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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枯坐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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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莱摆手,目光飘向门口。
角门在尽头,估摸离得有个十来米。
小巷狭窄冗长,少有行人,一时半会怕是脱不了身。
来人的热切她难以招架,望云也好看草也罢,眼神时上时下,久久不肯对上。
“幺女,你老家在允州,可听过太平商行。”
随口编的出身让人提起,贺莱略微思索,倒想起来点儿东西。
身体半靠墙壁,她边挪边说:“商行本部确实设在允州,但他家是游商,一年到头也不在允州几日。”
王大娘声音追上来,“对头!就是来了溢州。”
全书发展围绕皇城,作者设定里太平商行仅是个名头大的皇商,没有进一步阐述。
未知剧情使贺莱生了点好奇,脚步慢下来,身子又给王大娘结结实实罩住。
“商队在溢州交易行结算完,就要打道回府。”大娘眼色沉了沉,“哪想彬城遭病还乱得很,不好走西南官道,打算来如意县休整些时日,再绕道回去。”
王大娘啧啧道:“前日派家仆过来,包下了桥头的客栈,出手叫一个阔,整整的雪花银当场拿给掌柜,人没来钱先结清了。”
贺莱盯着脚尖,商队要来的前因知道了,但大娘这番话的后果还没猜出。
她不敢盲目表态,只没感情地应和:“厉害。”
“大娘打听过了,带队的正是商行一把手,年纪和你相仿,家里头长辈走得干净无人主事,他呢忙于商行事业至今未娶。”
贺莱额角突突跳了下。
“……样貌倒是不清楚。”
说到这大娘啐了口。
“呸,男人长得俊有甚么用!”
“当不了饭吃。”
过来人般的语气暗含悔意。
这与原书完全无关的破事贺莱熟悉啊!
不得不提当年了。
雷厉风行的大娘还是个嗔时双颊粉若桃花、怒时责声婉若鸟啼的少女。
那年七夕桥上,不要问是哪座桥,如意县稍大点儿能供人并行的就一座桥。
那夜里,老桥多年驼背险些被适龄怀慕的少女少男治平。
吵嚷声中两人撞了满怀,抬首时,秀才带着书卷气的容色狠狠惊艳了少女。
少女不识字,不懂什么一(见)眼(色)万(起)年(意),喜欢就是喜欢了,不顾全家阻拦非要嫁给秀才——
秀才太穷。
要当先生,年龄不能使人信服,他去抄书,县里没人看书,几个书生把几本旧书来回传阅奉作至宝,同样没钱。
所以秀才住着草屋养着老母,一如既往的穷。
秀才性子唯诺,少女嫁过来,当家的担子自然而然落在她肩上。
朝家徒四壁重拳出击的年岁,磨粗的不止手脚,还有少女柔婉的嗓音。
敲锣子似的嗓门把人打回现实:“有用的是皇商身份!”
“是万两钱财!”
贺莱叹了口气,听她继续说。
“你俩既是同乡,你身子弱,跟着他不用操劳,又没得婆婆搓磨,可不是件好事?”
王大娘声音柔下来:“大娘知道,你遭家中小人打压,没有亲朋撑腰不敢轻易回去……”
说得上气了,她眸中燃起复仇之火。
“等你俩事成,再归故里,定要给那些个欺辱过你的宗亲外室些颜色瞧瞧!”
大娘为促成这桩姻缘责无旁贷的义气样,落在贺莱眼里,她一方面不知道这是谁给她派的任务,一方面在心中腹诽——
大娘啊,你现在最要紧的事是少去街口打听流言飞语。
不说给她的身世传成什么版本,光在大娘的幻想里,她俨然成了什么人见人爱的病西子。
讳莫如深的女主专有词令贺莱惆怅不已:“人家看不上我的。”
“不可能!”王大娘笃声道。
面前姑娘本就生的好,现下眉目凝着忧愁,水水灵灵她见尤怜。
“要么他有眼疾。”
大娘左右看了下,忽地压低声音,“要么有隐疾。”
神色换成嫌弃:“那就要不得了。”
“?”
眼见话题跑偏,贺莱心里狂喊不宜久留,回身乱指一处大喊。
“那是谁!”
大娘顺着去看。
墙角哪有什么人物?
心下正纳罕,人已经跑远,声音闷闷穿出角门。
“日头太晒,我先去歇着了。”
“大娘,你也快回吧。”
王大娘站在原地颇为无奈,抬脚要走,可知晓她爱在饭后闲逛,又提到:“今日上街送菜,听衙门的人说闹了贼还未捉着,再要出门可当心些!”
