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秋雨》江浙雨

13、疯子

　　路灯把两人三猫的影子拉得老长，缩在冰冷的人行道上。小猫在沈乐川怀里微弱地叫着，冷得直哆嗦。沈乐川自己也浑身发颤，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刚才情绪太过激烈后的脱力。
　　“得……得找个地方给它们弄干，暖和一下。”沈乐川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他试图站起来，腿却一软，差点又坐回去。
　　叶疏影伸手扶住他胳膊，触手一片冰凉。“先去那边24小时便利店。”他指了指街角亮着灯的地方，声音同样干涩。
　　两人互相搀扶着，像打了败仗的残兵，挪到便利店门口。玻璃门反射出他们此刻狼狈的样子：头发凌乱，校服脏污，一个眼圈通红脸上还挂着没擦干净的泪痕，一个脸色苍白嘴唇紧抿，怀里还揣着三只湿漉漉的小猫。
　　便利店员看到他们这造型，警惕地皱起眉。
　　叶疏影从校服裤子口袋里掏出几张被揉得皱巴巴的零钱，买了一包最便宜的纸巾和一小瓶矿泉水。两人就靠在便利店外墙避风的角落，小心翼翼地用纸巾吸小猫身上的水。
　　过程很慢，小猫不舒服地挣扎，发出细弱的叫声。沈乐川手笨，又怕弄疼它们，急得额头冒汗。叶疏影沉默地接过一只，动作稍微熟练些，但指尖也冻得发红。
　　“妈的，这怎么弄得干……”沈乐川看着依旧湿漉漉、瑟瑟发抖的小猫，烦躁又无力。
　　“只能先这样。”叶疏影把小猫放回他怀里，“用体温暖着。你先想想今晚去哪。”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能回家。”
　　沈乐川身体一僵，刚刚暂时被压抑的恐惧又翻涌上来。他爸电话里那些恶毒的话言犹在耳。是啊，不能回家。那个家……从来也不是避风港。
　　他抱着小猫，茫然地四下张望。深夜的街道空旷冰冷，他能去哪？哥们儿陆远尘家？谢云川家？这么晚了，带着三只猫，怎么跟人家里解释？
　　一股巨大的无助感把他吞没。他平时在学校横着走，好像天不怕地不怕，可出了校门，他其实一无所有。
　　叶疏影看着他茫然又强撑的样子，刚要开口说什么——
　　一道刺眼的远光灯毫无预兆地扫过来，像一把利剑劈开夜色，精准地停在他们面前。是一辆破旧的出租车，车门猛地被推开。
　　一个身材高大、满脸横肉、浑身酒气的男人踉跄着钻了出来，眼睛赤红，死死盯住了沈乐川。
　　“小、畜、生！”沈梦辰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浓重的酒臭味儿隔着几步远都能闻到，“老子叫你滚回来，你他妈在这儿喂猫？！钱呢？！”
　　沈乐川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下意识地把怀里的小猫往身后藏，整个人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没钱。”
　　“没钱？”沈梦辰狞笑一声，一步步逼近，庞大的阴影将沈乐川完全笼罩，“老子看你就是欠揍！跟你那个贱货妈一样，吃里扒外！”
　　他猛地伸手，不是打人，而是粗暴地去抢沈乐川藏在身后的猫！
　　“你干什么！”沈乐川惊怒交加，死死护着。
　　“干什么？卖了换酒钱！”沈梦辰力气极大，一把抓住沈乐川的手腕，另一只手就去揪小猫！
　　“喵——！”小猫发出凄厉的惨叫。
　　“放开！你他妈放开！”沈乐川眼睛彻底红了，像被激怒的幼兽，低头狠狠一口咬在沈梦辰的手背上！
　　“啊！！”沈梦辰吃痛惨叫，猛地甩开手，手背上已经见了血。这一下彻底激怒了他。
　　“反了你了！敢咬老子！”他咆哮着，抡起蒲扇大的巴掌，带着风声，狠狠扇在沈乐川脸上！
　　“啪！”
　　清脆又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吓人。
　　沈乐川被打得整个人偏向一边，耳朵里嗡嗡作响，脸颊瞬间红肿起来，嘴角破裂，渗出血丝。他踉跄着差点摔倒，却还死死抱着怀里受惊的小猫。
　　叶疏影瞳孔骤缩，想也没想就冲上前，试图隔开沈梦辰：“叔叔！你不能……”
　　“滚开！小杂种！没你事！”沈梦辰正在气头上，根本不管是谁，胳膊猛地一抡，狠狠撞在叶疏影的胸口！
