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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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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记耳光清脆狠戾,带着呼啸的掌风重重扇在林青茗的左脸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火辣辣的剧痛瞬间炸开,像无数细小的针尖同时扎进皮肤,又迅速蔓延成一片滚烫的麻木。
耳朵里嗡鸣不止,盖过了窗外模糊的车流声。口腔内壁被牙齿磕破,舌尖尝到一丝淡淡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
她被打得头猛地偏向一侧,几缕散落的发丝黏在了瞬间红肿起来的皮肤上。
空气死寂。
林母的手还僵在半空,微微颤抖着。
她似乎也没料到自己的动作会如此失控,镜片后的眼神闪过一丝极快的慌乱,但随即被更汹涌扭曲的愤怒淹没。她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尖利地重复着:“我生了你!养了你!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凭什么’?!”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的锤子,狠狠砸在林青茗的心口,几乎瞬间击溃了她刚刚凝聚起的、孤注一掷的反抗意志。
是啊……生了她。
委屈、愤怒、被彻底否定的痛苦,还有对母亲此刻狰狞面孔的陌生恐惧,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
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的血腥味更浓了,试图用这点疼痛来压制喉咙里几乎要溢出的悲鸣和质问。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听话!”林母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胜利者的喘息。她将那只笔再次往前递了递,几乎要戳到林青茗的胸口,“把表填好!物化生!现在!立刻!”
林青茗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落在冰冷地砖上那堆被撕碎的意向表残骸上。
脸颊还在火辣辣地痛,耳朵里的嗡鸣持续不断,口腔里的血腥味挥之不去。母亲那扭曲的脸,在她模糊的泪眼中晃动。
那个瞬间,林青茗忽然恨起了刘白。
她不一定会一直在,不一定会找到她。
转瞬间,她又恨自己。
为什么要在现在迷茫,为什么要在现在痛苦?你现在弄丢了自己,刘白是不会来找你的。她自身难保,她要如何接住你?你为什么要麻烦到一个病人头上?
林青茗只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痛,心底涌上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茫然。
“听话……”母亲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疲惫后的软化,却也带着不容置疑的最终通牒。
林青茗的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
她没有去捡地上的碎片。她只是伸出那只颤抖的手,接过了母亲一直固执地递在她面前的笔。
笔杆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她低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红肿的脸颊和空洞的眼睛,也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
笔尖悬停在一张崭新的表格上方,微微颤抖着。
她还是没下笔,她还是下不去手。
林母站在一旁,紧盯着她的动作,胸口依旧起伏,但眼神里那骇人的风暴似乎平息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悲伤的疲惫。泪水从她眼中夺眶而出,女人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抓着女儿的裤腿,嚎啕大哭。
“青茗,青茗!你是不是还在怨妈妈?怨妈妈是小三,害得爸爸不要你,处处让你矮了你那个姐姐一头?青茗,你听话好不好?妈求你了,你不能这样选啊!只要你听妈的,我们会赢的,我们一定会赢的!”
林青茗的目光空洞地扫过“物理”、“化学”、“生物”那几个冰冷的选项。她的指尖用力到泛白,几乎要捏碎那支笔。
笔尖落下。
一个沉重而清晰的勾,打在了“历史”前面的方框里。紧接着,是“地理”,然后是“生物”。
她签下自己的名字,字迹依旧工整有力。
表格被轻轻递到母亲面前。
现在,轮到林青茗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要么你打死我,要么让我这么选。”
林母停止了哭泣,呆滞的眼中闪着泪光,眼神在表格和女儿的脸上来回移动,越来越快,越来越不可思议。那双眼睛似乎就要因此瞪出来,滑出眼眶,又仿佛萎靡似的没了光彩。
“……你要妈妈死吗?”
