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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秋雨无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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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渐浓,连绵的雨丝取代了夏末的燥热,将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里。窗外的梧桐树叶被洗得发亮,却又不断在风中簌簌落下几片黄叶,黏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雨滴沿着窗玻璃蜿蜒而下,像极了少年心事,曲折而不可言说。
叶疏影坐在靠窗的位置,目光偶尔飘向窗外。雨水在玻璃上划出蜿蜒的轨迹,犹如生命中那些不可预料的转折。他想起哲学家帕斯卡的话:“心灵有其不为理性所知的理由。”而现在,他的心灵正以一种他不敢深究的方式,为某个不该在意的人悸动。
下课铃响,教学楼里瞬间涌出喧闹的人潮。学生们撑开各色雨伞,像突然绽放的蘑菇,挤挤挨挨地汇入雨幕。
叶疏影收拾好书包,动作一如既往地条理分明。他走到教学楼门口,看着门外淅淅沥沥、似乎永无止境的秋雨,微微蹙了下眉。他没带伞。早晨出门时天色只是阴沉,没想到雨会持续一整天。
雨水带着沁骨的凉意,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植物腐烂的潮湿气味。他忽然想起母亲在这种天气总会病情加重,那些破碎的语句和空洞的眼神像这秋雨一样冰冷刺骨。家的概念对他而言,从来不是避风港,而是另一个需要小心翼翼应对的战场。
他正准备将书包顶在头上冲进雨里,一只大手忽然拽住了他的胳膊肘。力道不轻,带着点惯有的蛮横。
“喂,好学生,打算淋成落汤鸡啊?”
是沈乐川。他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自从停电那晚后,他似乎很少在叶疏影面前真的点烟了),另一只手晃着一把黑色的、看起来相当结实的雨伞。伞尖还滴着水,显然刚用过。
叶疏影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自从那晚黑暗中短暂的触碰后,他们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一种无形的、紧绷的丝线缠绕在两人之间,看不见,但每一次靠近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它的牵引和振动。
沈乐川的眼神也有点飘忽,不太敢直接对上叶疏影的视线,只是故作自然地看向外面的雨幕:“啧,这破雨,没完没了。”
叶疏影沉默着,没挣脱,也没回答。他的目光落在沈乐川抓着自己胳膊的手上,校服袖子被他攥得起了褶。那只手骨节分明,带着打架留下的旧疤,却异常温热,隔着一层布料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热度,烫得他皮肤微微发麻。
“看什么看?”沈乐川像是被他的目光蛰了一下,猛地松开手,语气有点冲,耳根却悄悄红了。他把伞塞到叶疏影手里,动作粗鲁,“拿着!老子……我正好要去网吧,顺路,伞先借你。”
“不顺路。”叶疏影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像这秋雨一样带着凉意。他家和他知道的沈乐川常去的网吧方向相反。
“我说顺路就顺路!”沈乐川有点恼羞成怒,拔高了声音,引来旁边几个躲雨同学的侧目。他恶狠狠地瞪回去,那些目光立刻缩了回去。
他抓了抓自己被雨水打湿了一点的头发,头发硬茬茬的,和他的人一样倔:“少废话,让你拿你就拿着。明天……明天记得还我。”
说完,他像是怕叶疏影再拒绝,把烟从嘴里拿下来夹在耳后,猛地拉起连帽衫的帽子罩在头上,一头扎进了细密的雨帘中。他的背影在灰蒙蒙的雨里显得有些模糊,很快就跑远了,消失在拐角。
叶疏影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把黑色的伞。伞柄上还残留着沈乐川的体温,和他刚才抓住自己胳膊时的热度一样,有点烫人。
雨点敲打着屋檐,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声响。
他站了很久,直到周围的人都差不多走光了,才慢慢地撑开了那把伞。
“啪嗒——”
伞面张开,将他严实地笼罩在一片独立的、干燥的空间里。伞很大,足够遮风挡雨,里面似乎还隐隐约约带着一点沈乐川身上特有的味道,淡淡的烟草味混着点洗衣粉的皂角香,还有一种属于少年的、蓬勃的气息。
