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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笑轮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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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城墙倒落的轰鸣混着鼓声,隔了数条街仍震得人心颤。
女子兵沿临冬开出的道路疾行,在小城门外与他告别。
一位少女看了看这座被遗弃在沸起烟尘里空荡的孤城,又看了看身旁狼狈的同伴,脸上苦楚各异。
多少耕耘付之东流,来不及同故土告别,漫天黄烟遮蔽白日,叫人难辨时辰,不敢再拖沓,她压下心中凄凉,撤身随众人扎进群山。
行至半山腰,忽而降下雾,比起县城弥漫的硝烟不遑多让。
阶步如飘在云里,视物艰难,雾气化水打湿石苔,行路更难,只得掺帮着往前。
山中晴雨变幻莫测,风起不过一会儿的功夫,眼前朦胧消去,走在最前头的少女脸色顿时煞白。
藩军包抄县城,即便依靠后方的群山,大军不好踏足,也不敢放下戒备,出发前她们早做了拼命的打算。
可风吹雾散,敌兵盘踞山头,打着火把乌泱泱的下行,盖得青绿山头黯然失色,将踉跄而来的她们反衬成一列虫蚁。
恐慌终是翻上众人心头。
“老天爷……”
少女哪见过这种场面,腿脚发软,说话牙颤。
年长些的妇人先做反应,叫人围聚身边,出主意道:“我们散开跑,溢州的山数也数不清,怎可能处处有藩兵?”
“我们一帮老货,能活就活,死就死罢。”当看向年轻的女孩,她目中盈满泪,“消息传出去,能换千万人命,算不上可惜。”
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人们四下散去,不顾去路,只顾闷头跑。
一拨人掉转回来,欲绕山背再过山坳,这才在半道捡着贺莱。
背她的人换成了王大娘,方才慌乱逃窜,与女儿走失。眼下境况不容她多想,她把步子迈得扎实稳定,顾怜背上人,安慰道:“不怕。”
“咳…咳……”
草木燃烧扑起的灰黑烟尘沉甸甸压入肺腑,浓烟呛人,贺莱咳嗽两声,看向周围黑黑黄黄的脸,已经认不清扶她的是谁。
她确实怕死,现在活下来了,并没感到轻松。
她藏在大娘比山还嶙峋的肩胛里抹干泪,随后凝目向浓烟源头——春欢离去的方向。
雀跃的火舌大抵是山里唯一快乐的,以迅猛之势席卷万物。
她放下生死矛盾的心绪,担忧起春欢,她的路注定更艰险。
随行七八人,为避山火和敌军,净挑偏僻路走,兜兜转转不知怎地绕到了祈愿山。
大娘把贺莱往上颠了颠,稳住她身子,触及头顶柔软,只稍抬眼,见垂下的红带如瀑,挂上的祈愿满枝。
祈福带未着一字,求的是县里人的安宁和年年守望的土地,随着人们不停的脚步,慢慢不见。
山连着山,人牵着人,渡溪穿谷,山涧隐隐传来泣血啼哭,众人状若未闻,继续谨慎前行。
今时今日,钱不值钱,斗金换不来斗米,更换不来人命,贺莱鼓鼓的钱袋此刻不堪大用,她攒了很久,逃亡之际随意扔了。
吃食靠山勉强活着,偶尔遇到猛兽,樵人出身的老妇经验富足,领她们小心翼翼逃去,脱离险境,仍吓得不轻。
如此艰苦,后头藩兵依旧穷追不舍。
她们跟天上的星子能简单辨明方向,但不能知晓路上的凶险,无可避免地碰到搜查兵,全惊慌逃开。
贺莱实在不忍余下两人带着她个累赘,自弃的发言遭驳回,说话的人同她差不多年纪,明明害怕却劝她:“莫说丧气话,等出去就好了。”
“会好起来的。”
要避开搜捕只能在夜里逃路。
山径幽幽,一个不慎那人坠进深谷,待到贺莱偏头,身后已无光影。
呼吸滞住,游丝横路,更没力气同大娘争持放下她的事了,两人沉重地从上路途。
行到一山坳,前方密林忽地响起尖锐呼哨声。
王大娘不明状况,下意识裹住贺莱身躯。
林木阴森,贺莱瞥见其中突然窜出的十几个大汉。
县人多穷苦,少富贵,平素不出小县,未曾接触过这帮亡命徒。
恶名在商贾间流传避讳,贺莱做的正是这门生意,知道山匪们神出鬼没,靠打劫过路商贩发家。
尤其山匪头子凶悍狡诈,上年劫了官家的车马。
州府震怒组织剿匪,他领恶徒们还击,因未能勘到大本营,消停不过半月,很快卷土重来。
官府久寻不得的营寨,阴差阳错让她们两个老弱病残误闯。
麻布袋子罩住脑袋,汗涔涔的酸臭味直冲鼻腔,贺莱被咚地丢到地上,听肩膀“咔哒”一响,而后使全身气力也坐不起来。
重获光明,入目是群身强力壮的汉子,异于冯刚和镖师们的忠实和蔼,他们刀尖上讨财,浑身沾染戾气,横目扫来,骇得侧旁王大娘两眼昏昏,唇色如雪苍白。
大娘深一脚浅一脚行近,两人坐靠,左右篝火熊熊,照亮老妇花白头发和微驼的背。
贺莱无用灵魂裹囊在残破躯壳中,一路来多次求死。
众人不轻言放弃,带她在绝境中苦苦挣扎,觅到的竟还是死路。
她为命运翻覆作贱她们而怒。
她心有不甘,偏不服死!
