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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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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白听见“慢慢练”就发愁。
……以往林青茗说这个都是在一对一数学补习的时候。
她抬头一看闹钟,四十五分了。班里还有几个人趴着午休,其他同学也陆陆续续走进教室。刘白半开玩笑道:“怎么突然问我这个?看我死期将至,打算给我临走前风光大葬式地留念一下?”
奇怪的是,刘白说完这句话,林青茗并没有皱眉恼怒,也没有无奈叹气。扎马尾的姑娘盯着她,眼神忽然格外失落,这让刘白有些心慌。
她大抵能称一句熟悉林青茗,许多事都能预料到对方的反应,但这样的神态显然超出了她的观测预设。
刘白自觉说错了话,干巴巴道:“抱歉,我不说这个了。”
“……不,你得说。”林青茗缓慢而坚定道。
刘白眨了眨眼睛,她说:“好?”
林青茗说:“嗯。”
……
深秋,太阳早早落下,与往年一样。
刘白打了个哈欠。她的手一如既往地被揣在林青茗口袋里,两人正懒洋洋绕着操场散步。
依然是一如既往地,她们一人一边耳机,刘白挑了首歌,单曲循环。
两只手紧紧握着,两个人并肩走。从南往北走,左边的人带着左耳的耳机,右边的人带着右耳的耳机,一转头,正好说些只有彼此能听清的话。
林青茗忽然问她:“你想看海吗?”
“都可以吧,有空再说。”刘白问,“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想和你一起去看海。”
“……有什么好看的。”
“想和你去而已。”
风吹过树叶,体育生沿着跑道慢跑,结伴的女生快步走向教学楼。远处高楼上亮起LED灯屏,眯起眼一看,就是泛着光晕的彩点。
风流过去,人走过去,她一直很安静。
忽然地,刘白说:“海不是什么好地方。”
林青茗看向她,右耳满是乐声,把细碎的喧哗全部隔绝。她将左耳靠近她,总是愿闻其详。
“我看过一本漫画,叫《我破碎的真理子》。故事开头,主角的好朋友就死了。”她说,“死去的真理子曾经很期待看海。后来,小椎就带上她的骨灰,她们去看海了。”
林青茗握紧她的手,刘白继续说:“我当时就想,我死之后,要是也有人这样带我去看海就好了。如果你想和我看海,那就当我的‘小椎’吧。我们可以一起去看海。如果另一个我,遇到一个被欺负的我,你就用我的骨灰砸坏人,让她安全,让我自由。”
“……你活着去,活着陪我去,不可以吗?”
“不可以。元旦过后,我就去死。”刘白说这话时很轻松,她依旧望着远方,看那看过了无数次的夜景,晚风拂过她,穿过她,经过了一道停滞的幽魂,“谢谢你这么爱我。但我依旧想好了,我计划了很久,做了很多准备,我要放过自己了。”
她脚步轻快,兀自往前走,手臂传来拉扯感,才发现林青茗站住了。
刘白困惑地回过头。
林青茗站在原地,她红着眼,满面泪痕,一言不发地看着刘白。微风吻着她的碎发,发丝烫在盐分结晶的轨道上,新的眼泪滚下来,就像碾过尸骸的火车。她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流泪。
所有安慰劝阻都无从下口,所有声音就此静默。
刘白有些无奈,她说:“好了,你看。从现在起,我们不谈死亡。”
林青茗充耳不闻,她自言自语似的问着:“为什么非要死呢?你这个年纪,有什么值得死去活来的东西?”
这是一个相当冒犯到问题。刘白并不生气,她很平静地说:“我不知道。”
“我只是想要死去,因为活下来对我而言没有吸引力。倒不是说每天都抑郁得了无生趣了,很多事情都可以让我快乐,我还喜欢写作,喜欢听歌,偶尔也会想,为了写完这个故事,听腻这首歌,我一定要活下去。”
“曾经我也有很多难以释怀的痛苦。任何人问我为何如此,我都要声嘶力竭控诉。现在那些东西也都忘得差不多了,想不起来,也无法就此释怀。有点像会幻痛的伤疤,它早就不是伤口了,没有治愈的可能,但依旧疼得厉害。”
“当我决定去死时,我很平静。我攒了药片,买好了酒,从前也试过自杀,不过被救回来了。真正决定要死还蛮轻松的。没有什么幻想,没什么怨恨,也没有绝望。躯体化仍然存在,不停地折磨我,而我只是在习以为常的痛苦中选择结束。”
“第一件让我想死的事情早就过去了,只留下我还在想死。我也马上就要去死了。”
刘白笑了,她摇摇头,轻轻捧起林青茗的脸,仔细温柔地拿纸擦去她的眼泪。
刘白从来不像一个将死之人。她没有重到让人侧目的暮气,也不会整天郁郁寡欢寻死觅活。照常笑,照常活,非同寻常的刻薄幽默,然后在寻常的某一天突然说,她要去死了,并就此转身离开。
她连去寻死的脚步都那么轻盈欢乐,仿佛这是一次旅行,一朵花在盛开。让人不由得怀疑,拦下她是否真的正确,任她死才是让她活。
林青茗望着她,仔细描摹刘白的眉眼,神色哀伤而怨恨。
林青茗忽然非常恨自己。若她再迟钝迂腐一些,是不是就能完全不理解刘白的心情了?如果她不懂,那么她就不会犹豫,她就完全有自信替刘白决定生命的去留。
她想说什么呢?关于另一个人的生命,不属于她的生命,这样一条生命决定终结,她还有什么可以辩驳的?