叶疏影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雨点敲打着伞面,声音被放大,隔绝了外界一部分喧嚣。他走得很慢,比平时慢很多。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伞柄,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另一人掌心的纹路和力度。
他想起了停电那晚,黑暗中那只温热的手,笨拙的触碰,急促的呼吸,还有那份无需言说的默契。
心脏某个地方,像是被这秋雨浸透了,又软又胀,泛起一种陌生的、酸涩又微甜的悸动。这种感觉让他感到恐慌,却又无法抑制。
他抬起头,透过密集的雨帘望向沈乐川消失的方向,目光复杂。雨丝冰凉,可他握着伞柄的手心,却微微出了汗。
雨中的城市仿佛被蒙上了一层滤镜,一切都变得模糊而不真实。街边的路灯提前亮起,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投下昏黄的光晕,像是为迷途者指引方向,却又不足以照亮所有阴暗的角落。
叶疏影路过一家便利店,玻璃窗上凝结着水汽,隐约能看到里面温暖的灯光。他犹豫了一下,推门走了进去。
铃铛清脆作响,暖气扑面而来,与外面的湿冷形成鲜明对比。他在货架间徘徊,最终停在了饮料柜前。他的目光落在一罐咖啡上——那是沈乐川经常喝的牌子。
“有时候,最细微的选择暴露最深沉的心事,就像秋雨无声却浸透万物。”
他拿起那罐咖啡,金属罐身的冰凉透过指尖传来。结账时,收银员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似乎认出了他是常年的年级第一。叶疏影下意识地想放下咖啡,换成一贯喝的矿泉水,但最终还是没有。
走出便利店,雨还在下。他打开伞,继续往家走。那把黑色的伞像一个小小的移动庇护所,将他与外界隔开。在这个私密的空间里,他允许自己短暂地放下戒备,思考那些平日不敢触碰的问题。
为什么会在意沈乐川?那个吵闹、冲动、成绩一塌糊涂的人。他们本是两条平行线,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里。就像雨滴和土地,一个从天而降,一个扎根地下,本不该有交集,却在这场秋雨中意外相遇。
另一边,沈乐川一路跑过好几个街口,直到确认叶疏影肯定看不见了,才气喘吁吁地慢下脚步。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冰凉的湿意贴在皮肤上,他却觉得脸上还在发烫。
“妈的……”他低声骂了一句,也不知道在骂谁。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耳后那根没点燃的烟也被打湿了,软塌塌的。
他根本不去网吧。他也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就那么冲动地把伞塞给了叶疏影,还撒了个一眼就能被看穿的拙劣谎言。
只是看到那个人清瘦地站在屋檐下,望着雨幕微微蹙眉的样子,看到他那截白皙的脖颈被冷风吹得似乎缩了一下,一种强烈的、前所未有的冲动就攫住了他——不能让他淋雨。
这个念头来得毫无道理,却异常凶猛。
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刚才抓住叶疏影胳膊时,隔着一层校服布料感受到的纤细骨骼的轮廓,以及对方身体瞬间的僵硬。还有那晚黑暗中,他指尖下微凉柔软的皮肤和急促的脉搏...
沈乐川甩了甩头,想把那些画面甩出去,却发现它们像是刻在了脑子里,越发清晰。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流下,他舔了舔嘴角,尝到一点雨水微涩的味道,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混乱的心跳声。
他站在雨里,回头望向学校的方向,尽管早已看不见那座建筑。
秋雨冷得刺骨,他却觉得心里揣着一团乱糟糟的火,烧得他坐立难安。
那把伞...他明天会还吧?
沈乐川最终没有去任何地方,而是转身走向那个他称之为“家”的地方——一个充满烟味、酒气和不确定性的地方。越是接近,他的脚步就越沉重。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混合着烟酒和食物馊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客厅里一片狼藉,沙发上躺着一个人影——他的父亲沈梦辰,似乎又喝多了,正鼾声大作。
沈乐川轻手轻脚地关上门,试图不惊动他。但就在他准备溜进自己房间时,一个啤酒瓶从桌上滚落,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沙发上的人动了动,睁开了布满血丝的眼睛。
“小兔崽子...现在才回来?”沈梦辰的声音沙哑而危险,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去哪野了?嗯?”
