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秋雨》江浙雨

16、打火机

　　天色彻底沉下来，晚自习的教室像一口煮沸后又勉强冷却的锅，弥漫着纸张、汗水和压抑的呼吸声。头顶的日光灯管发出低频的嗡鸣，将每个人脸上疲惫的毛细孔都照得无所遁形。
　　沈乐川歪歪扭扭地靠在椅背上，指尖转着一支快被咬烂的笔。嘴角的痂结得硬邦邦的，扯一下还有点疼。下午被王主任叫去办公室盘问的那股憋闷劲儿还没散，像团湿棉花堵在胸口。他斜眼瞟了下前排的叶疏影。
　　那人背脊挺得笔直，校服领子熨帖地折着，正对着一道物理竞赛题凝神。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冷硬，只有偶尔快速眨动的眼睫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态。他似乎完全隔绝了周遭沙沙的写字声和偶尔压抑的咳嗽，自成一方世界。
　　沈乐川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想起清晨叶疏影在厨房挺直的背影，想起他那句面不改色的“摔了一跤”，硬生生把王主任那些阴阳怪气的试探都给堵了回去。也想起昨夜黑暗中，他抬起手背快速擦过眼睛的那个瞬间。
　　这人身上像是罩着一层看不透的玻璃罩，看得见，却摸不着，砸不破。
　　就在这时——
　　“啪！”
　　毫无预兆地，整个教室猛地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那种极致的黑，像是有人用浓墨从头浇下，瞬间吞噬了一切。
　　嗡鸣的灯管、惨白的光线、风扇的转动声……所有属于现代文明的背景音被一刀切断。
　　死寂维持了半秒。
　　随即，各种声音猛地爆炸开来。
　　女生的短促惊叫，男生的起哄口哨，书本掉在地上的啪嗒声，桌椅被拖动刺耳的刮擦声……黑暗中，秩序的绳索骤然崩断，一种混乱又带着莫名兴奋的情绪像潮水般迅速淹没整个空间。
　　“安静！都坐好！可能是跳闸！”班主任老钱的声音从讲台方向传来，试图维持秩序，但在这片混乱的黑暗里显得有点无力。
　　沈乐川的心脏在停电的瞬间也跟着漏跳了一拍，随即重重撞向胸腔。纯粹的黑暗让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肌肉，昨夜被追赶、被殴打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闪回，带着冰冷的触感。
　　他几乎是本能地，手伸向裤袋，摸到了那个冰冷坚硬的金属外壳——他随身带的打火机。平时用来点烟耍帅，或者烧掉不及格的卷子泄愤。
　　几乎在同一时刻，他感觉到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同样急促，同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碰触到了他正准备掏出打火机的手背。
　　指尖微凉，带着写字久了的一点潮湿。
　　是叶疏影。
　　他也转过身来了？他也……在黑暗中下意识地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两人动作同时僵住。
　　在这片剥夺了视觉的绝对黑暗里，其他感官被无限放大。手背上那片微凉柔软的触感变得异常清晰，甚至能感觉到对方指尖细微的颤抖，以及皮肤下血液流动的温热。
　　呼吸声在咫尺之间交错，都有些急促。周围同学的喧闹声仿佛被推远了，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只剩下这一小方黑暗，和黑暗中彼此触碰的指尖，以及同样握在手中的、冰冷的金属物体。
　　他们似乎都愣了一秒，没想到对方会有完全一致的反应。
　　沈乐川先动了。他手指笨拙地翻转，不是推开，而是下意识地、用自己粗糙的指腹，极轻地碰了碰叶疏影的手腕内侧，那里皮肤更薄，能感受到脉搏急促的跳动。像是一种无声的确认：你也在？
　　叶疏影的手指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蜷缩了一下，但没有立刻缩回去。他的呼吸似乎滞了一瞬。
　　黑暗中，谁也看不见谁的表情。沈乐川只能听到自己鼓噪的心跳，和对方同样不太平稳的呼吸。
　　然后，叶疏影的手腕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不是撤离，而是用一种近乎谨慎的力道，向下压了压沈乐川的手背，连同他手里的打火机一起。
　　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清晰的制止意味。
　　——别点。
　　沈乐川瞬间明白了。在这片混乱的黑暗里，一点突兀的火光会立刻吸引所有人的注意。他们会成为焦点，会被追问，会再次被拖入那些令人窒息的审视和盘问中。王主任阴沉的脸色似乎就在黑暗中悬浮着。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是一种无需言语的、惊人的默契。
　　他们的手还叠在一起，中间隔着两个冰冷的金属打火机。沈乐川的手在下，温热甚至有些烫。叶疏影的手在上，微凉，指尖还带着刚才写字的轻微潮湿。
　　谁也没有动。
　　沈乐川能感觉到叶疏影手心里细微的纹路，和自己手背上突起的骨节。一种难以言喻的、尖锐的暖意从相贴的皮肤接触点炸开，顺着血管一路蔓延，烫得他耳根发麻，几乎要忘了呼吸。这感觉比昨晚挨打时更让他无措，比被他爸追赶时更让他心跳失序。
　　黑暗成了最好的保护色，藏起了所有慌乱、试探和不合时宜的悸动。
　　短短的几秒钟，像是被无限拉长。
　　直到——
　　“都坐好！别乱动！电工马上来！”老钱的声音再次响起，伴随着他摸索着打开手机手电筒的光芒，微弱的光柱在教室里胡乱扫过。
　　那点光像是一个信号。
　　叶疏影的手指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猛地一下从沈乐川手背上抽离。速度快得带起一丝微小的气流，拂过沈乐川的皮肤，留下一点空落落的凉意。
　　沈乐川的手指下意识收拢，握紧了手里那个被打火机硌得生疼的打火机，金属外壳上似乎还残留着另一人的体温和触感。
　　教室里陆续亮起手机屏幕的光，像一颗颗微弱的星星，映照出一张张兴奋又有些不耐烦的脸。嘈杂声依旧，但秩序似乎在慢慢回归。
　　叶疏影已经转回了身，只留下一个重新变得挺直、甚至有些僵硬的背影，融入了那片微弱的光影里，仿佛刚才那一刻的触碰和默契只是黑暗衍生出的一个幻觉。
　　沈乐川愣愣地看着他的后脑勺，手背上那微凉柔软的触感挥之不去，心脏还在胸腔里毫无章法地乱撞。
　　“咔哒”一声轻响。
　　前排一个女生点燃了一根小小的卡通蜡烛，暖黄的光晕在她周围漾开一小圈。
　　光明似乎即将回归。
　　但沈乐川觉得，有什么东西，已经在刚才那片纯粹的黑暗里，悄无声息地改变了质地。像冰面裂开细不可察的纹路，有什么东西涌了出来，再也无法退回原处。
　　他低头，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里那个冰冷的金属打火机，屏幕上微弱的光映亮它冰冷的轮廓。
　　然后，他慢慢收拢手指，将它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一个滚烫的、只属于黑夜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