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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好事双 ...

  •   “我们这是何事镖局。”

      “何氏镖局?”

      “不不不,干你何事的何事。”

      “……”

      掌柜是临县仙织布庄的赵掌柜,三十冒头,正当壮年,乃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会做生意。

      人送外号“断指铁公鸡”。

      断指是在织机不慎绞落的,铁公鸡则是指他不管多少年的老主顾,从不看在情面给价格拔去厘毫。

      自个儿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对待庄中伙计同样不客气。

      食量和气量齐平,因得如此,生的又矮又瘦,气急跳脚时宛若只暴怒斗鸡,皆以此外号消遣他。

      眼下有批货急需送到江州。

      日子不太平,既怕货物压在手里,又怕砸了自家招牌,距约定时日无多,赵掌柜坐立难安。

      恰逢粮庄老李来串门,讲述自己走商的惊险遭遇,对着搭救了自己的镖局大加赞赏。

      口中念念道那镖头怎么不可貌相、镖队怎么忠实可靠,提前二日把货物送达丰州交易行。

      赵掌柜面上不显山露水,其实听进心里,待人一走,连夜驱车,披星戴月来了此处。

      只是这镖局的人——

      眼前双目浑圆、蓄着黑苒的汉子名冯刚,说话爽利,自称掌管镖局接单、售后事宜。

      他将一纸契约推到赵掌柜面前,道:“何事镖局主打诚信经营,宗旨服务到位。”

      “掌柜的,来了我们这,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

      赵掌柜做了十几年布匹生意,行业黑话了然于心,头回听得一知半解,心想这镖局名字取得甚是怪异,疑窦丛生。

      他起身退至前庭,踮起脚,方才越过冯刚石狮般宽大雄伟的身子看见堂上挂着的红木漆金牌匾。

      眯着双精明的吊梢眼端详片刻:确是“何”字打头,只是后面的……

      掌柜认命般叹出口气,重回白纸黑字的契约前。

      面对大汉的自若神情,忆起老友的凿凿之言,他挣扎道:“莫不是……你家镖头姓何?”

      冯刚思忖片刻:“我家镖头可以姓何。”

      赵掌柜责怪自己多嘴,回归老本行计较于契约条例。

      内容倒是简明,字却跟牌匾上大差不差。

      艰难辨认下,他被行小字勾去心神,顿时双目鼓涨,提声道:“这是什么,怎地要多收六两!”

      冯刚眼也没眨:“哦?”

      “是押镖超时险。”

      “什么……什么险?”

      冯刚开始背书:“众所周知,当今天下,南北一统不过百年,时局刚稳百业待兴。”

      “溢州地处番邦边境,毗邻三郡,群山环抱路途艰险,行商在外难免差错。”

      冯刚起身拍桌:“藏身其中的流匪,过路起意的刁民,货品丢失乃至威胁性命,何等可怕!”

      掌柜吓得身躯一震,又听他缓声道。

      “何事镖局保您行程无忧。”

      “现更推出押镖超时险,实现双重保障。镖局运送超过规定时间即赔付,减轻您因路途延误所产生的亏损。”

      “价钱不要走镖费三之一,不要五之一,只要九之一!”

      “…还能这样?”掌柜讶然。

      大汉故作四十五度望天姿态,侧露出黑须掩着的方正下颚线,高深道:“当然。”

      “等等!”

      “可我不用啊。”

      大汉露出“竟然被你发现了”的可惜神色:“默认的。”

      “不用。”掌柜的嘴角一抽。

      见冯刚执笔,颇为不舍地划去那行,掌柜的断指迅速挪到另行:“这四两又从哪来的?”

      “你是急单。”

      冯刚义正言辞:“得加钱。”

      掌柜的两眼发黑,在心中为自己鸣冤:天杀的!生意之事,你我皆不算本小利微,他只占个抠门,偏被诟病许久,分明这才是真正的奸商啊!

      “签完字再盖上你们绸缎庄的章子,诶对对对就是这……”

      “成了!赵掌柜,这木牌你拿着,过前门给马厩旁守着的镖头就成。”

