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南枝》在下芸豆

7、上元佳节

　　上元佳节，如期而至。
　　京城的夜被无数盏花灯点燃，亮如白昼。朱雀大街上，人流如织，摩肩接踵。各色花灯争奇斗艳：莲花灯、鲤鱼灯、走马灯、巨大的鳌山灯……光影流转，笑语喧天。卖糖人的、猜灯谜的、耍百戏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香气和节日的喧嚣。

　　然而，这铺天盖地的繁华与热闹，却丝毫未能驱散顾南枝心头的寒意。她裹着一件素雅的月白色斗篷，兜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清冷的眼眸。苏晚紧贴在她身侧，穿着利落的深色劲装，肩伤未愈让她行动稍有不便，但眼神却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汹涌的人潮。她袖中暗藏的匕首冰冷坚硬，是此刻唯一的倚仗。

　　“小姐，太危险了！” 苏晚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浓浓的担忧，“沈烬选择此地，必是看中人多眼杂，便于下手或设局！我们……”

　　“我知道。” 顾南枝的声音透过兜帽传出，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正因为人多，他才不敢明目张胆地行凶。他想看我恐惧，看我退缩。我偏要来！我要让他知道，顾南枝不是他砧板上的鱼肉！” 她攥紧了袖中那枚冰冷的松针，仿佛汲取着对抗恐惧的力量。

　　约定的地点，是护城河畔一座临水的“揽月楼”。楼高三层，飞檐斗拱，此刻挂满了流光溢彩的琉璃灯，是赏灯和观景的绝佳之处。楼前更是人山人海，挤满了看灯猜谜的游人。

　　顾南枝和苏晚艰难地穿过人群，来到揽月楼下。仰头望去，楼阁灯火通明，人影幢幢。沈烬……会在哪里？是在高处俯瞰，如同掌控一切的猎人？还是隐在暗处，伺机而动？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不起眼灰色布衣、相貌平平的男子挤到她们面前，飞快地塞给苏晚一张折叠的纸条，然后迅速消失在人群中。苏晚警惕地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
　　“登顶，凭栏处，独赏。”

　　没有署名。但意思再明白不过——沈烬在揽月楼的最高层等着她，而且，只等她一人。

　　“小姐！不能去！” 苏晚脸色剧变，一把抓住顾南枝的手臂。“楼顶视野开阔，但位置孤立，一旦有事，护卫难以及时赶到！他这是要引您入绝境！”

　　顾南枝的心猛地一沉。沈烬果然歹毒！楼顶凭栏，看似开阔，实则孤立无援。若他骤然发难，将她推下楼……在这拥挤混乱的灯会上，完全可以伪装成失足坠楼！一股寒意瞬间攫住了她。但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退缩，只会让沈烬更加肆无忌惮，更加认定她的软弱可欺。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目光扫过纸条，再投向那灯火辉煌的楼顶。“苏晚，你在三楼楼梯口等我。若半盏茶后我未下来，或听到任何异响，立刻发信号，不惜一切代价冲上来！” 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小姐！” 苏晚还想劝阻。

　　“这是命令！” 顾南枝打断她，眼神锐利如刀。“相信我。” 她轻轻挣脱苏晚的手，毅然转身，独自一人，汇入登楼的人流。

　　苏晚看着她决绝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心急如焚，却又不得不遵从命令。她握紧了袖中的匕首和一枚小巧的竹哨，迅速占据了通往顶楼的楼梯口最佳位置，目光如炬，全身肌肉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她能感觉到，这看似热闹的楼阁里，弥漫着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杀机。

　　揽月楼顶，清风徐来，吹散了楼下的喧嚣，带来一丝凉意。凭栏处，视野极佳，整个京城的灯火辉煌尽收眼底，如同铺陈开来的璀璨星河。然而，这壮丽的景色，在凭栏而立的那人身后，却显得黯淡无光。

　　沈烬背对着楼梯口，负手而立。他今日换了一身玄青色暗云纹锦袍，身姿挺拔如孤峰寒松。夜风吹拂着他墨色的发丝，也吹动着他宽大的袍袖。他没有回头，仿佛沉浸在这繁华夜景之中。

　　顾南枝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脚步很轻。但沈烬似乎早已察觉，缓缓转过身来。

　　灯火阑珊处，四目相对。

　　楼下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只剩下猎猎的风声在耳边呼啸。他站在光影明灭的交界处，俊美无俦的面容在灯火的映衬下更显深邃冷峻，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如同寒潭，清晰地倒映着顾南枝的身影，也清晰地倒映着……冰冷的杀意和一丝玩味的嘲弄。

　　“顾小姐果然胆识过人。” 沈烬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金属般的冷冽质感，在这寂静的楼顶显得格外清晰。“明知是龙潭虎穴，也敢孤身前来。这份‘孝心’，令人动容。” 他刻意加重了“孝心”二字，语气中的讽刺如同淬毒的冰针。

　　顾南枝强迫自己迎上他那冰冷刺骨的目光，压下心头的悸动和恐惧。她摘下兜帽，露出清丽却毫无血色的脸庞，眼神沉静如冰封的湖面。“沈公子邀约，南枝岂敢不来？只是不知公子这‘独赏’的雅兴，是想赏灯，还是……赏我顾南枝的狼狈？” 她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带着针锋相对的锋芒。

　　沈烬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笑意却未达眼底。“顾小姐何必妄自菲薄？狼狈？我看你此刻镇定得很。昨夜在听松轩外，那份恐惧……倒是更真实些。” 他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般锁住顾南枝。“怎么？不怕我今日，就在这里，将你推下去？就像碾死一只碍眼的蝼蚁？”

