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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醒时春 ...

  •   木门缓动,微开一角,光随之而入,打在室内张牙舞爪飘飞的灰尘上。

      推门的人是春欢,梳单髻,着青衫,怀中抱银盆,一方清洗过的绢布搭在盆沿。

      她动作轻巧,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门已开半扇,足够侧身进入,她似有所感停步回望,门外被关着的光景趁机倾泻而进。

      时令变换,惊蛰已过春分将近,最后一丝雪白早就消融,天与地之间没有寒冷的气息。

      温暖催生绿意冒头,砖缝的黄泥、院里的枝桠、远处的天际都在其笼罩下显露出几分可爱。

      吸引春欢的不是那些盎然颜色,她的目光粘黏在院落紧闭的门闩上,又好像穿透了它。

      她知道后头是怎样的景象——穿过隔开前□□的曲水游廊,便是镖局用来接待生意的前厅。

      接连着的空地,被镖师们当成操练校场,门两侧设有马厩。

      她听见马儿齿间摩擦发出的嘈嘈声,还有一匹小马,在喝水间隙重重打了个响鼻。

      她听见住在巷尾的王大娘从门前过,朝里头喊到:“何镖头,你们回来啦!”

      她听见阿冬“嗯”了声,继续往食槽添草、喂马。

      春欢收回视线,这才施舍般投向院内花草树木。

      万物疯长亦有声,于她耳旁轻声细语道芳春,她倏尔意识到:这竟是她们藏身如意县的第六年。

      她自小耳聪目明,随着长公主溘然长逝、唯一的遗孤被藏在这方小院后,变得更不寻常。

      卧床在侧,听到十里开外生与死的声音——婴孩呱呱坠地之啼哭,赌棍垂死挣扎之讨饶,轻飘飘划入耳道。

      皆是些不请自来的声音,令她如同枕刀尖,卧山野,终日难安。

      镖局医师替她把脉,道她心火旺、愁思重、妄念太甚,天生本领在焦躁之心的影响下,变得更为敏锐。

      可她怎会不忿怒!

      怎会不懊恼!

      长公主不计出身收她们作义女义子。

      在贺将军教习下四人各自学得本领,皆歃血立誓用余生报答,却连家中独一所出都没保护好,营救不及,在那场变故中成了“活死人”。

      愧恨扎根意念里,春欢时时妄想能更早听别出危险。

      医师摇摇头,直说心病难医,开了些安神药,让她按时服用以便缓解。

      症状没有减轻,今日尤为强烈,甚至有些幻听,砰砰心跳、吓哧呼吸简直要敲穿她耳膜。

      明明室内一切如旧。

      春欢合上门,数年反复工作使她闭着眼睛都能找到位置,头也不抬地行至床前。

      黄纱白幔掩住床上人面容,她双目紧闭似是毫无生气。

      春欢知道她没有逝去,只是病了。

      这是一种怪病,患病者长眠不醒,陷入似死非死的状态,身躯对外物偶有反应,常给人还活着的错觉。

      她时而翻身挪动,时而哈欠不止,时而——像此刻,眼皮颤动如糠筛,一副会猝然睁眼的模样。

      失望攒得太多,春欢已然习惯,心知不管如何翘首以盼,盼得双眼发酸、落泪了,人也不会真正醒来。

      她照常挑开床幔,欲放下手中盆为床上人清洗,却在抬头瞬间,遭遇四目相对。

      “……哈哈。”

      贺莱尴尬地笑。

      “啊!!!!!!!!!!”

      凄厉喊叫刺破房顶。

      此起彼伏的呐喊中,银盆跌落发出巨响,和着窗外雀鸟惊飞,奏出这场名为混乱的交响乐。

      一阵兵荒马乱,只有水静静淌进无人在意的角落。

      几刻钟前。

      贺莱清晰地看见那双明显不属于她的手,明白自己穿越了,且是魂穿。

      鼻下萦绕着浓重药香,她勉力撑起。

      透过床帐打量周遭一圈,朦胧可见室内装潢古色古香,器物样式辨别不出具体朝代。

      再看向身上,一件白色交襟基础中衣,搭配复古盘扣,确认过款式,是架空世界。

      只是没想到原主是个病弱身子,这套简单的小动作下来她气喘不止。

      这个时候贺莱就要问了。

      系统在哪?任务在哪?引导又在哪?