“有种你去死。”林青茗近乎冷酷地说,“我告诉你,我不怕死,来看看我们谁耗的过谁。”
“不——!”林母近乎发狂地扑上去,“你不是这样的!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是妈妈的好孩子,你一直很听话很乖,是谁?是谁带坏了你?你爸找你了?还是你那个姐,你是不是还在背着我和她联系?!”
“妈妈说了!他们都想害你!他们见不得你好!你不是男孩子,你爸不喜欢你,他巴不得毁了你!还有那个傅希羽,以为考了个名校就不得了了,尾巴翘到天上去——她是来看你笑话的!”
“不,不是。”林母恍惚地自言自语,手上死死抓住林青茗的衣领,“是你那个同学?我就知道……”
林青茗用力拉开她的手,理了理上衣。她冷笑一声:“你知道什么了?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没有义务赢过任何人,即使真要比,也不会是我和希羽姐比。在父亲那,我和希羽姐都输了,输给他到现在还没生出来的儿子。”
林母无力地跌坐在地,两行泪静静流下。
林青茗捡起掉落的表格,亮到她面前:“撕不撕?不撕我拿走了。要撕早点撕,我好再去打印一份。”
一时无话。
林青茗把表格塞进书包,背上它离开家。
穿过曲折的楼道,越过邻里心虚关门的动作,忽视他们的目光,林青茗下了楼。
她走在路上,行人来来往往。
街道两旁的店铺橱窗早早亮起了灯,暖黄的光晕试图驱散暮色的沉郁,却在清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单薄,像漂浮在寒潭上的几盏孤灯。
冰冷的铁质长椅空置着,扶手反射着路灯苍白的光。一只不知名的灰雀孤零零地落在上面,啄食着缝隙里遗漏的面包屑,旋即又受惊般扑棱棱飞走,消失在铅灰色的天幕尽头。
直到这一刻,善解人意的泪意才袭击了她。
林青茗开始奔跑,空气吸入又呼出,她似乎换得太快,干燥的空气让肺泡都湿润不再,否则怎么会疼得这么撕心裂肺?空气几乎在捶打她的肺脏,但她依旧要奔跑。
林青茗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她只是一直奔跑着,盲目地跑着。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而深沉的气味。
枯叶在夏日余威的潮湿角落缓慢腐烂,散发出微酸而略带土腥的沉郁气息。更远处,浓郁到廉价的烤红薯甜香传来。偶尔,一阵更猛烈的风掠过,带来老城区骑楼下斑驳墙壁散发出的、混合着青苔和岁月尘埃的微凉霉味。
她穿过马路,走进小巷,拐到一座中学门口。循着校园的围墙找到后门,林青茗看见了释雅山公园。
她愣怔地望着那幅牌匾,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再次决堤。她抽泣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迎着几个路人诧异的目光走进了公园。身体无意识地带领了道路,当林青茗停下时,她才发现这是那张石桌。
……她只能来这了。
林青茗趴在桌上,失声痛哭。
一只手落在她肩头。
林青茗下意识拍开它,目光警惕。
刘白尴尬地说:“抱歉,吓到你了。”
“你……”
“我怎么在这?”刘白苦笑一声,她蹲下来,仰视那双漂亮的圆眼睛。
她说:“我来找你。你把自己丢到这了,不是吗?”
林青茗瞪着她,眼眶红得十分可怜,她咬牙切齿,话语混着哭声:“你怎么这样……你太坏了,你怎么能这样……”
刘白再次抱住她,轻声说:“是我不好,原谅我,好不好?”
“不好!”她哭得抽噎不断,话也断断续续着,“你不活着,你不好!”
刘白只好哄着她:“好好好,我活着。我答应你,我一直活着。今年元旦之后,我一定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
“……你又在骗我。”
“是的。但你现在需要我骗你。”刘白说,“你愿意被我骗吗?”
“……你简直是个混蛋。”
刘白伸手拍拍她后背,像在哄孩子。她的语气依旧平静:“很抱歉,但我做不到。我不知道我能活到什么时候,我不能让你依靠一个随时会消失的承诺。”
“你让它不消失不就好了!”