贺莱借门后阴凉顺完气:“知道啦!”
说完趴回门上,从门缝一道细光里望出去,望见大娘离去的身影,望见夕阳笼住的琳琅街,跑马走卒呼呼而过,那样安静祥和。
她跟着安定下来。
镖局生意旺旺的,生活淡淡的,钱袋满满的,唯一要操心的好似只有过于心热的大娘,再无其它。
直到金鸣鼎沸声压过如意县,她从门缝里望见一片血海。
天地凝成赤色。
藩军入境,溢州大乱。
兵马碾至如意县只用了五日。
春欢临冬同时察觉出异样,已然太迟,藩兵势头迅猛,少时,矮城墙上守兵被砍杀殆尽。
一城人从八月黍成里的温和美满轰然坠至谷底。
县城兵马匆忙迎战,显然不足以对付庞大的精兵,尽数折陨。
败局注定,当县中人以为要复现几十年前惨绝人寰的屠城案而恓惶失措时,藩军却突然勒马。
先锋将领一阵指示,人马散开据守在侧,以城为点纵向连线,竟将溢州东一带通道全部扼住。
溢州沦陷,边城围困,消息深深锁在群山之中。
平头百姓为捡回性命而侥幸,朱门世家的焦灼反而达到前所未有的顶峰。
头顶乌云笼罩一州八郡,此刻看似沉寂,其中定然酝酿着更为可怖的风暴。
溢州处在水深火热,如意县更是狼藉遍地。
小边县里,一队兵马悍然入城,士兵驭使高头大马蛮行,马蹄嗒嗒践踏土地,所及之处无不鸡飞狗跳人逃去。
鸡鸭吓脱的黄翎绿毛被马匹急行产生的气流托起,如柳絮飘飞在小城里。
有落到丢弃的推车、凌乱摊面上的。
有顺着河水漂远的。
还有混进晒谷场飞扬的稻壳里、插在麻布袋上的。
年轻农夫跪地嚎道:“我的米!!”
老父低斥:“不要命了!”干柴一样的手紧紧捂住他的嘴,眼底藏着痛色。
镖局众人拼死抵住大门,肉身当作屏障靠着挤着,小山一样叠起,闻到彼此身上浓烈汗味,偶尔相视,皆是又怕又慌。
人心惶惶的日子,贺莱急病猛然袭来。
吓得黄老头一双浊目两行泪。
用了药略略好转。
四肢如注铅,浑身冰冷,贺莱半睁着眼坐在床上,如同坐在隆冬萧索的雪地。
春欢和临冬在房内守着她,亦没闲着。
“事发突然,大哥去边北了,小弟还在山里,不如唤它回来。”
大哥和小弟是贺家用来传信的两只海东青。
本来没有名字。
体型大的桀骜,体型小的胆怯,大的看准这点,常常欺负小的。
贺莱反其道取名,是知道两鸟聪慧能领略其中含义,意在让过于霸道的那只吃瘪。
临冬摇头:“不行。”
大门外榕树长势喜人,比院里绿树都要高,早前临冬飞身上去观察城外营帐,士兵行路有力,马儿皮毛光亮,武器齐备精良,可见藩军预谋已久。
“只有去寻它。”
两人讨论哪处防线薄弱,如何把消息传出去,贺莱浑身无力,安静地听着。
不若两人计划周详。
县城朴实耐苦的人儿,背靠高山,耕田润土,坚信自己的双手。
此番人祸里捡回了命,可藩兵打家劫舍强抢妇女猖狂无度,亦受尽屈辱。
众人聚在空落落的晒谷场。
人群外围,老农夫手里的烟杆淤堵,他垂目敲了敲,抖落些灰烬,听一人抱怨道:“好不容易今年收成见好,怎地遭了这样的难啊!”
一声叹起,声声叹随,愁肠百结的密布怨声里突然响起怒吼。
“咱们辛苦收获的粮食,喂饱了狗日的藩军去,能有甚么好下场!”
暴起的是先前的农户,他怒不可遏,环视一周,睥睨父老乡亲熟悉又疲惫的面孔。
“到头来还不是打自己人!!”
这话点醒了部分人。
百年前两国相争,然北国重武南国重文,南国多次遭受藩邦侵略,祖上四处逃难搬迁,体会更深。
“家国一体,等到藩军攻入西京,王朝落幕,国土破碎,又要毁掉多少!”
