害城镇停下，指甲几乎要嵌进纸里：“这里的粮草最多撑五日，若再调不到补给……”

　　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咚——”，沉稳的两响，是二更天了。

　　她猛地抬头，望着窗纸上晃动的树影，恍惚间竟觉得那影子像极了洛萧欲转身时的背影。指尖一顿，方才强压下去的乱绪又悄悄冒了头。她深吸一口气，抓起笔蘸了墨，在舆图边缘批注“速调今州粮仓”，笔锋凌厉，倒像是在跟谁置气一般。

　　季雪站在一旁研墨，见她写得急，墨汁溅到了指尖也未察觉，终究是忍不住轻声道：“公主，夜深露重，便是要理事，也该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沈意诗“嗯”了一声，视线却没离开舆图，直到笔尖在“洛家军驻守”的标记处顿住，才缓缓放下笔。茶盏里的热气氤氲上来，模糊了她眼底的神色，分不清是在想灾情，还是在想那个刚离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