　　赤裸裸的杀意，毫不掩饰！他就是要逼她，看她恐惧失态！

　　顾南枝的心跳如擂鼓，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话语中那森然的杀机，仿佛下一秒，他那双看似修长优雅的手，就会化作致命的利爪，将她推下万丈深渊！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寒霜与铁锈的冷冽气息，如同死亡的预告。

　　恐惧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牢笼！但她死死咬住下唇，用疼痛提醒自己。不能退！不能示弱！

　　她反而迎着沈烬的目光，向前踏了一小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近得能看清彼此眼中最细微的情绪波动！

　　“怕？” 顾南枝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我当然怕死。但沈公子，你杀了我，除了泄一时之愤，除了让顾雍痛失爱女，还能得到什么？那份被你盗走的、染血的‘真相’，就能大白于天下了吗？你沈家满门的血海深仇，就能彻底得报了吗？”

　　她的话，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沈烬内心最深处、最隐秘的痛处！

　　沈烬的瞳孔骤然收缩！眼底那冰冷的嘲弄瞬间被暴怒的猩红所取代！周身散发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冰风暴，瞬间席卷了整个楼顶！他猛地抬手，速度快如闪电，一把攫住了顾南枝纤细脆弱的脖颈！冰冷的指腹紧紧扣住她的咽喉，力道之大，让她瞬间窒息，眼前发黑！

　　“你找死！” 沈烬的声音如同地狱传来的咆哮，充满了被戳破心事的狂怒和被蝼蚁挑衅的暴戾！他眼中只剩下毁灭一切的疯狂！杀了她！现在就杀了她！让她那张吐出诛心之语的嘴永远闭上！

　　顾南枝被扼得几乎无法呼吸，脸色迅速由苍白转为青紫。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真实！她能感觉到他指间那冰冷的力量，只要再稍稍用力，她的颈骨就会应声而碎！求生的本能让她拼命挣扎，双手无力地抓挠着沈烬铁钳般的手臂，却如同蚍蜉撼树。

　　就在这千钧一发、顾南枝的意识即将陷入黑暗之际——

　　“咻——啪！”

　　一道尖锐刺耳的爆裂声毫无征兆地在楼顶一侧炸响！紧接着，一团刺眼夺目的橘红色火光猛地腾起！是悬挂在飞檐一角的一盏巨大的莲花灯，不知为何突然发生了猛烈的爆燃！碎裂的灯骨、燃烧的彩绸和滚烫的灯油如同火雨般四散飞溅！

　　这突如其来的爆炸和火光，瞬间打破了楼顶死寂的对峙！

　　沈烬被这近在咫尺的巨响和灼热气浪惊得动作一滞！扼住顾南枝咽喉的手，下意识地松开了些许力道！

　　“咳咳咳……” 顾南枝如同离水的鱼，猛地吸入一口带着硝烟味的冰冷空气，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小姐——！” 楼梯口传来苏晚撕心裂肺的尖叫！她听到了爆炸声，不顾一切地冲了上来！看到顾南枝瘫软在地、脖子上触目惊心的青紫指痕，苏晚目眦欲裂，袖中匕首瞬间出鞘，化作一道寒光，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直刺沈烬后心！同时，她口中尖锐的竹哨声凄厉响起！

　　沈烬反应极快！在苏晚匕首刺来的瞬间，他如同背后长眼般猛地侧身避过致命一击！匕首擦着他的衣袍划过，带起一丝裂帛之声！与此同时，楼下也传来了护卫们被哨声惊动、正急速冲上来的沉重脚步声和呼喝声！

　　火光熊熊，映照着沈烬阴鸷到极点的脸。他看了一眼瘫倒在地、剧烈喘息咳嗽的顾南枝，又看了一眼状若疯虎、持刀再次扑来的苏晚，以及楼梯口即将涌上来的护卫。

　　时机已失！杀局被破！

　　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有未竟杀意的暴怒，有对意外爆炸的惊疑，更有对顾南枝刚才那番诛心之语的……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震动？

　　“顾南枝……” 沈烬的声音在爆炸的余响和护卫的呼喝声中，冰冷地穿透而来，如同最后的诅咒。“今日算你命大！但记住，这只是开始！你顾家欠下的血债，我会一笔一笔，连本带利地讨回来！下一次，你就没这么好运了！”

　　话音未落，他不再恋战，猛地一脚踹飞一张燃烧的木凳砸向扑来的苏晚，阻住她的攻势。随即，他身形如鬼魅般急退，在护卫冲上楼顶的刹那，毫不犹豫地翻身越过栏杆，如同大鹏展翅般，坠入楼下汹涌混乱的人潮和璀璨迷离的灯火之中，瞬间消失不见！

　　“抓住他！” 护卫头领冲到栏杆边，只看到一个融入夜色的模糊背影。

　　苏晚不顾一切地扑到顾南枝身边，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声音带着哭腔：“小姐！小姐您怎么样？！”
　　顾南枝靠在苏晚怀里，脖子上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她望着沈烬消失的方向，那片被灯火照亮的夜空，眼神空洞而冰冷，深处却燃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火焰。

　　他走了。带着更深的恨意和杀机。
　　他留下的，不仅是她颈上这道险些致命的指痕，更是那如同跗骨之蛆的诅咒——“这只是开始”。

　　揽月楼顶，火光渐熄，只余下焦黑的残骸和呛人的硝烟。楼下的喧嚣依旧，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刺杀从未发生。只有顾南枝颈间的青紫，和苏晚眼中滔天的恨意，无声地诉说着这场上元灯会下，那焚心蚀骨的杀机与刚刚拉开序幕的、不死不休的仇恨篇章。

　　她知道，沈烬的复仇之火，已将她彻底卷入其中。而她，退无可退，唯有用尽一切，在这即将倾覆的危局中，杀出一条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