两代王朝权力变渡,新国建立不过百年,盛世还未至,便摇摇欲坠不知要驶向何方。
性子急,不忍慢的人们达成共识,敌人掌握刀剑,等待等于引颈受戮,即刻聚集余下人马,开出头顶官道。
既然藩兵敢串联起溢州东侧的防线,众人就要像传递篝火那样,将反抗的火焰烧得南北贯通。
老农夫的烟杆疏通了,那火星子亮起来,他抬眼看着被点燃的人群,脊背更弯,白发更白,愁苦地抽起一杆子烟。
冯刚携镖师们先行投军。
伙夫、墩子工、农户、木匠……有刀出刀,无刀磨刀,铮铮声响彻小城。
众人大字不识,用嘱托替换家书,交代完身后事,毅然奔赴前线。
突围持续三日。
无人再回。
县城人的负隅顽抗却惹恼了藩军,派两三队人马入城内,操着不熟练的官话,声声回荡大街小巷。
“城中人冥顽不灵,全数杀之!”
街面宽阔萧瑟,巷子纵横交错。
藩兵们大摇大摆穿进穿出,整个县城面对死亡奇诡的安静,留下异国的语言咕哝调笑。
交谈止住,长笑不复。
一颗头颅咕噜落地,杀人者身形佝偻,鹤发高束。
剩余妇孺皆不愿坐以待毙,自发组成女子兵,势要把消息带出群山。
形势如悬刀在颅,刻不容缓。
出于无言的默契,人们走出家门,相会残破不堪的街道。
临冬持刀向东杀出一条血路。
贺莱被春欢背着,紧贴她节节分明的脊骨,胃里空空,颠簸着连酸水都呕不出来。
糊糊涂涂地经行庭院,她最长时间在也最爱的地方,记忆尤为深刻,她喂过廊下锦鲤,采过水面莲蓬,也在木道上轻快地走过。
哒。
哒。
哒……
清脆步声隐没于漫天喊杀。
将要迈出大门,她最后回望镖局——西堂圆桌、木椅错落搁着,覆上厚厚层灰,东堂牌匾挂在正中,颜色莫名暗淡,字也看不清了。
堂舍深暗,街上具具白肉却晃目。
老桥架在河面,青石砖染的红红白白一片,使她闭上眼睛。
贺莱没关心过剧情,对京中党派之争进行到哪里一无所知,没想到结局裹着她们走上这覆灭之途。
三人碰头,临冬已经淋成血人,双目赤红,刀背为他稚嫩脸庞镀上冷色。
火速交换完情报,两人面色沉沉,情况不容乐观,需要临冬守在这里。
再见面迎来的竟是告别。
他看向贺莱,也对春欢说。
“姐姐,保重。”
贺莱不习惯有人叫她主子,什么竹子笋子。
“新朝代没有奴隶。”只有牛马。
后半句暴露身份,她当然没说。
临冬向来话少,好几次贺莱看见他翻上树摸猫。
没必要戳破青春期少男的高冷人设,他持续面瘫,发出自持冷酷的“嗯”声。
春欢藏不住事,表情呆呆的。
她问:“可以喊姐姐吗?”
有点儿可爱。
贺莱捏了把她的脸颊肉。
春欢吃痛,直到贺莱用袖子来擦她的脸,才发觉眼角渗出泪。
春欢缓重道:“保重。”
事已至此,贺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无言看着临冬砍断了小城门的绳索。
即将与临冬错身而过时,终究贺莱没忍住,她用口型轻问:“活着好吗?”
临冬没有答应,似乎不愿目送她们离去,把身子背过去了。
孤单的身影凝成一点一线,最后消失在贺莱视线里。
春欢要带着她跑,也要去找山里的小弟。
可没想到藩军在山中早有部署,春欢听到动静,木然驻足。
日日不歇的肃杀声没有刺破她耳膜,这时两股血潺潺而出,贺莱去遮她的耳朵,接了满手的热流。
她垂眸,明白她的痛苦指向何处。
战事之重,她一人命轻远不可及。
她从来没有命令过她,坚定的语气几同于命令:“放下我。”
“按计划行事。”
春欢了悟,手脚发颤,两人间的死寂持续了好似有几个世纪那样长,终究鼓足一口气,奋力推开背上的贺莱。
第二次看到背影,应该悲伤的情景,贺莱苦中作乐地想到,不是说放下吗,怎么把我扔出去了。
身子如破布袋子一样飞出去,眼眶里的画面像开了慢速,一帧帧卡顿地播放着。
她恍惚觉得解脱。
假的。
她贪生怕死。
她孱弱无能。
她唯有等待自己的终局。
贺莱被接住。
那双手滚烫粗粝,轻忽托她攀上一副坚实平阔的背。
“不怕。”
一道陌生的声音。
贺莱簌地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