      她第一次穿没有经验啊。

      夺命三连问下贺莱大脑陷入保护机制。

      为了避免猝死穿越造成的精神打击,她分析道:穿越也行,穿越也好,没有早九晚六,没有热爱外行指导内行的懂王老板、甩锅上司、弱智同事、刁钻甲方……

      本意是自我安慰,越想越觉得生活有了盼头,至于开头闪过的诡异声音,早被抛之脑后。

      首先她没有听清,其次装聋作哑才是社畜的生存技巧。

      贺莱摆得理所当然,安然躺下,掖着被角,望向头顶精巧繁复的木纹雕刻。

      此情此景,以前看过的抓马狗血追爱虐恋文于记忆深处破土,在她脑海上演。

      “他一把拂开她递来的伞,两人淋着66.6mm每小时的降雨量跳着爱的胡旋舞。

      他红衣尽湿,刘海贴面隐忍落泪:‘其实我是你失散多年的亲哥哥’

      她凤冠霞帔,绝美哭容凄惨零碎:‘不!!!’”

      在“世俗难容,你哭我嚷,你追我逃”间隙,一道吱嘎声,吓退了贺莱在禁断爱恋方向的发散性哲思。

      她瞳孔微震,幸而床前有屏风格挡,给了些许反应时间。

      贺莱心中捉急地将平生看过的小说类型过完,也没有找到应对之策。

      不得不承认以前是她发表评论的声音太大,嚷嚷着这本那本情节无聊缺少刺激。

      明明平淡乏味才是生活本真。

      这下不幸轮到自己,她只好闭眼装死,顺便在心里许愿:不要悬疑不要惊悚不要复仇不要宅斗……要种田要经营要轻松……

      心跳振声如擂鼓,当下苦苦等待的贺莱抱有一问:人呢?

      没时间纠结惶恐了。

      这具身子体弱气短,贺莱屏息半晌,实在呼吸不过来,就当要憋不住当场破功,脚步声终于在屋内响起。

      细碎脚步由远及近停在床前,布料摩挲响动显出其主人动作踌躇。

      事到临头,贺莱意外地平静下来。

      她打定主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远离争端过上躺平人生,于是怀揣着大勇睁眼。

      拼了!

      床帷挂起,贺莱上了发条的脑袋缓缓转动,动,动——直到和那位盘发青衫女子两两对视。

      电光火石之际,贺莱灵光乍现。

      笑容是不会出错的社交手段。

      她断然出击。

      哐!

      现在。

      “啊……呃啊呜呜呜呜!”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面前喊叫变了调,转成中气十足的哭泣。

      面对那双水汪汪的泪眼贺莱手足无措。

      迎着如此目光,她进退两难,不属于这幅身体的灵魂在惊吓过后感受到慌乱与窘迫。

      真哭了。

      怎么办?

      贺莱一面提起袖子装哭,一面想到谁说女人是水做的。

      简直是诽谤!

      人各不同,怎么能一概而论。

      你看面前姑娘即便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只听哭声就知道气血很足,和她病体发出的呜呜咽咽完全不是一个量级。

      “呜!”

      “……小主子………呜呜!”

      贺莱哭不动了,茫然捕捉到“主子”二字,尴尬心更甚。

      当惯牛马,穿越的心理建树有了,阶级跨越的还没有。

      何况眼前人称呼里夹杂深切情谊,哭得是真心实意。

      而她是个“冒名假货”,愧然不敢面对。

      一方的泣声在一方的沉默里渐渐隐去。

      见人终于停歇,贺莱构思好人设,开始拾掇脸上表情。

      拿出卖惨请假时的凄苦,用三分怀疑七分茫然构成十分不解的目光,深情对视眼前人:“你是谁?”

      她差点没把“我失忆了”四个大字写在脸上。

      料想自己十几年阅龄凝聚于此刻,入木三分的演技必然已经折服了小小丫头。

      可惜对手演员哭肿了,贺莱很难凭借脸上表情来判断她的反应。

      ~
      “春欢……春欢。”贺莱喊道,“你能先站起来吗?”

