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南枝》在下芸豆

8、烬火焚心

　　相府栖梧院，灯火通明，气氛却压抑得如同凝固的冰。浓重的药味弥漫在空气中。

　　顾南枝靠在软榻上，脖颈间缠绕着厚厚的纱布，衬得她脸色越发苍白脆弱，如同易碎的琉璃。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刀割般的剧痛，无声地提醒着揽月楼顶那窒息濒死的绝望瞬间。苏晚红着眼眶，小心翼翼地用温热的湿帕擦拭她额角的冷汗，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眼底却燃烧着滔天的怒火和刻骨的恨意。

　　“小姐……都怪奴婢无能……” 苏晚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深深的自责。

　　顾南枝虚弱地摇摇头，想开口，喉咙却疼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勉强用指尖在苏晚手心划下两个字：“非…你…过…”

　　就在这时，房门被猛地推开，带着一身寒气的顾雍疾步走了进来。他脸色铁青，威严的眉宇间是前所未有的震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他几步走到榻前，看着女儿脖子上那触目惊心的纱布，眼中怒火更盛！

　　“父亲……” 顾南枝想挣扎起身。

　　“躺着！” 顾雍的声音低沉而压抑，蕴含着雷霆之怒。他目光如刀，扫过顾南枝苍白的脸，最终落在苏晚身上：“说！到底怎么回事？！揽月楼的火是怎么回事？！南枝脖子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那个沈烬……他做了什么？！”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砸下。

　　苏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声音却带着护卫失职的悲愤和指向凶手的决绝：“相爷！是沈烬！都是那个沈烬！他约小姐在揽月楼顶见面，意图不轨！小姐为了弄清他的目的，也是为了……为了相府安危，才冒险前去！他……他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扼住小姐的咽喉，欲置小姐于死地！那楼顶的火，也定是他为了制造混乱脱身而放的！求相爷为小姐做主！诛杀此獠！”

　　“沈烬！又是他！” 顾雍咬牙切齿，眼中杀意沸腾！他猛地一掌拍在旁边的矮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好！好一个江南巨贾的远房侄儿！好一个胆大包天的狂徒！敢动我顾雍的女儿！我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他转向顾南枝，声音带着压抑的痛惜和不容置疑的强硬：“南枝，你好好养伤！此事为父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从今日起，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得踏出栖梧院半步！至于那个沈烬……” 他眼中寒光一闪，“他活不过三日！”

　　顾雍带着一身凛冽的杀意拂袖而去，留下严令：加派三倍护卫，将栖梧院围得如同铁桶！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进飞出！

　　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顾南枝眼中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和更深的悲哀。父亲的反应……是愤怒，是杀意，却唯独没有……意外？他似乎对沈烬的动机，早有预料？这份笃定，让她心底那个可怕的猜想，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

　　“咳咳……” 喉间的剧痛让她忍不住咳嗽，牵扯着伤口，痛得她蜷缩起来。苏晚连忙上前扶住她，心疼得无以复加。

　　顾南枝喘息着，用尽力气抓住苏晚的手，眼神里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决绝和无声的哀求。她在苏晚手心，颤抖而清晰地划下几个字：
　　“查…镇北…侯…案…急…”

　　真相！她必须尽快知道真相！在父亲对沈烬动手之前！在她……被这无边的恨意和恐惧彻底吞噬之前！

　　苏晚看着小姐眼中那近乎绝望的执着，重重点头，泪水无声滑落：“小姐放心！苏晚……豁出这条命，也要把真相挖出来！”

　　城西·小院·密室

　　“砰！” 一个青瓷茶盏被狠狠掼在地上，摔得粉碎！瓷片四溅。

　　沈烬背对着萧昀，胸口剧烈起伏，周身笼罩着比千年寒冰更冷的低气压。他紧握的双拳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指缝间似乎还残留着扼住顾南枝脖颈时，那细腻肌肤的触感和……她濒死时绝望挣扎的微弱力量。

　　“公子息怒！” 萧昀单膝跪地，脸色同样难看。“是属下失职！未能料到顾雍那老贼竟在揽月楼附近埋伏了那么多暗卫！更没想到……那盏灯会突然爆燃！否则……” 否则顾南枝此刻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否则如何？！” 沈烬猛地转身，猩红的眼眸死死盯住萧昀，声音嘶哑如同受伤的野兽，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狂躁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后怕？“否则我就亲手掐死了她？！然后呢？！看着顾雍痛不欲生？然后呢？！” 他像是在质问萧昀，更像是在质问自己！