      冯刚拱手,“慢走不送,顺风发财。”目送人恹恹走出门,他转朝庭院里去。

      镖局占地委实不小,得益于冯家先人。

      往上追溯三代,曾是朝中要员。

      只叹风云突变,历经改朝换代,千金散去家业不复,落了头上官帽,剩下祖宅根基和亟待养活的一大家子。

      庭院设有曲水环廊,可通过木桥、步道穿行其中。

      祖辈兴味雅致,造景考究,跟冯刚个粗人没什么关系,他铜铃似的眼掠过近水叠翠,方在西边环廊檐下捕到那人身影。

      天色将明未明,她倚身曦光,隐约可见杏眸低垂、容色懒懒地扶着拐角栏杆喂鱼。

      池中青白红鲤聚得紧,鱼肥鳞亮,像水里落了滴浓重的彩,大汉震声一句“东家”,惊的那道颜色四下晕散开。

      喊来东家,呼召镖师,一众人陆陆续续落座。

      冯刚瞧人齐了,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论如何开展下季度可持续发展工作书》。

      封面摘要是一叠,项目背景是一叠……

      待他全部拿出,侧看已垒得有门槛那样高。

      贺莱端着困倦,打了个哈欠。

      心骂这到哪都逃不过的早会。

      四座镖师甲乙丙丁讨论激烈,念得中间本就倦懒的贺莱以头点地,神游天外。

      春欢买下镖局,但不善经营事宜,听闻几次濒临破产。

      贺莱心生好奇,想看看账本。

      冯刚揣着本子支支吾吾,春欢左看右看眼神飘忽,两人活脱脱一副作业没写完的心虚样,贺莱则是突击检查的老师。

      她打开账本,才知冯家留下的产业怎么落到这个地步——同个时代竟然出了两位天才。

      互相帮扶下奇迹地在生意事上达到收支平衡:今天敢多买捆小葱,明天全镖局能揭不开锅。

      毫无容错的现金流运作至今,贺莱大为震撼,她真诚地问春欢:“没钱了怎么办?”

      春欢露出未曾被穷玷污过的纯真疑惑,答曰:“回将军府要钱。”

      资本在不知朝代的世界再次赏给贺莱一巴掌。

      她不愤世嫉俗不怨天不尤人,因她如今颇有家资。

      有了底气,贺莱大胆尝试,她提出的建设性意见,冯刚奉为圭臬。

      不知道一群人在规划什么,笑声忽地在堂里打转,毕了,冯刚转问她:“东家,你怎么看?”

      贺莱掀开几乎合拢的眼皮:“行——”

      “好,那就再多加些保险,全部默认勾选。”

      “?”人不是这么宰的,她改口道,“行是万万不行的。”

      眼前大汉朴实面相不复,许是前半生没赚着钱压抑的太狠,句句惊人,弄得贺莱一时分不清她们发展的究竟是物流业还是保险行业。

      磨人早会结束,待到朝食,她彻底清醒。

      溢州湿气沉,喜辣嗜甜,饭菜合她口味,早晚两餐是贺莱最期待的时刻。

      睁开的乌瞳流露出悦色,眼瞧端进堂里的酱香大肘子、麻辣家常鱼、夹砂糯米饭……统统擦身而过。

      放到她面前的是清粥小菜。

      冯刚介绍:“黄医师特制。”

      被点名的半百医师闻言,自信昂首。

      贺莱乐不起来,病身未养好,月月有几天用药食补,不巧轮到今日。

      浓稠粥面鼓起小泡,翻出些黑色药渣,气味发苦。

      闻着难吃,吃着作呕。

      贺莱半吐半咽间,看向圆桌上喷香佳肴,忽地生了股窝囊气。

      绝不能亏待自己!

      柿子挑软的捏,她已摸清满堂人里谁好说话,于是轻敲临冬的椅子腿。

      “咳!”

      春欢声音从旁无情飘出,“禁荤腥。”

      临冬满脸通红,收回桌下乘了肉菜的瓷碗。

      绘声绘色讲述与铁公鸡大战的冯刚噤声,众人装死,囫囵吞咽着。

      一时安静到只剩碗筷碰撞的当啷声。

      贺莱希望破碎,苦哈哈地扒干净碗,对自己吃饭出行被严格管控这件事十分不满。

      膳食没有回旋的余地,她坚持不懈地向春欢灌输外出对健康的帮助。

      在说出“天天关着身体不出毛病,脑子也要出问题”后,春欢终于点头。

      贺莱生怕春欢反悔,立刻道:“冯叔,我们出门去了。”

      两人自大门出,走进琳琅街。

      晓光泼醒街市。

      不论两畔摊铺,或肩挑担卖,人物皆被照得油亮,香料炒货交杂的锅气袅袅缠绕过路人,熙攘声中烟火浓郁。

      贺莱眉目久违染上喜色。

      迎面朝阳,身后街巷越来越远。

      她们携手同行,走过柔风畅畅的拱桥,其下荷叶妍妍美丽,穿行铺满金黄的晒谷场,翻上薄雪披盖的祈愿山。

      经此一年,总算脱离五步大喘十步晕倒的柔弱姿态。

      她出了身汗,又被山风吹干,满是痛快。

      张着眼睛望去,远处山脉连绵不绝,近处县城状似一柄落在群山间的如意。

      如意县原此得名。

      小县隶属溢州,溢州又是边州,重重大山阻隔。

      山高路远,是被嗤笑不知礼数、民风彪悍的野蛮地。

      山顶空地再没临冬的藏身地,他自阴影里走出,一错不错地随贺莱目光而去,看见院里夫妻拳脚对打,街上猫挑衅拴绳狗。

      “太美了!”贺莱感叹道。

      她的心情同样美丽。

      散去困顿生活里的牛马味,重生于天地间野望的自由身。

      她坚信:只要处在这偏远一隅,剩下的全是好事……

      全是好事就好了!