　　叶疏影比他瘦弱太多，被这一下撞得闷哼一声，连连后退好几步，后背重重撞在便利店冰冷的玻璃墙上，震得他眼前发黑，差点喘不上气，手里的矿泉水瓶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
　　“二十一！”沈乐川见状嘶喊一声，想冲过去，却被沈梦辰一把揪住了校服领子。
　　“自身难保还管别人？老子今天非打死你个吃里扒外的玩意儿不可！”沈梦辰另一只手握拳，眼看就要朝着沈乐川的肚子砸下去！
　　便利店里的店员吓傻了，躲在里面不敢出来，似乎准备报警。
　　沈乐川绝望地闭上眼，下意识蜷缩起身子，紧紧护住怀里的猫，等待着熟悉的疼痛降临。
　　预想中的重击没有落下。
　　反而听到他爸一声怪叫：“哎哟！”
　　沈乐川猛地睁开眼，看见叶疏影不知何时又冲了回来，手里拿着那个还剩半瓶水的矿泉水瓶，瓶身砸在沈梦辰的后脑勺上！水溅了他爸一头一脸！
　　这一下不重，但侮辱性极强。
　　沈梦辰彻底疯了，放开沈乐川，转身像头发狂的野兽扑向叶疏影：“你他妈找死！”
　　叶疏影脸色雪白，眼神却冷得吓人，他敏捷地往后一躲，同时大喊：“保安！这边！就是他闹事！”
　　他喊的是旁边小区门口的方向。
　　沈梦辰醉醺醺的，脑子不清醒，下意识扭头去看。
　　就这一秒的迟疑，叶疏影猛地拉起还在发愣的沈乐川，嘶吼道：“跑！！”
　　求生的本能被瞬间点燃。沈乐川抱紧猫，几乎是被叶疏影拖着，两人拼尽全力，朝着与出租车相反的黑漆漆的巷子里狂奔而去！
　　“小畜生！给老子站住！”沈梦辰咆哮着在后面追，但他喝多了酒，脚步虚浮，没跑几步就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个少年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黑暗的巷弄深处。
　　他气得在原地疯狂跺脚咒骂，污言秽语在夜空中回荡。
　　冰冷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沈乐川脸颊火辣辣地疼，胸口因为狂奔和恐惧剧烈起伏，怀里的猫吓得一声不敢吭。他几乎看不清路，全凭叶疏影死死抓着他的手腕，带着他在迷宫般的小巷里穿梭。
　　直到身后疯狂的叫骂声彻底听不见了，叶疏影才猛地把他拉进一个堆满废弃纸箱的角落，两人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白色的哈气在空气中急促地交融。
　　黑暗中，只剩下彼此粗重的喘息声和心脏疯狂擂鼓般的跳动。
　　沈乐川腿一软，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怀里的猫不安地动了一下。他抬起颤抖的手，碰了碰自己红肿破裂的嘴角，疼得嘶了一声。
　　刚才被扇耳光的羞辱和恐惧，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涌上来，比脸上的疼痛更尖锐。还有……他看向靠着墙喘息、脸色依旧苍白的叶疏影。
　　因为他，叶疏影也被卷了进来，差点被打。
　　因为他，这些小猫差点又遭殃。
　　因为他有个这样的爹。
　　一种深刻的无力感和自我厌恶像冰冷的淤泥，将他紧紧包裹，几乎窒息。
　　他张了张嘴，想道歉，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因为后怕和寒冷，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叶疏影慢慢滑坐到他旁边，呼吸稍微平稳了些。他没看沈乐川，只是仰头靠着墙，看着被狭窄巷道切割成一线的、灰蒙蒙的夜空。刚才撞到墙的后背还在隐隐作痛。
　　巷子深处传来野狗的吠叫和某种腐烂垃圾的味道。
　　很久，叶疏影才极轻地说了一句，声音融在冷风里，几乎听不见。
　　“……不是你的错。”
　　沈乐川猛地咬住下唇，低下头，怀里的猫发出细微的呜咽声。他抬起脏兮兮的袖子，狠狠抹了一把眼睛。
　　夜色浓得化不开，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裹尸布，将他们和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暂时隔开，却隔不开那从骨缝里渗出的寒意和绝望。
　　家？哪有家。
　　只是一个想起来就让人牙齿打颤的名词罢了。