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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祸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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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又将所有籍册草草翻阅一番,云也难得误了时辰。
担心正堂那边等得急,云也连忙挑出林州近三年的籍册尽数带去。
洛京的秋天鲜少会有雨,还是这般如丝如雾的小雨。
由于籍册太多,云也便带了库俺房的一位主薄同她一并撑伞前来。
今日秋雨格外缠绵,他们二人将籍册护在怀中,外跑沾湿一片。
“多谢大人相助。”
云也接过主薄递来的文书,如她怀中的一并温暖干燥。
触及对方忧心忡忡的神色,她问:“怎么了?”
主薄环顾四周,见无外人,他低声同云也说道:“齐大人,这些卷宗皆有问题吗?我在库俺房从事校对文书多年,未曾见有这么多文书一并出岔子。”
正巧,她想起来自己心中也有疑云需他解惑,反问:“主薄大人校书核查籍册时可是按品类分工合作?比如,一人查赋税,一人查钱谷支收?”
主薄忙不迭点头,但他仍是疑惑。
按品类将一个州府的众多籍册分工核查,御史台的各位已将此法沿行十数年,其效之快立杆见影,已经成为诸公不约而成的规定。
他们果然也被这障眼法骗了。
云也心中了然,面上却持着一贯的谨言慎行之态。
“我观这些籍册或多或少都有些不着眼的小毛病,只恐是自己草木皆兵。待我向中丞大人禀明此事,由他定夺才知分晓。”
说时迟那时快,兰苏从门后走出传令召见。
见她捧着小山似的是籍册,他虽疑惑,但还是帮忙取下一些送入正堂。
云也万分感恩,正要再搜刮一些好词好句言说此刻喜悦,便听见兰苏压着声音隐秘问道:“齐大人是都看不懂吗?”
……
纯污蔑!
“我好歹是探花,若全看不懂还不如就此卸下乌纱帽,归家躬耕于田间。”
对方将信将疑,“那这籍册?”
“全有问题。”
他们二人将文书放置案上后,兰苏告辞退下。
“下官来迟,乃事出有因,请大人恕罪。”云也正欲行李请罪。
方屈膝,赵煜礼大力将她托起,转而指着那堆文书问:“齐里行何意?”
“莫非是不满我要察院旧案重翻。”
云也只觉自己比窦娥还冤。
“下官不敢。”
赵煜礼闻言了然于心,递过一件干净的外袍,与她说:“衣裳湿了,去内室换好再与我细细道来。”
云也正认真准备腹稿,闻言先是一愣,后知后觉方才为护文书,她的后背湿了,风一吹,还有点凉。
她接过衣裳,走到内室褪下外衫。幸好里衣还算干,云也将那青色外袍褪下,换上手头的衣裳。
这应该是赵煜礼的常服,与昨夜所见的玄色衣裳一般黑,还宽大不少。
云也挽起袖口,虽丑,好歹她的手是能露出来了。
她回到方才的书案前,侃侃而谈:
“下官细览几卷籍册,觉察其间怪异之处,便粗略将其他籍册尽阅知,故而来迟了。所幸发现林州籍册暗藏玄机,待下官一调顺序,中丞大人一阅便知。”
说罢,她在赵煜礼默许的目光中将户籍文书与《食货志》中的田赋、岩税放在一起,又将《天灾志》与王家收购岩脉的《商志》一并放置,最后将计薄与《赈恤》、《水利田》堆叠成摞。
“大人请看。”
“林川事杂,察院便将此分工自查。起初下官所看的籍册乃是天灾志与户籍,得知三年前天灾突至林川,百姓蒙难,户籍繁息亏损,符合因果。然而将户籍文书与《食货志》的这二册一并看,便会发现,《食货志》的这二项有所增,而其中岩税又以王家所交为主。再结合《商志》观之,下官猜想当年林川应是有过改石为田之举措,但未曾阅见此诏。于是斗胆猜测,林川官商勾结,王家低价收购岩脉。而百姓靠山吃山,失去数年赖以生计的岩脉,这才是户籍繁息逐年严重亏损的真正原因。”
“再观计薄,天灾那年,林川钱谷支出未以安顿流民为主,反用用以水利兴修,然此二者合数根本不及当年朝廷拨下的赈灾银,虽所差之额仅占赈灾银的四分之一,但五千两白银若是用作流民,百姓何必卖岩脉,当年林川的富县又怎会因此一蹶不振,销声匿迹?”