      贺莱安享余生的美好景愿刚刚展开,生活就掀起波澜。

      不出门还行,如意县城拢共这么点地,贺莱进出几次,何事镖局背后原来是个女东家的消息乘风悠悠飘出长街。

      招来了两批人。

      第一批,当地的迂腐书生。

      读的了圣贤书干不了手中活,夜里做着高中腾飞的荒唐梦,白日躲懒活计还嫌铜臭,家中吃糠咽菜,美名曰穷砺心智。

      镖局更名后访客盈门,背地牙酸她生意一天比一天好,说她手段不齿。

      更有胆大者仗着肚里半瓶墨,凭着圣贤理,拎着鸡肠小肚来镖局。

      人往往停留门前,招式同出一辙。

      必先负手踱上几来回,然后定步摇头,长吁短叹,内容不外乎“女子如此不择手段……”、“这般这般……成何体统”。

      发言毫无新意,攻击力不如网络恶评万分之一。

      贺莱没放在心上,嘱咐众人不要动粗,喊来各家领人回去就行。

      妇人拐进巷口挽起袖子,骂声传来,“好啊,成天出来惹事!”

      书生怯怯,但不愿丢面,梗着脖子还嘴,有时在门前大吵起来,诗书文章贬到泥里,油盐酱醋散落一地。

      镖师们则嗑着瓜子与来往行人看热闹。

      这就不行了,贺莱看着被团团包围的镖局,深觉影响生意。

      也好对付的很,只需喊声:“阿冬。”

      书生有假道理,临冬有真武力。

      认死理的读书人在顿挫“啊”声中离去,当家的妇人回身道歉。

      她们没有珠玉环翠,动作干脆,留给贺莱匆匆的背影。

      第二批,是一群棘手难缠的组织。

      江湖称作民间情报局,颇让贺莱惧怕。

      不管木匠、屠夫还是当差的,家家有田地,农忙时见不着人影,赶集的一少,街上也寂寥几分。

      待秋收过去,有钱有闲时,身子休息,嘴上难停歇,三两板凳往街口一摆,便是群英荟萃。

      贺莱每每路过,在有如实体的犀利目光洗礼下,老底被扒了个干净。

      到底是哪位婶子大娘婆婆先打的招呼,她全不认识。

      街坊邻居不好下人面子,礼貌回应,没两句不慎被寻着话头,糊里糊涂地聊上了。

      贺莱心中暗悔,嘴上开始胡诌,诓着她们总算饶过自己,却再路过听到她的传奇人生,几欲吐血。

      不过应付说来养病的,没想成把她身世传得曲折又富有故事性。

      家族是允州豪绅,她是大房嫡女。

      母亲早逝父亲远行,留她个孤女独守大宅,双拳难敌二三四房的五六七八手,在家财争斗中落败。

      明着送她来养病,其实是被流放。

      最离谱的版本,遭了某个细节控婆子的润色。

      描述某房小妾在冬日里推她坠湖,谋杀未遂导致她落下病根。

      越传越具体,越传越迫真,听得贺莱都要信了自己的可怜身世。

      算了。

      流言是假,看着入账的真金白银,贺莱原谅所有人,但仍有特殊情况。

      她的住处挨着庭院又连接角门,出去是琳琅街一分支小巷,香味总不请自来。

      香气掺着热气,闻着有些焦甜。

      是炒货还是煎糕?

      贺莱秉持求知欲,打发走春欢,偷偷溜出门。

      将要转回巷里,遥遥捕见个人影,是情报专员王大娘!

      惊惧下贺莱把煎糕塞进嘴里。

      说起这王大娘,在组织中算不上可怕,但住的最近,是非常可怕。

      贺莱拔腿就跑,哪能比过王大娘日日跑街走巷的脚力。

      糕点黏糊,三两下吞咽不完,她人已被逼至墙根,只好讪讪笑着。

      “大娘,什么事啊?”

      “这回真是个好事。”

      真的吗?

      她不信。

      目视喜色盈盈的大娘,贺莱嗅到丝不寻常气息,于是婉拒:“不了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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