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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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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深吸一口气,气体交换着生命所必须的物质,像一次吞咽,将哽咽吞下,让单薄的眼泪再流回去,只当它是来润滑干涩的眼球。
林青茗的母亲林珠雨坐在沙发上。电视柜上覆着层厚灰,厨房水槽摆着油污的碗,规整的房间已经混乱多时了。满地表格,电话簿摊开着,上面散落着几张照片。
她双眼凹陷,手里攥着手机,身前的茶几上摆着幅相框。
相框里是一张撕去三分之一的照片。
照片中,林玉珠扶着年幼的女儿,看向镜头微笑。面目模糊的孩童右侧的肩膀也位于被撕去的部分,可那依旧有半只男人的手,它落在林青茗肩膀靠近脖子的地方,若是整体撕去,就得把女儿撕成两半。
她被逼无奈地保留了它,可女儿幼时的容貌依旧模糊着。胶带在这反复来去,撕了贴,贴了撕,就把那张稚嫩的小脸也撕扯得模糊了。
到最后,林珠雨放弃了。她丢掉那小半张照片,带着女儿搬进公寓。从那以后,她开始努力打工,供养孩子上学,太过忙于生活自然也忘了买个小些的相框,或者直接丢掉那张照片。
三分之二的照片,模糊了一半的照片,依旧放在三人大小的相框里。
聊天界面不断有新提示,但没有一条是林珠雨想看的。她暗灭屏幕,又拿起相框,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画面。
一个年轻漂亮,无比高兴的女人。
手腕一松,相框歪斜,反光的玻璃面隐约映出了一张憔悴苍老的脸,皮肤枯黄,眼袋深重,毛孔粗糙……
“叮咚。”
林珠雨心头一颤,屏幕亮起,一条信息浮现在眼前。
那是一条好友申请,验证信息上的署名比内容更先吸引她——傅兰。
“别总惦记着姓叶的,女儿是你自己的。”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署名上。
傅兰,傅兰,傅兰……
仅仅是这个名字。它仅仅是出现,就带着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将她拖拽回那个冰冷、难堪、足以摧毁她前半生所有幻想的午后。
呼吸骤然停滞,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
多好的名字,如芝如兰,她像一株名贵的兰花,静静立在那里,就足以让林珠雨自惭形秽,唤起她最不堪的回忆和最深的自卑。
傅夫人来酒店捉奸时,那是林珠雨第一次见到她。她光是站在那,就像一朵高洁清雅、幽静孤傲,美丽但不热烈的空谷幽兰。
怎么会有这样的名字?那么简单又文雅格调,连带着她不落俗套与生俱来的身份、无需证明的优雅和稳固的地位,桩桩件件都让人嫉妒。
年轻的林珠雨,早几年甚至还叫林红艳——她嫉妒坏了。
她从土气乡镇里走出来,带着天生丽质和满心憧憬来到城市。工友们总爱夸她那双眼睛,水灵灵的,像会说话。林红艳总会羞怯又暗含骄傲地低下头,眼睛不住地转,不舍得将它闭上。
回到狭窄的合租房,沾满牙膏沫的旧镜子映出她的脸,似乎把她最漂亮的眼睛都照黯淡了。
红艳,红艳……怎么会有这么俗气的名字?
每每有人喊她,林红艳都觉得自己看见了乡下老家那些抖开花被套的土老帽。那样的花被子她家也有,从小盖到大。大朵大朵的红牡丹花,鲜艳的绿叶,夸张到失真,所有颜色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失调。
她要进城打工,家里人还要她带上那条被子,林红艳带了,但一进城就把它扔掉,换了件漂亮的贵被子。
盖着新买的被子,林红艳安心极了。仿佛这条昂贵的织物裹着她,就能把一身土俗的气质都藏起来,抖搂着羽毛,高调优雅。
她一定要过上好日子。
她确实也一度过上了矜持又昂贵的生活,靠一个有钱的男朋友,后来证明,那应该算是情夫。
他带她出入各种高档场所,送给她一条美丽的珍珠项链。
年轻的林红艳捧着那条项链失神了许久。她偷偷查了这样一条圆润光泽的珍珠项链需要多少钱,网页显示的金额让她咽了咽口水,只觉得珍珠从来没有那么漂亮过。
可惜好景不长,那条项链断了。一颗颗浑圆的珍珠,在狭小的出租屋地板上蹦跳、滚落,如同骤雨倾盆。
“哎呀!”林红艳惊叫,脸色煞白,手忙脚乱地趴下去捡,心疼得快要哭出来。
情夫看着她狼狈地在地板上摸索,好笑道:“急什么,几颗珠子而已。掉了就掉了,改天再给你买条新的。”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像一张巨大的、闪着金光的网,瞬间裹紧了她。
珍珠滚落的声音还响在耳边。
声音?是珍珠砸在地板上的闷响吗?那间出租屋的地板,廉价的、带着缝隙的复合板。声音被放大了,沉闷又空洞,像心跳漏拍后慌乱的补位。
不,不对,这声音更密集,更轻盈,也更……无处不在。是雨。窗外的雨。雨滴敲打着蒙尘的玻璃,细碎连绵,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把整个房间罩在里面。
雨映着金光,是车灯、霓虹灯的倒影。珍珠也盈着光。它们全都流在林红艳眼中。那个趴在地上、徒劳地用手拢着那些滚落的光点的女人眼中。
珍珠怎么会是雨呢?怎么能廉价得像雨一样,流就流走了?