藩人肯花如此大力气捕一网小鱼,贺莱断定大军尚未迈出溢州地界。
再微小的可能性她都要攥住。
先前沉重一摔,后脑簪着垂垂欲落的乌发泄出,她偏头露出半张带泥掺血的病容,睁圆眼睛直直往最上看。
搭着虎皮的椅子上坐了个人,想必是山匪的头子。
气质和在场的汉子大相径庭,若没有那条横亘面上的狭长疤痕,还算眉目清俊,完全没到恶煞的程度,像县里卖使力气的劳工。
贺莱评估他的时候,那头子打眼看她二人,疑道:“一个婆子,一只病鬼。”
身旁心腹识眼色,向前喝道:“缘何闯俺们山寨!”
“你们是甚么人派来的?”
王大娘颤巍巍道:“是…县里的农人,县城遭藩兵攻陷,逃来的。”
恶徒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藩军!”
“这厮婆子扯谎扯的,笑煞俺。”
大娘的老脸青白相交,是气的。
刀疤脸头子不急不缓:“溢州有一天堑,名葫芦关,藩军想打溢州,需先通过极窄的葫芦嘴,怎可能无声息地攻入。”
竟在分析缘由,是个能讲事理的人。
贺莱不愿错漏转机,头子提出的问题,她不是没想过,显然他要的是答案,她和大娘全程跑路,到哪里去探知真相?
编也要编个出来。
她随即哭斥:“西边两州全由刘家镇守,如不是他们投敌,溢州怎会沦落至此!”
“藩邦大军用五日屠尽如意县,不然谁人放着好日子不过,来这深山!”
一人支吾道:“这……这定是为了求生捏造的胡话!”
贺莱脸上无一丝被揭穿的窘迫,她说道:“你们不信,或觉得我们是官兵派来的诱引,大可将尖刃对准两孤寡。”
“藩人默不作声吞下溢州,来日必谋图中原,追杀漏网之鱼是怕泄露,我们精疲力竭逃来,不加敛迹,藩军探子正在山中搜寻,一探便知。”
“试究竟我说假话,亦你们实则鼠辈,宁劫杀同胞弱小,畏怯外邦军队!”
断断续续的话有真有假,怒意不作伪,她说完咳出血,脏污满脸,怒视众大汉,宛若炼狱里爬出的怨鬼。
“你放屁!”
贺莱发现山匪们辩论功力差的离谱。
虽骂了声,也不反驳不出什么。
一番是非捏造,惊得在场几十个大汉心间七上八下。
人被押走,面色迟迟未缓,直到巡山兄弟来报,彻底黑下脸。
沸腾的山寨里,唯一冷静的是头子:“藩兵虽多,但山是兄弟们的家,龙卧谷是群山为他们挑选的乱葬岗,要他们有来无回。”
“格老子的,抄家伙!”