林青茗也不知道。
但她依旧得说些什么。
“可是——”林青茗急切地说。
“叮铃铃——”
上课了。
林青茗的话头戛然而止,眼神茫然空洞。
刘白拉着她,语气寻常道:“走吧,无论如何先上课。”
她在前,林青茗在后,两只手作连结。
林青茗呆愣愣地跟着走,她看着刘白的侧脸,那些关于生死的情绪已经消失,只有对晚自习迟到的不安与烦躁。
林青茗突然觉得她们很可怜。
那些关于爱、生命、死亡的讨论,那些本该有时间缓慢咀嚼的事物,需要从课业中精打细算着挤出时间仓惶一瞥。少年们仰起脖子,吞金般囫囵地咽下了人参果,整个人生粗制滥造。
……她要怎么去留住谁?她有钱财还是有时间?她要如何从课考之中抽出一点罅隙,并从中找到人生的位置?
摸摸喉咙,唔呀出声,如出生时牙牙学语一般,再试着说话。这一回不是为了呼唤母亲,而是要喊出自己灵魂的内容,做得到吗?
能去做吗?迈出的每一步,是终将换回——“你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学习”,吗?
大多数少年的青春都是贫穷的,他们的心灵荒芜且狼藉,一无所有。
他们又能指责谁呢?谁不是这样过来的?芸芸众生苦海浮沉,独你痛得感人至深?
“咔哒,咔哒……”
秒针微小的响动在表盘中挣扎,一页页练习册翻过去,卷子翻折。
林青茗看着数学卷子上的大题,解题思路全无头绪。她对这样的状况并不陌生,只要多思考一会,关于辅助线的直觉就会灵光一闪。但她看着那个狡猾的图形,只觉得它混乱而可憎。
心中难以平静。她终究还是将思路从线条中抽出来,写了张纸条递给刘白。
“你想表演什么?唱歌?”
“五音不全哦亲,想听什么?”
“我还能点歌?”
“你的特权:)”
“你选吧,我想听你唱。”
“那就先保密:D”
……
时间很快逼近元旦,各班筹办起来元旦晚会。
十班的教室里像被打翻了的颜料罐,泼洒出与窗外灰蓝暮色截然相反的高饱和色热闹。
老严一如既往地嫌弃这些活动,却也没再当天继续布置半张卷子,甚至下午最后一节课大发慈悲地提前放了学,留出时间给这群不务正业的家伙折腾。
最扎眼的是头顶,班费买来的几条廉价的、带着塑料反光的亮红色和金色拉花,被几个踩着桌子的男生歪歪扭扭地交叉拉起,横贯整个教室上空。
彩带绷得不够紧,有些地方软塌塌地垂下来,蹭到下面同学的头顶。
黑板上,公式板书擦净了,特地拿湿抹布擦的,整块板绿得深邃。最中央是用歪歪扭扭、但气势磅礴的彩色粉笔大字——“元旦 快乐!”旁边点缀着几个圆滚滚的、表情夸张的雪人简笔画,雪人的围巾是荧光粉的,显得格外扎眼。
角落里,有人用亮黄色的粉笔笨拙地描摹出“2021”的字样,年份的最后一个数字似乎被擦改过,留下一点模糊的痕迹。四周还画满了星星、气球,以及几个画工精湛的、手拉手跳舞的动漫小人。
黑板是李雯心干的,她最擅长画画。
“你一个外班的,来帮我们画黑板,合适吗?”刘白抱着堆礼物玩偶路过,顺嘴怼了一句。
李雯心喝道:“我当然是本班画完了才来帮你们!别不知好歹!”