“以后的事情说不准。我不能替未来的自己许诺。”
“……非得死吗?”林青茗哽咽着,“你这个年纪,到底在心心念念死什么?”
“就像你说的,我们这个年纪就是懂死。”刘白狡猾地转移了话题,“好了,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还有你那个选科——”
“……再提一句选科掐死你。”
无奈的叹息响起又落下。
直到假期结束,她们马上就要重返校园,林青茗也没有为此解释什么。
刘白隐约能猜到。但她一如既往地不擅开解。
花坛里不知名的夏花,只剩下伶仃的、干瘪的种荚,在枯黄的茎秆顶端摇摇欲坠。
环卫工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由夏日里扫除沙尘的“唰唰”声,变成了如今扫拢枯叶时沉闷而拖沓的“哗啦——哗啦——”。
傍晚来得越来越早,夕阳不再是熔金般的炽烈,而是晕染开大片大片的、带着灰调的橙红与紫,光线稀薄而清冷,带着毛边,斜斜地穿过骑楼,将人影拉得细长而单薄。
风一吹,那光便在地上摇曳。
四季轮转,一切照常,包括刘白与林青茗。
间隙并未出现,她们似乎十分有默契地忘记了那场对话。那些关于生死、承诺、未来的话题随着那个夏天的新蝉一起深埋地底。
开学时,被一起分到历生地班级的刘白和林青茗做了同桌。
李雯心跑去全文班,江明惠则分进全理班,心理剧小分队的其余人也各去处。
天气渐冷,刘白终于能顺理成章地穿起外套。
林青茗穿外套的时间比她晚一阵,扎着马尾辫的姑娘比她矮小,身体却健康得多。每每林青茗握起她的手,都会惊呼,然后抱怨着她不好好吃饭,手这么凉。
刘白只能百口莫辩地说自己吃了,林青茗一概不管,抱怨完就把她的手揣在自己兜里。
高二上,学校的各种活动已经接近见底,只让学生们认真学习。桌椅搬迁,书册像被流水和盛行风带走的山丘,在另一处垒起。
铃声响过几个周期,山丘又归位了。
半周后的清晨,空气带着一夜未散的清冽寒意,呼吸间能呵出淡淡的白雾。
教学楼那面被无数目光摩挲得光亮的公告栏前,早已无声地聚集起一小簇人。耳边只余下纸张被风掀起的、细微又刺耳的窸窣声——一张簇新的、还带着打印机热乎油墨味的月考成绩总排名。
刘白揣着手溜达过去,瞥了眼成绩。
嗯,总分全班第四,历史全班第一,数学三十出头。
刘白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对自己这个成绩并不意外。数学这种东西,不会就是不会啊,莫强求。
林青茗依旧是总分第一名,拉开第二名老远。
原本,刘白替林青茗高兴,但她很快就不高兴了。
林青茗在见到刘白骇人听闻的数学成绩后大吵一架,当场凝重深沉地表示:你得补习。
刘白:“?”
刘白大吵大闹大声抗议:“我不要!我学不会的!”
林青茗苦口婆心地劝她:“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刘白见鬼似的看着她:“我一直在试啊,试了十六年了,要开窍早开窍了!这东西我就是学了就忘,一直学一直忘,前脚信心满满后脚思路脱缰,我有什么办法?”
林青茗噎了一下,气势汹汹地一拍桌:“我不管,你必须学!”
“你其他科都不错,不能被数学这么拉分!”
“我这么多年都被拉过来了,这不也没拉死吗……”
“我给你补,你学不学?”林青茗深知不能和刘白辩论,她的歪理邪说一筐接一筐,一不小心就被她诓得忘记了本意,直接威胁着下了最后通牒。
刘白眉头一皱,铁骨铮铮地梗着脖子:“学就学!我怕了你了还不行吗!”
……完全是软饭硬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