她不要叫红艳了。
她要过上漂亮的好日子,能把珍珠当雨水挥霍的日子。
冰凉。
指尖触到的先是冰凉,一种圆润、凝滞、沉甸甸的凉,像刚从深海里捞起的月亮碎片。
珍珠?
念头一闪,那凉意就活了,开始滚动,沿着指尖的纹路向下滑,一颗,又一颗,带着自身圆满的重量,挣脱了丝线的束缚,向着虚空坠落。
林珠雨呆坐在沙发上,泪如雨下。
她是全然纯善的,被人蒙骗的可怜人吗?狗屁。林珠雨很快就发现了,小三是小三,情夫是情夫。但她舍不得那条珍珠项链,不想再回去过裹着花被子的生活。
她也早就隐有所觉,这样的日子不长了。
于是林珠雨用尽手段延长它。
验孕棒上竖起两道杠,情夫欣喜若狂,林珠雨带着如影随形的不安开始攒钱。
她已经拼尽全力,甚至篡改了孕检报告上的性别。
可一切暴露得那么快,就在傅兰带人来捉奸前半个小时,情夫察觉到了她调换性别的小把戏。
林珠雨有些记不清那半小时他们吵了什么,但她永远记得傅兰的眼神。
没有想象中的歇斯底里,没有暴怒的拳脚相加。那个穿着昂贵套装、气质清冷的女人,只是用目光淡淡地扫过她,像打量一件不小心沾在昂贵地毯上的、微不足道的污渍。
那目光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审视,让林珠雨像被扒光了衣服扔在闹市。
在傅兰出现的瞬间,男人脸色剧变。他甚至没有片刻犹豫,当着她的面,“噗通”一声,膝盖重重砸在地毯上。他在打自己巴掌,巧舌如簧地哀求道歉,保证以后再也不犯。
傅兰对她冷淡,对男人也没有好脸色,她只是确认般地说:“你出轨了。”
男人面色难堪,也知道妻子想必是有备而来,低声嗫喏:“……是。”
傅兰一句话不多说,牵着身边那个茫然又害怕的小女孩,转身就走。傅家人也走了,灯光暧昧,布置奢华的酒店只剩下林珠雨和情夫。
酒店楼层很高,俯瞰夜景时,灯火明灭,离月似乎也只有几公分,虚荣便油然而生。
身后是华丽的夜景,林珠雨狼狈地站在那,恍惚意识到——原来,她连被正室撕打的资格都没有,她只是一件可以被轻易丢弃、连累主人丢脸的垃圾。
……这个孩子已经来不及打掉了。
林珠雨又盈起可怜脆弱的泪眼,扑倒男人身上,泪眼婆娑地温声软语安慰表忠心。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为着那挽回尊严似的几句依赖示弱,男人在她身边多留了几年,林珠雨才能有机会拍下一张“一家三口”的照片。
然而,这一切也烟消云散了。
不过没关系,好在她还有青茗,那个可爱又乖巧的好孩子。
林珠雨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仿佛要抓住什么来对抗这汹涌而至的羞耻与痛楚。
她宁肯死都不听她的话!她宁肯要她死!
“叮咚。”
又是一声提示音,在死寂中格外突兀。
林珠雨浑身一颤,几乎从沙发上弹起来。她惊恐地盯着屏幕,仿佛那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屏幕上,傅兰的头像下,又跳出了一条新的信息:
“见一面吧。”
……
傅家,傅兰皱着眉地揉了揉太阳穴。
她叹了口气,再拿起手机拨通号码。铃声过后,电话接通,她缓声道:“那个小姑娘的事随你怎么折腾,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别再给我闹出什么不像话的事情。”
傅希羽静了一会,声音含糊:“你去找林女士了?”