窗户的玻璃上贴满了剪得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雪花窗花。原定是要买,后来就由林青茗自己上网学了完成,相当之节省班费。
窗角还有几个金灿灿的“福”字贴着。窗框边缘缠着细细的、闪着银光的“雪花”喷丝,风一吹,那些脆弱的丝线就轻轻晃动,在窗玻璃上投下摇蛛网般的影子。
桌椅被粗暴地推到了教室四周,围成一圈,中间清空出一片不大的“舞台”区域。
几张课桌拼在一起充当了临时的“后台”和“食品台”,上面铺着几张皱巴巴、印着卡通图案的一次性桌布。
罗婧铺开它们时特别得意,她说:“你们不知道,我顺桌布的动作多流利。早生几年我绝对是传奇级的扒手!”
赵雅凡翻了个白眼:“从自己家里顺桌布,给你说得像好莱坞大片。好了传奇扒手,快点去帮副班抗零食,她那小身板搬半箱都够呛。”
她们早就分科完毕,元旦晚会本该各班干各的,但溜走一两个串班的也不显眼。
很快,桌布上堆满了花花绿绿的零食袋、几大瓶廉价的碳酸饮料、一小堆橘子苹果,还有一包开了封、正被众人哄抢的薯片。
教室后方的小白板,贴满了大家用彩色便签纸写的“新年愿望”。
字迹各异,内容五花八门:“暴富”、“数学及格”、“脱单”、“世界和平”、“老严饶命”……
林青茗那张字迹工整的便签贴在角落:“新的一年,继续努力。”
而刘白那张只画了一个小小的、歪斜的太阳,什么都没写。
讲台被稍微清理了一下,多媒体投影仪开着,上面正循环播放着班级同学用手机拍的、抖得厉害的生活片段混剪,伴随着音响里传出的、被电流干扰得有些失真的流行歌曲前奏。
墙角,那盆上个学期被移走后留下的空花圃位置,不知被谁搬来了一棵小小的、挂着廉价彩球和小铃铛的塑料圣诞树(显然是去年用剩下的),孤零零的杵在那里,闪烁着不合时宜的蓝绿光芒。
李雯心吐槽了一句谁元旦节摆圣诞树,刘白当场挂俩塑料道具鸡蛋上去敷衍她。好同桌被她的冷笑话气得不行,两个人当成拿着应援气球棒比划起来,打得不亦乐乎。
林青茗背着书包走进来,俩人的击剑环节正如火如荼。她哭笑不得地摇摇头,转头对江明惠说:“这俩人加起来最多三岁。”
昔日的“预言家”推了推眼镜,手上盘着一副纸牌:“确实。一会来一把吗?”
林青茗:“……你已经完全迷上狼人杀了吗?”
江明惠说:“是啊,我的人生已经完全被狼人杀毁了。”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噗呲”笑出声。
江明惠挥挥手,打算去招募几个牌友。林青茗放好包,转头看见刘白还在嘻嘻哈哈,嘴角也不由得上翘。
彩灯还没打开,亮着的依旧是白炽灯。
它慷慨地挥洒明亮,照得她的身影那么鲜活美好。
今夜之后,光辉还有幸再照着她吗?
林青茗不知道。
少女小跑上前,拦住她的肩膀,半开玩笑地将人拉走。
灯光很快暗下来,只剩几串五颜六色的小彩灯缠绕其上,插头连着讲台旁的多媒体插线板。
它们此刻正不知疲倦地闪烁着,红、绿、黄的光点毫无节奏地明灭。
昏暗的光线映着一张张年轻稚嫩的脸,每一双眼都闪闪发光。
主持人在讲台上说话,周围有人窃窃私语,零食的包装打开了,咔嚓咔嚓响。角落,林青茗紧挨着刘白坐下,她们依旧习以为常地握着彼此的手。
刘白看见彩灯的光晕在林青茗脸上明明灭灭,她忍不住笑,伸手去戳那块时红时暗的脸颊肉。
“像腮红。”刘白说。
林青茗哼笑一声:“漂亮吗?”
刘白煞有介事地严肃起来,仔细端详着林青茗的脸。
林青茗总有很多小习惯,比如她骄傲时眼睛会稍稍眯起,下巴抬着,嘴唇矜持地微微咬着一半。
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在昏暗的光线下分外明显。那些细密的、鸦羽般的阴影正随轻巧的频率轻颤,在镜片后投下晃动的栅栏。灯光穿过栅栏缝隙,将那点高饱和度的红落到脸颊上,怪异又俏皮。
那光线似乎有了形状和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刘白的视网膜上,让她不得不移开视线,却又忍不住再次望去。
那玩笑似的一戳,皮肤接触的地方留下了一片无形的印记,像被羽毛扫过,又像被某种微弱的电流击中,残留着一种麻酥酥的、挥之不去的痒。那感觉并不陌生,可这一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慌的重量。
刘白垂下眼帘,盯着校服上游移的光斑,不敢再看她,也不敢深想。心里有个声音,带着一丝认命般的、微弱的战栗,在无声地低语:
——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