沈乐川绷紧了身体,像一只进入戒备状态的野兽:“学校。”
“学校?”沈梦辰嗤笑一声,摇摇晃晃地走近,“骗鬼呢?就你这德行,能待在学校到现在?”
他闻到了沈乐川身上的湿气,突然暴怒:“老子的钱是不是又让你拿去鬼混了?说!”
“我没有!”沈乐川反驳道,但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多年的经验告诉他,接下来的发展不会好。
果然,沈梦辰举起了手。那一刻,时间仿佛慢了下来。沈乐川看着那只曾经无数次落在他身上的手,突然想起了叶疏影。
想起他安静做题时的侧脸,想起他微凉的手指,想起那把黑伞下的空间...
“有时候,暴力的最残忍之处不在于疼痛,而在于它让你习惯了疼痛,直到你开始相信自己是值得被这样对待的。”
预想中的巴掌没有落下来。
沈梦辰的手停在半空,他盯着儿子看了几秒,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声比愤怒更令人毛骨悚然:“滚吧,看着你就烦。”
沈乐川愣了一瞬,然后迅速溜进自己的房间,锁上门。他靠在门板上,心跳如鼓。为什么这次逃过了?他不明白。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个书桌和一个衣柜。墙上贴着几张摇滚乐队的海报,角落里的篮球已经有些漏气。这就是他的全部天地。
他脱下湿透的衣服,随便擦了擦身体,倒在床上。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敲打着玻璃,像是无数指尖在叩问他的心门。
他想起叶疏影。那个总是挺直脊背,仿佛永远不会被压垮的少年。他们本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是天之骄子,一个是问题学生;一个沉默如影,一个喧嚣似火。
但有些事情正在发生变化,像秋雨悄无声息地改变着城市的模样。
“情感如同秋雨,不求许可,不问方向,只是落下,浸透一切防备,直到内心最深处。”
第二天,雨停了,但天空仍是灰蒙蒙的,像是随时准备再次哭泣。
沈乐川早早到了教室,眼睛下有淡淡的黑眼圈。他几乎一夜未眠,每次闭上眼睛,都会看到叶疏影撑着他那把黑伞走在雨中的样子。
同学们陆续到来,教室渐渐热闹起来。沈乐川假装趴在桌子上睡觉,实则耳朵竖着,注意着门口的动静。
当那个清瘦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门口时,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叶疏影走进教室,手里拿着那把熟悉的黑伞。他的目光在教室里扫过,最终落在了假装睡觉的沈乐川身上。
他走过去,脚步轻而稳。站在沈乐川桌前,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将伞放在桌角。
“谢谢。”声音很轻,几乎被教室里的嘈杂淹没。
沈乐川抬起头,假装刚睡醒的样子:“哦,伞啊。没事。”他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随意,但眼神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叶疏影回到座位的身影。
课间操时间,因为操场积水,改为自由活动。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玩耍,沈乐川却注意到叶疏影独自一人站在走廊尽头,望着远处被雨水洗过的山峦。
鬼使神差地,他走了过去。
“看什么呢?”他靠在栏杆上,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
叶疏影似乎并不惊讶他的到来,只是淡淡地说:“山。雨后的山很像水墨画。”
沈乐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远处的山峦笼罩在薄雾中,确实有种朦胧的美感。他从未注意过这些,平时他的注意力都在更实际的事情上——如何应对父亲的暴怒,如何在学校里维持自己的“地位”,如何赚点零花钱...