　　他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顾南枝那张因窒息而青紫的脸，那双清澈眼眸中瞬间弥漫的绝望和……最后时刻看向他时，那复杂得让他心口刺痛的眼神——有恐惧，有恨，似乎还有一丝……悲悯？对他这个复仇疯子的悲悯？

　　这念头让他更加狂怒！他不需要她的悲悯！他只想看到她恐惧、崩溃、像顾雍一样在痛苦中挣扎死去！可为什么……为什么在真正扼住她生命的那一刻，在听到她嘶哑地质问“杀了我你能得到什么”的时候，他的心会像被重锤狠狠击中？那份滔天的杀意，为何会有一瞬间的凝滞？为何那盏该死的灯会突然爆炸？！

　　“那份染血的证据！我们想要的东西！” 沈烬猛地一拳砸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指骨瞬间破裂，鲜血淋漓！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有满腔的暴怒和无处发泄的焦躁！“顾南枝说得对！杀了她，除了泄愤，我什么都得不到！找不到那份铁证，我沈家永远都是通敌叛国的罪人！顾雍永远可以逍遥法外！”

　　他像一头被困在囚笼中的猛兽，在狭小的密室里焦躁地踱步。仇恨的火焰在胸中疯狂燃烧，几乎要将他吞噬殆尽。顾南枝的话，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精准地刺穿了他复仇的基石——没有真相，没有翻案，他的复仇就永远带着“余孽作乱”的污名！他杀再多人，也无法洗刷沈家的冤屈！

　　“公子……” 萧昀看着沈烬指节淋漓的鲜血和眼中那近乎崩溃的疯狂，心中大恸，“那我们……”

　　“查！” 沈烬猛地停下脚步，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动用‘烬影’所有力量！给我不计代价地查！查十二年前镇北侯府案的每一个细节！查所有经手人！特别是顾雍！我要知道他当年到底做了什么！那份能钉死他的铁证，到底在哪里！” 他眼中燃烧着更加疯狂、更加偏执的火焰。“顾南枝……她不是也想查吗？她不是想知道她父亲做了什么吗？那就让她查！让她在恐惧中，亲自去挖掘她父亲肮脏的罪证！让她也尝尝信仰崩塌的滋味！这比直接杀了她……更痛快！”

　　利用她的恐惧和孝心，让她成为刺向顾雍的刀！让她亲手揭开那血淋淋的真相！这念头带着一种扭曲的快意，暂时压下了他心中那丝莫名的烦躁。

　　“是！” 萧昀沉声应道，眼中也燃起同仇敌忾的火焰。

　　就在这时，密室外传来三长两短的叩击暗号。萧昀迅速出去，片刻后返回，手中多了一份用火漆密封的、极其小巧的竹筒。

　　“公子，‘烬影’密报。” 萧昀将竹筒呈上。

　　沈烬撕开火漆，倒出里面卷得极细的纸条，迅速展开。纸条上的字迹潦草而简略，显然是匆忙传递：
　　“栖梧院暗流，婢女苏晚，秘查旧档，方向…镇北侯。”

　　沈烬捏着纸条的手指猛地收紧！纸条瞬间被揉成一团！

　　顾南枝！她果然在查！而且动作如此之快！就在他眼皮底下！就在她被勒得半死之后！

　　一股被愚弄、被轻视的狂怒瞬间席卷了他！她竟敢？！她凭什么？！凭她顾家大小姐的身份？凭她那点可笑的聪明？还是……凭她以为他不敢再动她？！

　　“好！好一个顾南枝！” 沈烬怒极反笑，笑声阴冷刺骨，眼中是比揽月楼顶更甚的疯狂杀意和一种被彻底激怒的、毁灭一切的冲动。“看来上元夜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她以为躲在顾雍的乌龟壳里，我就奈何不了她了？！”

　　一个更加恶毒、更加能彻底摧毁顾南枝意志的计划，在他扭曲的心中瞬间成型。他不仅要查案，更要让顾南枝……生不如死！

　　“萧昀！” 沈烬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刃，“替我送一份‘大礼’给顾南枝！一份……让她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大礼’！”

　　相府·栖梧院·深夜

　　顾南枝在药物的作用下昏昏沉沉，脖颈的疼痛让她睡不安稳。苏晚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眼中布满血丝，警惕着任何一丝风吹草动。小姐交给她的任务，如同千钧重担压在她心头。追查十二年前的旧案，如同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但她已无退路。