      春欢半跪床前,懵懵点头,语调仍然抽噎:“腿软……站不起来。”

      贺莱想去扶她,却忘了自己现在是个实打实的病秧子。

      手刚探出去,身子便失了气力,险些和大地亲密接触。

      春欢及时接住她。

      贺莱手掌正好落在她发力拱起的肱二头肌上,郁闷地收回手。

      想到这幅昏沉六年的病弱身子,沉疴一时难愈,悲伤了片刻。

      眼下要紧的还是穿越这件事。

      是的,自己穿到了死前看过的癫文里。

      好消息。

      她的身份在书里死去多年毫无戏份。

      贺莱检索完全书,对原身的描写也只有“西山上安葬着贺将军逝去的妻与子”一行一字的笔墨。

      她正是逝去的妻子——的那个孩子。

      死人好啊,什么事都不能做,什么事都不用做。

      从春欢言语中梳理出的真相是和原书完全相悖的版本。

      本该在吴桓之乱中丧命的原身,其实侥幸在山涧被一队过路镖师救下。

      将军亲卫寻到她时,已经变成个无知无觉、只会进出气的痴儿。

      没人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远在北疆的贺将军收到小女活着的消息后,八百里加急密信,连夜打马入京。

      贺家女的衣冠冢随公主墓在京中建成,而五感尽失的“她”则被安养在如意县琳琅街镖局侧院中。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原身魂魄不知所踪,被熬夜猝死的她顶号。

      人虽然恢复神智,但身份在主线剧情里仍然是十足的隐形人,并且因为遭受过重创,所有奇怪的行为都可以用失忆来应付。

      她清醒过来前是傻子,和傻子计较什么呢。

      再者这个偏远县城根本没人认识原主,干什么都不会ooc。

      贺莱对此不能再满意。

      边缘配角,意味着可以摸鱼、可以躺平,而她现在钱权双收,简直是绝世爽文。

      这是她上辈子当牛做马、劳碌一生应得的!

      那坏消息呢?

      根本没有坏消息。

      病体能怎样,前生毫无训练痕迹的体质不见得有多好,如今有大把时间和金钱供她慢慢安养。

      癫文又怎样,作为“已死之人”,没人会来找她的麻烦。

      只要离男女主和剧情远一点,便能离平凡生活近一点。

      想到这,她不由得发出桀桀桀的笑声。

      ~
      不安从看到那张脸开始,随着第三人的出现愈演愈烈。

      眼角余光里春欢依旧呆立旁侧。

      贺莱收住笑,望向狼藉一片的房间,提出自己洗漱。

      春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沉默地收拾屋子、换水,再回到她面前。

      见状不妙,贺莱立马捂住胸肺咳得东倒西歪,实则动作闪躲。

      几次过招,春欢无策,递来铜镜和小帕子。

      贺莱接过两秒,脸上笑容便挂不住了。

      黄铜镜照出她传神演技,还有那张美得不像路人的脸。

      ……

      肤若白雪,眉似新月,一双秋水剪瞳,再是挺翘鼻梁、浅淡唇色。

      面庞隐约窥出几丝病气,美上添柔。

      她如梦初醒,多种情绪交织,唯独没有喜悦。

      镜中的美人面随她大惊,随她苦笑,更在临冬飞身而入时随她崩溃。

      咚!

      “不要跪!”她伸手挽留。

      没来得及。

      俊朗少年身手不凡,撞破窗户踢开屏风滑铲式跪到她身前。

      目测衣裳受了点皮外伤。

      贺莱看向自己的脸,好危险的长相。

      看向眼前风姿绰约、身怀绝技一女一男,好熟悉的配置。

      绝望道:“不会吧。”

      ~
      时间似细沙悄然流过指缝,贺莱在一方床上翻来滚去,眨眼月余。

      她仍不放心,养身子的同时不忘仔仔细细把癫文盘了又盘,在猛如虎的推论下默默躺平。

      贺莱笃定自己的路人身份。

      你问她坑文没有结局怎么办?

      管它的!

      书里都没写的东西,谁又能管得了明天发生什么。

      不管穿不穿越,她一直当自己是普通人,无心无力去顾及太多,更不想干预所谓剧情。

      比起险象环生的异世界,这里没有系统发布任务,没有攻略谁拯救谁的kpi,容易接受多了。

      出身决定起跑线,贺莱达到上辈子无法企及的高度,轻易实现了财富自由,嘴角笑容便未下去过。

      春欢带来消息,彬城疫病肆虐,朝堂风云变化,君上雷霆震怒,名不见经传的二皇子自请治疫。

      贺莱哈哈大笑。

      关她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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