越是抽丝剥茧,越接近真相。
匆忙看完后心中丛生的疑云,终于在方才的一气呵成的回话里尽数推出其中因果。
那番话让她气得发抖,云也垂下头,平复心跳,错过赵煜礼眸中停驻许久的讶然与欣赏。
“齐大人,今日令我刮目相看。”
猝不及防被点名,云也猛然抬头。
“那日与你交谈,我原以为你是畏惧权贵、罔顾人命之辈,现在看来,是我偏见,齐里行聪慧心细,体恤民瘼。”
云也:“大人谬赞。”
其实说起来,她似乎也没有做什么别的事,只是秉持着尽职尽责的心态,将余下的文书多看几眼。
撰写劾疏一事迫在眉睫,方才云也的推测只是建立在粗略看过,而劾疏更要严谨,其中的每一句话都要有详细的籍册公文支撑。二人连忙再次细细阅览一番。
许是外头小雨淅淅沥沥一整日,正堂的婢女们便将窗子阖紧,又点燃烛火,一时间室内一片暖黄之色。
二人端坐于同一案,一人翻阅籍册,一人提笔撰疏,昏黄灯火落在两人身上,格外暧昧。
云也看得眼睛有些干涩,见赵煜礼还在奋笔疾书,心无旁骛。
眼见左右一时用不上她,云也便起身去寻楹慈,要来一盏夜明珠灯罩。
等楹慈回来时,她便得到了一碟芡实糕和一盏灯罩。
楹慈:“大人端进去吃,芡实糕味道清甜,中丞大人也能吃。”
云也连连推辞:“楹慈姐姐,不用的。”
哪有老大在办正事,手下的小弟在他跟前吃吃喝喝的道理。
“兰大人说要的”,楹慈将点心放在她手上,可怜兮兮说道,“大人你有所不知,昨夜大人旧疾忽犯,兰大人特意嘱咐厨房今日要用些清淡的。这芡实糕便有健脾开胃的功效,齐大人便端进去吧。”
旧疾忽犯?
不会是被她抢了证据气得吧?
云也忽而有些坐立难安,眼见又推脱不过,便端着那碟糕点和灯盏而归。
赵煜礼似有所觉,抬头瞥去一眼:“回来了?你若是闲得荒那便替我研墨。莫要悄无声息就消失。”
“知道了,下官放好灯罩便来。”
云也将灯罩笼上灯柱,内室昏黄的烛火一瞬变得莹润,如同月光似的鲛绡。
她环顾四周,又将芡实糕放在赵煜礼身侧随手可触的小桌。
赵煜礼仍在秉笔直书,头也不抬便说:“放去你那边,我不吃。”
她一人独享?
这多不好。
云也:“这是芡实糕,有健脾开胃之效,大人吃点吧。”
闻言,他的目光从宣纸抬起,瞥向一旁的糕点。
“今日怎么不是桂花糕?”
云也疑惑:“大人不是不喜食甜吗?兰大人说您旧疾又犯,特意要厨房准备的芡实糕。”
对方意有所指地看了她一眼,而后目光放回白纸黑字中,朗声说:“厨房的糕点只有你喜欢吃,下次我告诉厨房按你喜好准备便好。”
云也有些囧然,不会整个正堂人尽皆知她喜欢吃这类甜滋滋的糕点吧!
“端走,快吃,然后替我研墨。”
她知事之轻重缓急,现在真要她吃,反而失了胃口,索性将芡实糕放在一旁,规规矩矩落坐在他身侧研墨。
墨研得差不多时,她的眼睛便不安分地四处打量。
先是看看赵煜礼在写的劾疏,晦涩难懂,便转而看字,笔力遒劲,清雅秀逸,一笔一画皆是她达不到的匠气。
目光上移,便落在灯下如同覆上一层薄纱的俊脸,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是一层极淡的粉,无端让她看出几分病气。
“你在看什么?”
云也收回目光,掩饰心虚:“大人旧疾如何了?”
“无妨。当年被诬下狱时留下的病根,细细养着便好。”
她有些心疼,好似透过这清透的灯光望见多年前那个重病下狱的少年,孤苦伶仃,无人照拂。
“大人勤政爱民,是我等榜样,但臣认为也要以身体为重,方可造福天下百年。”
沈云峥撂下笔,一边在劾疏后落印,一边同她闲聊。
“说起这个,齐大人也要以身体为重。我观你眼下浮肿,昨夜没有睡好?”
这话落在云也耳中仿佛话中有话,品出几分在套话的意味。
“大人,臣昨夜睡得很好。而且这是下官的桃花靥,不是浮肿。”
“笑起来会更明显”,她说着,便朝赵煜礼弯起一双眼,面上浮现几分温柔可人的笑意,“你看。”
赵煜礼愣神一瞬,不自在地挪开目光。
“原是如此。”
“我要进宫面圣,你且先回去吧。今日不必呈文章与我。”
云也停下研墨的手,看着指尖墨迹,心中思忖:赵煜礼方才是不是看不得她闲。
也罢,他去面圣,那她便去约沈云峥喝茶。
她今早听李然再说那事时便迫不及待要去问沈云峥。
把这事闹得满城风雨,她也想知道官府要怎么收场。
云也行礼告退,将芡实糕用食盒装好带走。
云也溜去府衙门前,想一睹血书,然而来得太迟,已经被人撕下。
实在可惜。
她只得转头去洛京最大的茶馆,听闻李然说,那儿的说书人已经故事编成曲儿传唱,她上那儿总归能听见吧。
茶馆静室,沈云峥已然点好一桌酒菜,云也欣然落座。
她打开食盒,捻起一块芡实糕,便问:“沈兄是如何将那血书贴在府衙门前。”
“路边不识字不认人的小乞儿多的是,乔装一番,花点钱便成。”
“我再猜猜,这说书人的曲子也是你编的?”
沈云峥爽快:“不错,是我。”
云也拍手称快:“高。”
“他们除了撕下血书又有何动作?”
方问出声,便听见楼下传来一阵喧闹。
竟是官兵闯入,直指那说书人和身后唱曲的角儿,厉声喝道:“莫要在京中传谣!你们这些贱民再给老子唱一个就拉回府衙!”
二人相视,从彼此眼中望见心照不宣的忧愁。
你看,真的不成便是谣言。
如今只能寄托赵煜礼那处能够得旨一查林川,查到文村那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