　　夜已深沉。万籁俱寂，只有寒风刮过窗棂的呜咽声。

　　突然，一阵极其轻微的“笃笃”声，如同啄木鸟敲击树干，在紧闭的窗棂上响起。声音很轻，很有规律，三下，停顿，再三下。

　　苏晚瞬间警醒！这是……小姐母亲留下的那条隐秘联络线的暗号！她心中一惊，难道是那边有消息了？这么快？！

　　她看了一眼沉睡中眉头紧蹙的顾南枝，咬了咬牙，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

　　窗外寒风凛冽，空无一人。只有窗台上，放着一个巴掌大小、用普通油纸包裹的、毫不起眼的物件。

　　苏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警惕地四下张望，确认无人后，才迅速伸手将那个油纸包拿了进来，飞快关上窗户。

　　油纸包入手很轻。苏晚的心跳得飞快。她走到远离床榻的角落，就着微弱的烛光，小心翼翼地拆开油纸。

　　里面没有任何书信，只有一样东西——

　　一支簪子。

　　一支通体乌沉、样式古朴、没有任何花哨纹饰的……铁簪。

　　苏晚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一支铁簪？小姐母亲留下的旧人，为何会送来一支如此普通的铁簪？这跟镇北侯案有什么关系？

　　她疑惑地拿起簪子，入手冰凉沉重。借着烛光仔细端详，簪体打磨得还算光滑，但簪头似乎有些……异样？不像是纯粹的簪头，倒像是……

　　苏晚的心猛地一跳！她尝试着，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抠了一下簪头与簪体连接处一个极其细微的凸起。

　　“咔哒”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声响！

　　簪头竟然……弹开了！

　　这不是一支普通的簪子！这是一个……极其精巧的、中空的暗格！

　　苏晚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簪体倒转，对着烛光。

　　一卷被卷得极其细密紧实的、泛黄的纸卷，从簪子中空的管身里，缓缓滑落出来，掉在她颤抖的掌心！

　　纸卷很薄，带着岁月沉淀的陈旧气息，边缘甚至有些磨损。但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而在纸卷的最顶端，一行稍大的字迹，如同惊雷般劈入苏晚的眼帘：

　　“镇北侯府通敌案——军需亏空及构陷铁证实录（副册）”

　　副册！铁证实录！
　　苏晚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找到了！竟然真的找到了！小姐母亲留下的这条线，竟然真的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送来了如此关键的证据！

　　她强忍着激动和巨大的恐惧，颤抖着双手，就着烛光，迫不及待地展开那卷薄如蝉翼却重逾千斤的纸卷，目光急切地扫过上面的字迹。

　　纸卷上的内容触目惊心！详细记录了当年军需调拨中，以顾雍为首的一派官员如何暗中克扣、以次充好，导致北境前线军备严重不足！又如何伪造书信，将一切罪责栽赃给镇北侯沈崇山！上面甚至罗列了部分经手人的姓名、时间、具体亏空数目，以及……伪造书信的笔迹特征和模仿者信息！字字血泪，笔笔诛心！

　　苏晚看得浑身冰冷，如坠冰窟！这……这竟然是真的！相爷……小姐的父亲……竟然真的是构陷忠良、导致沈家满门抄斩的元凶之一！不，看这上面记录的，他分明是主谋之一！

　　这铁证一旦现世，顾家……必将万劫不复！

　　巨大的恐惧和责任感瞬间淹没了苏晚。她猛地将纸卷重新卷好，塞回铁簪之中，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着烧红的烙铁！她必须立刻告诉小姐！可是……小姐刚刚经历生死，伤重未愈，她能承受得住这足以摧毁一切的真相吗？

　　苏晚攥着冰冷的铁簪，如同攥着一块寒冰，又像攥着一团烈火。她看向床上沉睡的顾南枝，眼神充满了无尽的悲悯和挣扎。真相的利刃已然出鞘，寒光凛冽，下一刻，它将刺向谁的心脏？是远在复仇之路的沈烬？还是……近在咫尺、刚刚死里逃生的顾南枝？

　　栖梧院的夜，从未如此漫长而寒冷。烛火摇曳，映照着苏晚手中那支冰冷的铁簪，簪身幽暗，仿佛凝结了十二年前那场血案所有的冤屈与仇恨，正无声地等待着，刺破这最后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