傅兰说:“得看她赏不赏脸。”
“哎哎,没必要妈……”
“不用你多嘴。上你的学。”
傅兰挂掉电话,没好气地扔开手机。
她起身走到落地窗边,肩上披着西装外套,双手环胸站定。
傅兰不会阻拦傅希羽的个人慈善,作为一个独立的成年人,傅希羽拥有决定的权力,但有些纠葛不能放任她继续深入。女孩的事交给女孩,剩下的由母亲解决。
地球另一端,大半夜的,傅希羽盯着被挂断电话的手机屏幕,欲言又止。
……且不说别的,老妈到现在还没意识到她们有时差吗?
傅希羽无助地打了哈欠,头疼得原地转了几圈。她拉开对话框,犹豫是否将这件事告诉林青茗,界面无声发着光,忽然冒出一条白泡泡。
【林青茗:姐,你和嫂子怎么在一起的?】
傅希羽:“……?”
她在“你知道现在西半球几点吗”和如实相告之间犹豫了一下。
微妙地,她又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傅希羽:今天我先不计较现在是大半夜
:怎么突然问这个?】
【林青茗:没什么,就是好奇】
傅希羽的眼神更微妙了。
【傅希羽:小青茗,你知道吗
:你的借口很冷漠
林青茗:?】
【傅希羽:总而言之,就是我们一直相处,不停吵架又和好,日久生情】
林青茗发过来一句——你怎么确认自己爱她的?
……这下完蛋了。
傅希羽突然感觉她会被自家老妈打死。
她紧急给对象打了个电话。无视了对面洋文骂声,傅希羽谨慎道:“宝贝,我妈要是来宰我,你能收留我吗?”
“我会给阿姨准备冰柜。”
……
林青茗盯着屏幕老半天,莫名心虚地关掉手机,躺到床上。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小了,淅淅沥沥的尾声敲打着玻璃,节奏渐渐拖沓、疏落。玻璃上纵横交错的水迹中还藏着一个扭曲的小世界,微微发光。
空调还在吹,混着低低的雨声,体感微冷,躲在被窝里刚刚好。
没有提示音,也没有震动,手机屏幕亮起,是傅希羽。
她打了一大长串,似乎消失的时间里都是在组织语言。
——“我能说出无数个她的优点,也清晰地知道我们有那些仍待磨合,或只能求同存异的性格特质。关于她的所有一切从客观上讲都不是不可替代的。有人和她一样开朗,有人和她一样善良,甚至有人和她一样与我有话题。但我只喜欢她。说到爱立刻想起她,谈到未来立刻加入她。问起为什么爱她,回答不出来,就是很爱她。”
……
说到优点,说到缺点,磨合与包容。
说到千千万万可替代,说到无与伦比唯一性。
说到爱,说到未来。
说到她,立刻想起——
心跳骤然加速,血液沸腾着上升,那灼热感迅速蔓延开来,烫得她手足无措,烫得她心慌意乱,烫得她既想靠近那热源汲取温暖,又本能地想要逃离这陌生的、可能带来毁灭的灼烧。
呼吸变得有些艰难。她试图吸一口气,气体进入肺腑,却不像往常那样带来顺畅的交换,反而像吞下了一小团温热的棉絮,堵在喉咙深处,不上不下。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咚……沉稳有力,却又带着一种陌生的、失控般的慌乱节奏。
林青茗不受控地爬起,不再思及午休、课业与随后的困倦。她跑出去,心中陷入一种温柔地塌陷。脚下坚实的地面仿佛在无声地陷落,而她正不受控制地、心甘情愿地沉入那片未知的、令人心悸的柔软里。
她跑得气喘吁吁,扶着教室门口停下,视线紧迫地搜寻着。
很快,林青茗找到了她。
她动作灵活地穿过课桌,越过走道的书箱,像舞会上提着裙摆追逐灯光的公主。一拐、一绕,跨步穿行,大步流星。
“……刘白。”她轻声唤道。
短发少女睡得发懵,她抬起头,侧脸还带着校服袖口松紧带的印子。
鼻梁的线条,下颌的弧度,瞳孔的缩放,每一处细节都像被突然放大了,清晰得刺眼,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磁石般的吸力。
“……怎么了?”她不恼,只是茫然地问她。
林青茗看着她,心跳渐渐平复,一种难以言喻的惶恐代替了兴奋。她嗫喏着,不知如何是好,便低下头,一言不发。
刘白此刻清醒多了。她握住林青茗的手,担忧道:“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林青茗说。
她紧急思索着,随着月份加重越发寒冷的风吹过来,忽然唤醒了思路。
她问:“……元旦晚会,你要表演节目吗?”
刘白不明所以,这叫什么问题?为了这事被吵醒,她有些郁闷,但看着林青茗紧张兮兮的脸,刘白又没了脾气。
她说:“我可以表演,不过不包好看。”
林青茗定定地看着她:“没关系,时间还早,我们可以慢慢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