“你喜欢这些?”他问,声音里没有嘲讽,只是纯粹的好奇。
叶疏影微微点头:“安静的事物通常最有力量。就像秋雨,它从不喧哗,却能改变整个季节。”
沈乐川沉默了。他从未想过这些,但叶疏影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他内心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
“你知道吗?”叶疏影忽然说,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雨滴在下落的过程中会选择自己的路径,但最终都会到达地面。就像人,无论走哪条路,最终都会走向自己的命运。”
沈乐川看着他被微风拂动的发梢,忽然问:“那你觉得我们的命运是什么?”
叶疏影转过头,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在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沈乐川看到了一丝他从未见过的东西——一种与他相似的迷茫与渴望。
“我不知道。”叶疏影轻声说,“但也许就像这场秋雨,不知道会持续多久,不知道会去往何方,只是...落下。”
上课铃响了,打破了两人之间微妙的氛围。同学们纷纷回到教室,走廊重新变得空旷。
沈乐川看着叶疏影离开的背影,忽然注意到他校服后领下,有一小块淡淡的瘀青,像是被什么抓过的痕迹。
他的心猛地一沉。叶疏影也有自己的秘密和伤痛,就像他一样。
“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表面上彼此分离,却在水底深处相连。那些看不见的连接,有时比看得见的更加牢固。”
放学后,沈乐川没有立即回家。他在学校里漫无目的地游荡,最后来到了篮球场。几个低年级的学生正在打球,看到他来,下意识地让出了场地。
他拿起篮球,开始机械地投篮、运球。身体的运动让他暂时停止了思考,只剩下肌肉的记忆和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他注意到场边多了一个人影。叶疏影站在那里,背着书包,安静地看着他打球。
沈乐川停下来,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还没回家?”
“马上走。”叶疏影说,但他的脚步没有移动。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最后,沈乐川鼓起勇气:“一起吃个饭?学校后门那家面馆还不错。”
他等待着被拒绝。叶疏影从不参与任何课外活动,总是放学就直接回家。
但出乎意料的是,叶疏影点了点头:“好。”
面馆很小,只有五六张桌子,但这个时间点已经没什么人了。他们选了个靠里的位置坐下,点了两碗牛肉面。
热气腾腾的面端上来,白雾在两人之间升腾,模糊了彼此的轮廓。
“你经常来这里?”叶疏影问,声音在蒸汽中显得柔和了许多。
沈乐川耸耸肩:“有时候。比回家强。”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不该透露这么多。
但叶疏影没有追问,只是安静地开始吃面。他的吃相很文雅,与沈乐川狼吞虎咽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但并不让人感到不自在。
“你母亲...”沈乐川忽然想起什么,“她还好吗?”他知道叶疏影的母亲身体不好,但具体什么情况并不楚。
叶疏影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吃面:“老样子。”他的声音没有变化,但沈乐川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僵硬。
“对不起,我不该问。”
“没关系。”叶疏影抬起头,眼神复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战场,不是吗?”
沈乐川看着眼前的少年,忽然意识到他们之间的相似之处远多于差异。他们都活在各自的枷锁中,都在寻找一丝喘息的空间。
“是啊,”他轻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战场。”
走出面馆时,天已经黑了。街灯亮起,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我往这边走。”叶疏影指了指左边的路。
“我右边。”沈乐川说。两人站在路口,像站在选择的十字路口。
“明天见。”叶疏影说,转身欲走。
“等一下。”沈乐川从书包里掏出那罐咖啡,“给你,便利店买的。”
叶疏影接过咖啡,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然后是某种沈乐川读不懂的情绪。
“谢谢。”
“不客气。”
他们各自转身,走向不同的方向。走出一段距离后,沈乐川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恰好,叶疏影也在回头看他。
隔着一段距离,在昏黄的路灯下,两人的目光短暂相遇。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
然后,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他们同时转身,继续各自的路。
夜空中没有星星,只有厚厚的云层预示着又一场秋雨即将来临。但在那一刻,沈乐川觉得内心某个地方变得明亮起来。
“有时候,最深的理解不需要言语,就像秋雨不需要预告。它只是落下,静静地连接天与地,就像某些情感,静静地连接两颗心。”
他握紧了口袋里的手,仿佛能握住这一刻的温度,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