鼓舞士气的话语拖不了多时,头子对身边心腹道:“寨中属你脚程最利索,即刻下山把消息递出去。”
“还有,给刚刚二人放了,让她们收拾点吃食逃远些。”
是夜,合该睡觉。
山石硌人,连夜翻来覆去难入眠,贺莱现下被关在匪寨柴房,瞧着许久未见的屋顶,平静来得莫名其妙。
她想她的生意,想镖局的伙伴,想春欢和临冬,可是一切全被折叠起来,丢到那战火里去了。
那火太厉害,烧得她双目滚辣。
过去镖局众人把她照顾的妥帖,便是严寒也不觉,衣袍荡在暖色里,巷陌深处人们的笑颜模糊远去。
一片镜花水月,摸到两颊湿意。
大娘同样睡不着,为她讲述起历史:
“……正值南北两国交恶,乱世当道,战事不休,地里的庄稼等不到长成便会被不知哪方的兵马压垮。
时年大旱,民不聊生,于是家祖自东向西迁徙,路见枯土千里横尸百万,绝望统治大地,逼使人脱去礼仪教化,现出修罗恶鬼样,烹食更为弱小的妇孺……
南国一郡守不忍,甘愿背负千古骂名,大开城门迎入北国军,其余州郡闻风而降,至此一统,新国建立。”
故事使贺莱联想到,叛国的郡守是女主父亲,最后自刎于新国皇城二重城门。
她这才想起几乎忘却的事实:我原来在一本书里。
“捱过那般苦的日子,以后会好起来的。”
不会的。
她心知肚明,书没写结局,结合癫文朝中权力争夺的局势来看,熬到最后,不见得有好结局。
她对剧情避而远之,这脱离情节的意外为什么会发生。
贺莱猜想多半与主角脱不了干系。
殚精竭虑间她听到大娘说。
“你老家不是在允州。”
“……”
她愧疚地把真相收起来,觉得太对不起大娘,没有勇气脱口。
“好孩子,不用怕。”
大娘求到:“老天保佑……”
关关难过,来路无有人退悔,无有神灵庇佑,她反而着恼,责恨道。
“天为何要我们遭难!”
人人求生不谈死的时刻,贺莱半死不活地躺在此间。
大娘前后不一的话令她真心笑了,算是想通,觉得还是做人有意思,求天不成还能骂祂。
长长推门声如诉如泣,火光跃进贺莱灰黑的瞳孔。
“大娘带你回家。”
她振作精神。
是了,带大娘回京,借用原身的所有,拼尽全力,走到哪步算哪步。
一只海东青振翅,横穿半轮月,掠过重重山。
在它广阔的视野里,有火光,有死尸,亦有生离死别的一老一少。
贺莱拾起生志又被推进深渊,离开山寨没两步,迎面撞见藩兵。
她久经奔波的身子瘦得异常,够藏在小小的岩缝,大娘捡来断枝掩住窄缝,宽慰她:“我老了,人老了本就要死的。”
她哽咽道:“你还有家,回家去……”
“跑罢……”
泪爬过她脸上每道褶皱,顺着砸落在枝叶上,却泅湿了贺莱眼睛,且疼得她无力。
天地与她决然的背影融和,喧嚣不再,贺莱不知自己在漆黑夹缝里藏了几日,期间她乱的摸不清自己在想什么,又要什么。
背向何处,往何处去?
越过山林,难道是她的活路吗?
……
她自问,为什么是她?
转觉得发问多余。
问题在苦难面前没有意义。
她要解答,她要活着,现在放弃与背叛无异。
山风藏带难闻血气,间或传来惨厉的喊叫,日日夜夜听得太多。
在没有结局的故事里,要想活命,需捂着耳朵不管不顾往前跑。
求生路艰,撞扶着树干前进,不去看身上血肉模糊,唯有个念头——不能倒!
山摇地动令她猛然回头。
不见兵戈剑戟,茫然无措间,终究身体不堪重负,如落叶般跌向未知的命运。
死亡尚不能让她放下疑虑。
究竟是怎样的结局?
她们要怎样活着?
……
哐!
清脆厉响终结贺莱杂乱愁绪。
恍若大梦初醒,一霎回神。
银盆底处的凹陷、溅射而出的水迹、包括春欢脸上露出的惊诧神情,全鲜活真实,一般无二。
这次她清楚地看见,覆出的股股细流胡乱走着,其中一道,它越过门,汇进庭院池塘去了。
游鱼在水中乱窜,躲在角落以为寻到安稳地。
作为观鱼者,知道她们无论如何也逃脱不出这方天地。
手放在胸膛,其下心脏有几两,镶嵌皮肉中,为何带着身躯震颤不止?
贺莱一袭白衫于床上坐立,合时宜地想起书中描写男主穿越那段:
“他初来乍到,没有深仇血恨亦没有满腔抱负,命运将他绑上野萍任自飘零。
顷刻雨落,再嘲他浮浮沉沉、不知所措……”
大娘临终的热烫言语滚过耳际。
跑到哪里去?
活着本来就需要费力气。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填满房间,空气里全然没有快活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